編導：唐立新 劉觀宏 攝像：劉勇 萬文傑
中國第一條華僑鐵路是如何破土而出？美國西雅圖華僑大亨為什麼毅然回國？他的理想是怎樣的雄心萬丈？他的善舉為什麼阻力重重？從抵觸鐵路到搶著修鐵路，江門老百姓經歷了怎樣的思想轉變？是什麼逼得他鐵索橫江？是什麼導致他功敗垂成？
“到了潭江，火車停下來，車輪沒有動，外面的景物卻開始慢慢地移動起來，這不是什麼奇跡，這是新寧鐵路上的一段最美麗的工程。”
這位陳靜老師講的課文，是文學巨匠巴金在上個世紀30年代根據一段親身經歷而寫的一篇散文《機器的詩》。這些文字記錄的是曾存在於中國大地上的一條鮮為人知的鐵路，叫做新寧鐵路。
1903年，已經60歲的陳宜禧回到故鄉臺山，打出一個在當地人聽來有如 “癡人説夢”的口號：他要在家鄉搞出一條鐵路！
陳宜禧並非做白日夢，為了這條鐵路，他已在心中醞釀了40年。1863至1869年，陳宜禧親眼目睹了美國著名的太平洋鐵路的修建。少年時代在沼澤地裏看慣了牛車的陳宜禧驚奇地發現，這一群鐵輪子無比神奇，鐵路修到哪，哪的經濟就起飛。他似乎明白了是什麼使自己眼前這個異邦發達富強，是什麼讓列強足以飄揚過海來打敗了自己的祖國。他許下心願，要還給家鄉一個同樣的奇跡！
本來陳宜禧在美國的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完全可以過一種很舒適的日子，但他一定要回國，因為他深信鐵路完全可以改變一個國家的命運。所以，陳宜禧決心修築中國有史以來最早的民營鐵路，因為當時臺山縣還叫“新寧縣”，所以就稱作“新寧鐵路”！然而那時候的中國，等級森嚴，政治腐敗，陳宜禧以一介平民的身份，想要完成這個天方夜譚式的壯舉，註定了是一個千回百轉的過程！ 首先是申報立項的時候，新寧縣知縣扣壓陳宜禧的奏文，廣東總督岑春煊又橫加刁難，其目的都是想敲竹杠。陳宜禧脾氣倔強，他竟然衝破重重阻力把事情捅到商務部，最後驚動了皇帝！光緒皇帝于 1906年正月22日簽字批准立項。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資金，一個老華僑，想憑個人的力量建一條鐵路，天文數字的錢從哪來？
陳宜禧在美國就已經看到了：除了股份制，沒有任何個人的力量能幹成一條鐵路。矗立在美國西雅圖鬧市區的這幢樓房，最早的業主就是陳宜禧。1905年陳宜禧變賣了自己名下這座價值7萬餘美元的洋樓，把這筆錢作為第一筆股金。華僑們被他報效家鄉的決心深深地打動了，再加上超前的商業頭腦和報國熱情，投股者紛至沓來，幾天就收到股銀數十萬元。陳宜禧又利用美國鐵路公司發給他的免費乘車證，到各大城市僑胞中間演講，他感慨地説：“如果新寧沒有條鐵路，就算你在舊金山撈到腰包鼓鼓，都不知道用什麼方式運回來，你説怎麼辦?”當年年底，他共籌到股銀276萬元，超過預想4倍多。陳宜禧帶著鉅額投資回到了故鄉臺山縣美塘村，此刻的他面對日益接近的理想，不由得豪情萬丈。陳宜禧回鄉下修的老宅子，所用的屋樑竟然是幾根他從美國捎回來的、專門用來鋪火車鐵軌用的工字梁。陳宜禧每天一早醒來，抬頭就能看見這幾道鐵梁，雖然80多年過去了，我們似乎能清晰地看到陳宜禧眼神裏對鐵路的渴望，那是兩道堅不可摧的目光。
