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文化頻道 > 電視詩歌散文 > 正文

沈從文的愛情 
——選自《沈從文傳》
央視國際 (2004年07月20日 16:59)


  作者 淩宇

  不知具體起于何時,選修沈從文所授課程的那只“黑鳳”的身影,飛進了沈從文大腦的屏幕,而且愈來愈鮮明,愈來愈深入,再也無從抹去。張兆和的美貌和沉靜,強烈地搖動著他的心旋,使他目眩神迷。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他的心窩,生發起愛情的潮汐。這時,沈從文已經26歲,早已過了一般人婚娶的年齡。可是,自從離開湘西,混入都市人群以來,他面臨的最緊迫的問題,莫過於吃飯問題,性愛的欲求不能不被求生存的掙扎壓抑著。加上在他的人生路上,也未能碰上恰當的機遇,天下女子雖多,似乎全都與他絕緣。儘管同大多數青年一樣,沈從文免不了被青春期的苦悶折磨,一切卻無從談起,對性愛的慾望,只能在虛幻的想象中生成,旋又在想象中破滅。

  這次似乎有點不同了。眼下,如何活下去已經不再構成最緊迫的威脅,愛的對象又是那麼現實,她巳不是想象中的幻影,而是活生生的生命具體。愛的潮汐來得又是那樣猛烈,他常常被弄得寢食不安,坐臥不寧。飯後課餘,他在校園裏散步,常常情不自禁地朝張兆和住的學生宿舍跑去。他渴望著再見到她,並當面向她傾訴點什麼。可是,他在人前卻是個不尚健談、口齒樸訥的人,每當他來到張兆和面前,總是愣愣地站在房間中間,不知説什麼好。他本想向張兆和傾吐自己的愛戀之情,即便是一點模糊的暗示也好。可是及至説出來時,卻成了問她的功課,讀什麼書,以及家裏的情況。到後見她喜歡什麼話題,就談什麼。看他站著説話,張兆和請他坐下,他卻不坐也不走。見他這副呆相,張兆和心裏覺得有點好笑,又從他的神色中,隱隱約約感到幾分蹊蹺,反倒有點不安起來。

  筆談遠勝於言談的沈從文,終於用他那支筆,給張兆和寫起情書來了,而且一發而不可收。據説那第一封情書,“僅只一頁,寥寥數語而分量極重”。①雖然,它連同隨後而來的一大堆情書,在經過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後,早已蕩然無存,可是在《新廢郵存底》中僅有的一封,從中依稀可見這些情書的大致輪廓。

  我還要説,你那個奴隸,為了他自己,為了別人起見,也努力想脫離羈絆過。當然這事作不到,因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了使你感到窘迫,使你覺得負疚,我以為很不好。我曾做過可笑的努力,極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別人崇拜我,願意作我的奴隸時,我才明白,我不是一個首領,用不著別的女人用奴隸的心來服侍我,卻願意自己作奴隸,獻上自己的心,給我所愛的人。我説我很愛你,這種話到現在還不能用別的話來代替,就因為這是我的奴性。

  ,我求你,以後許可我作我要作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説什麼時,你都能當我是一個比較愚蠢還並不討厭的人,……一個月亮不拘聽到任何人讚美,不拘這讚美如何不得體,如何不恰當,它不拒絕這些從心中涌出的呼喊。,你是我的月亮。你能聽一個並不十分聰明的人,用各樣聲音,各樣言語,向你説出各樣的感想,而這感想卻因為你的存在,如一個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裏而起的,你不覺得這也是生存裏一件有趣的事嗎?

