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網首頁 | 搜視 | 電影 | 電視劇 | 直播 | 點播 | 新聞 | 體育 | 娛樂 | 經濟 | 房産 | 家居 | 論壇 | 訪談 | 博客 | 星播客 | 網尚文摘

蘭州,盼望藍天

央視國際 (2001年11月30日 16:02)

  我出生在蘭州。蘭州是我的老家。我、我的父親、我的爺爺、我爺爺的父親,我們家幾代人都是徹頭徹尾的蘭州人。

  聽我父親講,姓水的人本來不是這裡的“土著”。二三十年代,我爺爺曾經做過一次認真的調查,發現水家原本出自江南水鄉浙江。我爺爺在浙江寧波附近的一個小鎮找到了我們的家譜。

  據家譜記載,早在大概幾百前,我們祖先中的一家不知何故舉家西遷,一路來到了現在的甘肅。我猜想,有可能是當時做官捅了漏子,犯了什麼錯誤,被發配西域。當然,這只是我的想象。

  到了甘肅後,我們家先是在甘肅南部的回族聚居區河州(現寧夏回族自治州境內),一帶定居下來,據父親講,我們家和當地的回民們關係處得很不錯。我們的祖輩肯定也為當地回民做過一些好事,因為至今在當地一個名叫三甲集的地方還有一個祠堂,名叫“水家祠堂”。

  後來,當地的回民們要起事。因為和我們家這種融洽的關係,他們事先派人向我們通報了消息。於是,全家又一次遷移,輾轉來到了蘭州。

  水家最初在蘭州屬於小戶人家。我的曾祖父是個做氈帽的小手工藝者。但是,老人非常重視子女的教育,不惜一切代價送我爺爺兄弟三人上了私塾。到了我爺爺這一輩,我們家開始漸漸興旺起來。我爺爺考上了秀才,然後又上了大學(當時的北京法政學堂)。據我父親講,爺爺還參加的“辛亥革命”。回到蘭州後,又被任命為當時蘭州最好的學校——蘭州一中的校長。後來,又進入政府任職。民國時期,爺爺是甘肅省教育廳廳長。我爺爺的兩個兄弟也都事業有成,其中一個做起了貿易,並興辦了當時蘭州第一家股份有限公司。

  到了四十年代,我們家達到了鼎盛時期,家大業大,名聲顯赫,爺爺在蘭州市南郊買下了幾十畝地,蓋了一個大花園。當時的蘭州人,將它稱為“水家花園”。

  解放初期,我們家還算穩定,爺爺被任命為甘肅省政協常務委員,民革副主任委員。家裏魚安水定,一片祥和。

  一九五七年,“反右”開始,年輕時專修政法的爺爺因為一句建議加強法制的話,很快被打成了“左派”。再往後,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我們家幾乎無一倖免。父親被打成“左派”,緊跟著是我的幾個叔叔和姑姑。“五七”幹校、下放、“牛棚”、批鬥、抄家、上山下鄉,那些年,我們家就是在這一個又一個的“新名詞”和它們所發動的運動中度過的。家裏的人越來越少,“水家花園”也一年年凋敗了下來。

  這一切災難的頂點是1976年初,在甘肅某縣“接受批鬥”的我小姑失蹤了。

  兩三個月後,我有人在那裏的一條小河裏發現了她的屍體。儘管趕到現場的我的幾個叔叔確信他們當時看到屍體上有明顯的傷痕,但是,公安局後來還是以“死因不明”結了案。記得小姑屍體運回蘭州的當天,我看到奶奶坐在我們家房子中間的煤爐旁,長時間一言不發,手中拿著一塊抹布,不停地擦著爐盤。不知道過了多久,奶奶突然抬起頭,看著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語地説:“這可怎麼過啊?”

  到今天,我還時常能想起奶奶當時那副目光發直的可怕的樣子。

  對我們家來説,這一切都像是一場難以抹去的惡夢。

  終於,這場惡夢在一九七六年十月的一天結束了。

  這天清晨,我的二哥突然從他的房間裏,大叫著衝進了我和父母親的房間。

  “達(西北人稱呼父親的方言),達,四人幫打倒了,廣播裏説的!”他敞著嗓門高聲喊著。

  在那些年運動中的特殊處境,使家裏人普遍對政治極為關注,每天早晨都要聽中央人們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聽到二哥的話,父親坐在床上,點點頭。這時,透過母親的肩膀,我看到了淚水順著父親的臉頰流了下來。也許是受了父親的感染,二哥控制不住,放開嗓子,嚎啕大哭了起來。

  那一年,我十三歲。

  我對蘭州的記憶和我的父輩、祖輩的這些遭遇是密不可分的。然而蘭州畢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那裏有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每一個記憶。