臺山縣的鬥山公園是當年新寧鐵路的起點站。1906年5月1日這一天，鬥山鎮上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鑼鼓聲，鄉親們象看西洋景似的跑過來圍觀，原來是新寧鐵路第一期工程在這裡放炮開工。老鄉們驚異地看到鎮中心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轉車盤，陳宜禧把新寧鐵路的火車頭在鬥山鎮上原地旋轉180度，這樣就不用換火車頭，並節省了佔地面積，當時在全中國都是首創。陳宜禧就這樣別開生面地拉開了修建新寧鐵路的序幕！今天鬥山鎮上的許多老人還清楚地記得當年火車在這裡掉頭的情形。他們中間有許多人本身當年就曾經是親歷者。
第一期工程原本是從鬥山修到新昌，但新昌的封建地主極力阻撓，強行要新寧公司支付一筆鉅款才讓鐵路通過。陳宜禧被迫修改計劃，改成從鬥山經臺山縣城修到公益。此段長５９公里，設１９個車站。
陳宜禧沒有料到，這一造福家鄉的工程所遇到的最大困境，竟然來自鄉里！他在日記中寫到：“這些天所遭遇的困難聞所未聞，鐵路所通過的一個個鄉村，各個大家族紛紛認為鐵路一來，就侵犯了自己的疆界、破壞了風水，有的人則認為鐵路是一塊肥肉，為了索要錢財而組織人故意搗亂，從動工那一天起，騷亂就沒有斷過，激烈到使用武力的事件，竟然不少於一百起”。
沒有任何靠山的陳宜禧只能以巨大的耐心和熱忱，去説服、感化騷亂的人們：每次村民鬧事，他幾乎都親自處理，他把修鐵路能帶來的好處，向不明真相的老鄉們細心解釋。當聽他説將來坐火車比坐汽車速度快的多，車票又便宜三分之一，而且買票不用排隊以後，大多數村民還是通情達理的散去。
陳宜禧性格幽默，據説他講到興奮的時候，還唱幾句“蕃鬼佬歌”，也就是外文歌曲，逗得大家很開心，據説當地老鄉也唱起流行于臺山和開平一帶的“賣雞調”，和他相互應答，場面十分感人。但儘管如此，僅鬥山到公益這一段就改動了路線39處，可見當時阻撓之激烈程度。萬般無奈之下，陳宜禧只好拉長了線路，造成很多彎道，既增加了造價，又影響了行車速度及安全。可是，在那個説不清道理的年代，陳宜禧已沒有別的選擇。因為要考慮客運量，陳宜禧設計的行車路線儘量從一些農村集市穿過。這張照片是當年新寧鐵路上“四九車站”的現場，“四九”的意思是每個月逢四和逢九趕集。
現在咱們腳下這條路就是新寧鐵路的路基，那個方向是公益方向，那邊呢是鬥山方向。這個地方呢叫五十，原來這裡就是有一個集市。為什麼叫五十呢，逢五逢十到這裡來趕集，人也很多。那麼新寧鐵路剛開始修的時候，就想要通過一些集市，（那麼）因此就在五十這個地方修了一個車站，空地那個地方就是一個車站。通車以後這個地方做生意的人更多了，都是坐火車來做生意，趕集的人有的也是坐火車來，因此也就把這個地方帶旺了，大家看到這個車站的旁邊，就有這麼一幢建築，這個樓下當時就是商號，樓上面就是住的新寧鐵路五十車站的員工。
歷經3年，新寧鐵路鬥山至公益路段通車，該鐵路所用鐵軌、鐵板、枕木都由美國進口；而火車頭及車廂則由德國製造。新寧鐵路與由詹天佑主持修建的著名的京張鐵路幾乎同時通車，一北一南，交相輝映，為中國自力更生建築鐵路的歷史寫下了最初的一筆。
1909年農曆三月初一這一天，就是整個新寧鐵路的第一期工程完工了，這一天就舉行了一個盛大的通車典禮，當時很多人都來參加這個典禮，整個臺山城市萬人空巷，周圍村子的許多鄉親們也都來參加這個典禮，那時這一天像過節一樣，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當時呢，國內許多鐵路公司也發來了賀電，賀電一份一份宣讀，底下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許多老華僑看到這種情形，看到自己的家鄉有了鐵路都激動地哭了。
陳宜禧給家鄉帶來了鐵路，同時也帶來了巨大的心靈震撼，粉碎了鄉親們對鐵路的誤解，老鄉們不僅紛紛加入修建鐵路的行列，更迫切希望鐵路也能從自家門前通過，這突如其來的心理轉變所煥發出來的巨大熱情，竟導致了一場重大意外！問題出在臺山縣的白沙鎮。白沙鎮有兩個集市，一個潮境圩，一個是白沙圩。鐵路修到白沙鎮時，白 沙和潮 境兩個最大家族馬姓和黃姓都爭著要讓鐵路從本地區通過，雙方都脾氣很大，寸步不讓，最後竟然釀成了械鬥。連省政府派官員來調解也毫無結果。大隊人馬向臺山縣城衝去——局面失控！“解鈴還需繫鈴人”！省政府官員畢恭畢敬地請出已成為英雄人物的陳宜禧。陳宜禧跟雙方代表談了一夜，最後決定從離白沙墟4．5公里的長江墟另築一段4公里長的支線直通潮境。這個處理一舉三得，不僅徹底平息了械鬥，馬家和黃家皆大歡喜，新寧鐵路還多出了一條支線。最重要的是，新寧鐵路公司從此還多了兩位最大的股東。黃家和馬家拿著大把的銀子上門要求入股。陳宜禧開心地笑了。臺城至白沙一段又稱西南鐵路支線。80年風雨無情，今天這條支線只殘留下了一段拱橋。
看看這邊，這邊有。前邊呢就是三百米那個地方就是長江西了，這個是當年一個火車站，長江火車站，西南鐵路呢就是臺城到白沙這段鐵路，在我們臺山的西南部，也叫做白沙支線，也叫西南支線。那邊看看，重陽節，什麼是重陽節？從它那個橋墩這麼新的話，（可能是）重陽節的時候重過一下。它已經斷裂了，是重陽節的時候修過的。
雖然已經順利通車，但陳宜禧的鐵路之夢才剛剛開始。他決心再接再厲，把新寧鐵路從公益延伸到新會、最後抵達江門北街。這一路段出現了一個新情況：鐵路必須要跨越一條江。
潭江，風光旖旎而明媚，穿過恩平、開平、從新會崖門入海，歷來是臺山人民的母親河，今天它卻成了令陳宜禧愁腸百結的鴻溝。
如果要修一座跨江大橋的話，最少要投資200萬，等於又修一條鐵路，何況又完全沒有架橋的技術條件。難道自己報效家鄉的萬丈雄心，要被眼前這條河攔腰斬斷了嗎？陳宜禧站在河堤上焦慮地徘徊。
一聲刺耳的汽笛劃破了長空，也把陳宜禧的思緒拉回現實中來，只見江面上波光粼粼，一艘客輪尖叫著駛過。
陳宜禧如夢初醒！如果選擇一段比較窄的江面，用一艘輪船馱著火車過江，不就解決大問題了嗎？這個點子一齣，同事們興奮不已，紛紛出主意補充：乾脆在江的兩岸拉一條巨大的鋼索，用絞車把輪船拖過江去，這樣連燃料費也省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渡江計劃就這樣出籠了！陳宜禧在潭江的兩岸扯起一條巨大的鐵索，然後用絞輪把輪船渡過江去，再現了史書上“鐵索橫江”的壯麗景觀。鐵索拉著輪船，輪船馱著火車，陳宜禧大膽而冒險的性格令鄉親們目瞪口呆！