  小的時候,我時常坐在家門口小街邊上的一個小石獅上玩耍。寂靜的小街常常空無一人。下午,毒毒的陽光照在街道上,一片蛋白色。那時,蘭州的天空是明亮的,也是湛藍湛藍的。後來,我上學了,一直上到了高中。再後來,我考上了蘭州大學。一九八四年,我畢業了,分配到了北京。記得當時離開蘭州上北京的時候,我還對依依不捨的母親説,説不定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回到蘭州的。

  一直到一九九五年春節我準備回家探親之前的這十年裏,我和蘭州的關係就只能維繫在每年回家探親的車票上和平日裏偶爾涌上心頭的思鄉之情中了。至於蘭州的天空,還是兒時記憶裏的那一片湛藍。

  聽説我要回家探親,《焦點時刻》製片人張海潮建議我公私兼顧,在蘭州確定一個報道題目,請當地的電視臺的攝像師幫助拍攝,帶回北京製作播出。一別十餘年,我對蘭州的情況可以説知之甚少。於是,我打電話回家,把我的想法告訴了父親,請他幫我推薦一個適合我們節目報道的話題。並囑咐他老人家,話題要有時效性,也就是説,是當下具有新聞價值的事情。

  (一九九八年與父親水天明在北京密雲水庫旁圖片)

  父親以大學教授特有的嚴謹廣泛徵求了各方面的意見,包括他在蘭州大學的學生們和我在甘肅電視臺當導演的叔叔的意見。兩天之後父親打電話向我鄭重推薦了兩個選題。一是甘肅省一些地方的珍貴文物流失嚴重;二是蘭州市這些年大氣污染嚴重。

  自從我幹了電視以後,遠在蘭州的父母親更加離不開電視了。他們成了《東方時空》和後來的《焦點訪談》的忠實觀眾,幾乎每期節目必看。母親看電視的目的更單純一些,就是看我。看我這幾天是不是瘦了,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又熬夜了。

  有一次,在我正巧感冒的時候,為《焦點時刻》的一期節目配了一段畫外音。沒想到節目播出後,母親從蘭州打電話來。“你是不是感冒了?”母親第一句話就問我。

  父親看電視就沒有如此細膩。他總是以一種批判地眼光看待我的報道。每隔一段時間,父親會就我的表現幫我總結一次。這樣,他對《東方時空》和《焦點訪談》的節目風格瞭如指掌也就沒有什麼奇怪的了。

  和很多觀眾一樣,父親對我們的節目能對一些社會醜惡現象和問題的曝光大加讚賞。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父親向我推薦的兩個選題按我們的話説,都是“曝光”型的。我徵求了“蓋導”和製片人張海潮的意見,最後選擇了大氣污染的選題。

  這是我從蘭州走出來後,這麼多年的記者生涯中第一次報道有關蘭州的事情,而且,這第一次竟然是去揭蘭州的“短”。這次報道甚至使我在家鄉一度成了一個有爭議的人。

  為了充分了解蘭州大氣污染的實際情況和全國範圍內城市大氣污染的總體情況,我事先和國家環保局以及甘肅省環保局、蘭州市環保局的負責同志取得了聯絡,掌握了大量的材料。回到蘭州後,我又找到了甘肅電視臺新聞部,請他們幫助我拍攝這一期節目。甘肅電視臺欣然同意,並答應派一名專跑環保口的攝像記者協助我的採訪。

  春節一過,我們開始動手了。靠著甘肅省環保局和蘭州市環保局的大力配合和支持,我們對幾乎所有和蘭州大氣污染有關的情況和部門作了大量的採訪和拍攝。我採訪了甘肅省環保局局長、蘭州市副市長,我們去了一家醫院,採訪了醫生和一些患有呼吸道疾病的患者。我們採訪許多市民,另外我還請中國科學院蘭州大氣物理所的專家介紹並分析了情況。

  蘭州是一個地形狹長、東西走向的高原城市,四週是高山,黃河從城市的中間流過。蘭州的市區形狀有點像個葫蘆,大的那頭位於東面,是市中心,小的那頭在西面,是解放後中央號召支援大西北後逐漸建立起的一片工業區,叫西固區。西固區裏有幾家大中型企業,都是幾萬人的大廠。比如蘭州化學工業總公司、蘭州煉油廠、西固熱電廠,等等。

  蘭州雖然地處“飛砂走石”的西北高原,但地區局部氣候獨特,常年乾燥少雨,加上四週綿延的高山,空氣基本無法流通。近一二十年,隨著城市人口的增加和工業的發展,蘭州的大氣污染越來越嚴重,特別是在冬季,每年一過十月,蘭州市基本上沒有一絲風。家家戶戶煤煙爐冒出的煙、單位鍋爐房的黑煙、汽車的尾氣統統盤旋在市中心的上空,無法排除。與此同時,西固區裏的“蘭化”、“蘭煉”以及熱電廠高聳如雲的大煙囪每時每刻噴出的滾滾濃煙又順著黃河氣流的帶動流向市中心。所有這些煙塵匯聚在蘭州的上空,無路可走,久而久之,就在城市上空形成了一層七八百米乃至一千多米厚的逆溫層。