這一天，一位年輕人受同學的邀請去廣東新會度假，也隨著火車上了這艘輪船，他就是後來名滿天下的文學大師巴金。親眼目睹輪船搭載火車這一壯觀場面，巴金激動極了，他把所看到的一切記錄下來，成為永恒的文字，這些文字在江門的大小學校裏一直代代相傳。
四週是平靜的白水，遠處有樹，有屋。江面很寬。在這樣的背景裏顯出了管理機器的工人的雄姿。機器有規律地響著。火車就趴在那裏，像一條被人制服了的毒蛇。
在陳宜禧的領導下，新寧鐵路繼續發展。這是新寧鐵路公益到江門段的終點——江門北街火車站，也是新寧鐵路今天唯一保存完好的一個車站。新寧鐵路之所以修到這裡，是因為當時江門出現了一個海關，可以在這裡直接進行對國外貿易。這是因為這個地方靠著海，實際上新寧鐵路的一個終點站就在這裡，我們從這裡望外面看，一百多米是西江邊，原來是西江碼頭。碼頭呢就是方便航運，往這裡來接外邊旅客往外地走，當時江門海關的分關在這裡，就方便旅客檢查，在這裡比較方便，總的關在那邊，在靠近江門河那邊，所以呢就比較遠，這樣就方便旅客。我們這裡呢，新寧鐵路呢，最遠走去美國也坐火車來到這裡，上船去香港，從香港再坐輪船去美國。新寧鐵路通車以後，跟美國太平洋鐵路對地方經濟的拉動作用如出一轍。它既帶動了公路建設；又形成了臺山、江門等地的水上交通網；還推動了沿線一些鄉村集鎮的飛速繁榮。與此同時，機械、電力等工業空前發展，江門四個縣的經濟排到了當時全國縣級經濟的前列，以至於出現了一個局部的經濟熱潮：所謂“中國的經濟看廣東，廣東的經濟看江門”。
這時候陳宜禧已經76歲了，但他的鐵路之夢仍在延續，他制訂了兩個更為宏偉的計劃：第一個計劃是把鐵路修到佛山，與京廣鐵路對接。因為新寧鐵路業務還局限于江門地區，一旦和京廣線接軌，就等於併入了全國鐵路網，新寧鐵路的前途就豁然開朗了。第二個計劃是將鐵路修到臺山縣一個叫銅鼓灣的深水港，當大清王朝投資的京張鐵路拼命往內陸延伸，一心只想著去張家口換毛皮的時候，陳宜禧已經將新寧鐵路上的火車頭無聲地指向大海。
然而在那個黑暗的時代，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當陳宜禧居然完成如此驚人的壯舉時，他已經吞下了一顆定時炸彈。早就眼紅新寧鐵路這塊肥肉的廣東軍閥，以莫須有的藉口，突然宣佈接管新寧鐵路，並輕佻地撤掉了陳宜禧的新寧公司董事局主席職務。
更大的災難在等待著新寧鐵路！軍閥接管了以後，每個總經理上任後的惟一工作是拼命貪污和花天酒地，他們像一群吸血的蒼蠅，把公司的財政迅速掏空，最後竟瘋狂到把新路段的設計圖紙全部扔進字紙簍子。
為新寧鐵路耗盡畢生心血的陳宜禧被掃地出門。他氣憤難平，顫巍巍地回到了鬥山鎮美塘村的老家。——他每天目光呆滯地望著屋頂的鐵軌，不久就變得瘋瘋癲癲。嘴裏常常胡言亂語地叫喊：“鐵路修到佛山了!”並要家人找轎子來抬他出去看鐵路。
1930年5月18日，86歲的陳宜禧疲憊地合上了雙眼，再也沒有醒來。新寧鐵路雖然沒有最後修完，但對於陳宜禧深愛著的家鄉而言，他已經用生命修成了一條跨越時空、永遠不會破敗的鐵路，那是一個老華僑對家鄉含淚的祝福。
經過70多年的滄桑歲月，當年的新寧鐵路已經蕩然無存了。這一段殘軌，被幾個懷念陳宜禧的村民偷偷保存下來，他們在外麵包裹了水泥，修成了一座小橋。
責編：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