  刺眼嗆鼻的煙塵遮天蔽日般的籠罩在人們的頭上。蘭州人給它起了一個形象的名字——“大鍋蓋”。由於這個“大鍋蓋”,蘭州市居然是一個從衛星上看不見的城市。隨著採訪的進一步深入,大氣污染對蘭州市民健康危害的有關數字觸目驚心。由於大氣污染蘭州人得呼吸道疾病的機率比一般地方要高出百分三十到四十,肺癌患者比一般地方要高出兩倍!

  為了真實反映蘭州大氣污染的狀況,我們到西固區的幾個大工廠進行了採訪拍攝。這些工廠都是比較嚴重的污染單位,每一家都有幾十個大煙囪,每天排放著大量的有害煙塵。因為不知道這些單位會不會因為擔心我們曝光而遮遮蓋蓋,甚至拒絕採訪,在聯絡時我強調拍攝的目的是要反映治理污染所取得的成績。這種“聲東擊西”的招數只是《焦點訪談》記者經常使用的眾多招數的一個小招。

  (圖片)

  為了能真實記錄下這些工廠排污的實際情況,我提出採訪有關人員的場景要在工廠的作業區。對方果然中計,採訪中只顧大談各種各樣的工作和業績,而忽視了對我們攝像機的警惕。每到這時,我們的攝像師就會相機調轉鏡頭對準那些我們早已事先看好的目標。有一次,在採訪化工廠的一位老總時,我手舉著話筒,余光看見遠處的一個大煙囪突然開始噴出黑黑的濃煙。此時,那位老總正面對著攝像機,如果攝像掉轉鏡頭去拍煙囪,肯定會引起老總的注意。我靈機一動,向那位老總提議,為了更好的談話效果,我們來一個“運動中”的訪問,我們倆一起向背著煙囪的方向邊走邊説,攝像跟在一旁拍攝,對電視一無所知的這位老總連聲説“好”。我趕緊假裝向攝像交代怎麼拍攝,暗中悄悄告訴他:“等一會,我和他(老總)邊走邊談的時候,你別拍他,拍你左面的那個大煙囪。”攝像心領神會。

  回到北京,我自己親自動手編輯了這個節目,並給他起名為《蘭州,盼望藍天》。

  在結束語裏,我説道:“雖然這些年來,蘭州市為了治理大氣污染做了大量的努力,但是由於各種客觀和人為的原因,成效卻很不明顯,對此我們蘭州人非常的焦慮。我這麼説不僅因為我本身就是蘭州人,而且,我的父母現在就生活在蘭州。希望不久的將來,我再次回到蘭州的時候,不用站在皋蘭山上,而是站在下面的市中心廣場上就可以再次看到藍天。”

  節目在《焦點訪談》播出後,父親打來電話説“很好”。緊接著,國家環保局和甘肅省環保局的同志也通過電話表示感謝我們《焦點訪談》對環保工作的支持。接下來,就是我蘭州的一些親戚朋友同學。

  從我後來收到的來信看,《蘭州,盼望藍天》在全國觀眾中反映強烈。很多人是第一次了解到蘭州如此嚴重的大氣污染情況,感到非常吃驚。有一位江西的觀眾還主動表示可以向蘭州市無償轉讓他發明的一種治理污染技術的專利權。通過衛星收看了我們節目的一位旅日華僑還發來傳真,願意為蘭州市牽線搭橋,聯絡日本一些基金會提供無償捐助,合作治理污染。

  然而,我沒有料到,此時在蘭州市,《蘭州,盼望藍天》卻引起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大多數市民認為《焦點訪談》這個光曝得好,有助於有關部門下決心採取更加有效的措施解決這個問題。但是,省市一些領導同志卻認為《蘭州,盼望藍天》給蘭州市抹了黑,它將影響蘭州市正在爭取外部投資的努力。我後來還聽説,有人認為,水均益作為一個蘭州人曝自己家鄉的光,太不應該了。

  我無言以對。自從十幾年前離開蘭州幹了新聞以後,可以説,我為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做過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這期《蘭州,盼望藍天》。也許,我的這個行為的確影響了蘭州在外人眼中的形象,但是即便將新聞的客觀性那樣的東西放在一邊先不談,我也會去揭這個短。因為,當時我想得最多的是蘭州市幾百萬人的健康,他們當中還有我的父母、親戚、朋友、同學,他們都是我所熱愛的。在這一點上,如果給我一百次機會讓我選擇維護面子和曝光,我想,每一次我都會選擇後者。

責編:復蘇


[ 新聞發送 ] [ 打印 ] [關閉窗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