  ……一年內我們可以看過無數次月亮,而且走到任何地方去,照到我們頭上的,還是那個月亮。這個無私的月不單是各處皆照到,並且從我們很小到老還是同樣照到的。至於你,“人事”的雲翳,卻阻攔到我的眼睛,我不能常常看到我的月亮!一個白日帶走了一點青春,日子雖不能毀壞我印象裏你所給我的光明,卻慢慢的使我不同了。“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我想到這些,我十分憂鬱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種東西,並不比一株花更經得住年月風雨,用對自然傾心的眼,反觀人生,使我不能不覺得熱情的可珍,而看重人與人湊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湊巧是不會有的。我生平只看過一回滿月。我也安慰自己過,我説,“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應當為自己慶倖,……”這樣安慰到自己也還是毫無用處,為“人生的飄忽”這類感見,我不能忍受這件事來強作歡笑了。我的月亮就只在回憶裏光明全圓,這悲哀,自然不是你用得著負疚的,因為並不是由於你愛不愛我。

  ……我現在,並且也沒有什麼痛苦了,我很安靜,我似乎為愛你而活著的,故只想怎麼樣好好的來生活。假如當真時間一晃就是十年,你那時或者還是眼前一樣,或者已做了某某大學的一個教授,或者自己不再是小孩子,倒已成了許多小孩子的母親,我們見到時,那真是有意思的事。任何一個作品上,以及任何一個世界名作作者的傳記上,最動人的一章,總是那人與人糾紛藤葛的一章。許多詩是專為這點熱情的指使而寫出的,許多動人的詩,所寫的就是這些事,我們能欣賞到那東西,為那些東西而感動,卻照例輕視到自己,以及別人因受自己所影響而發生的傳奇的行為,這個事好像不大公平。因為這理由,天將不允許你長是小孩子。“自然”使蘋果由青而黃,也一定使你在適當的時間上,轉變成一個“大人”。,到你覺得你已經不是小孩子,願作大人時,我倒極希望知道你那時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事,有些什麼感想。“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我的生命等於“萑葦”,愛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①這封信寫于1931年,距第一封情收已經兩年有餘了。而在最初,張兆和收到沈從文的情書時,緊張得有點不知所措,還稍稍起了一點反感;一個老師,給學生寫這種東西,真稀罕!可是,一個少女的羞怯心理,卻使她害怕這事張揚出去,弄得滿校園飛短流長。她只得聽任沈從文一封接一封給她寫那沒完沒了的情書,卻一概置之不理。

  張兆和的不予理睬,真差點要了沈從文的命。他當然希望能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覆,可是結果非但不能得到她的只言片語,連再去看她也不能夠。他愛她到了快要發狂的程度,一想起她,全身的血就奔竄得快了許多,渾身發熱作寒,十分痛苦,仿佛人生的一切都與他作對,愛情、幸福都與他無緣。他真想從自己所住的樓上一躍而下,在死亡裏求得人生煩惱的解脫。


  沈從文的煩躁不安,不知怎樣一來,很快在校園裏沸沸颺颺傳播開去,説是沈從文愛上了張兆和,張兆和卻不予理睬,沈從文急得要自殺。張兆和的一位女友,聽到這消息後,趕緊找到張兆和,對她説:“你趕緊給校長講清楚。不然,沈從文自殺了,要你負責。”張兆和也緊張起來,她帶著沈從文給她的一摞情書,急忙找到校長胡適,怯怯地説:“你看沈先生,一個老師,他給我寫信,……我現在正唸書,不是談這種事的時候。”

  她希望得到胡適的支持,出面阻止這事的進一步發展。

  可是,結果與她預期的相反。在聽過她的陳述後,胡適卻微笑著,帶著這事不值得大驚小怪的神氣,對她説:“這也好嘛,他的文章寫得蠻好,可以通通信嘛。”

  聽了胡適的話,張兆和臉上不免有些尷尬。與胡適談了一會兒其它事情後,就告辭走了。

  自此以後,她既無從拒絕沈從文的來信,心裏又沒有作出回應的慾望。只好抱定你寫你的,與我無干的態度,聽任這事的自然發展。

  張兆和對沈從文的冷淡反應,並不涉及她對沈從文值不值得她愛的估價——這個問題還壓根兒沒有被她放在心裏掂量過。這既與她當時的年齡還小有關,也與她所受的家庭教養相聯絡。

  張兆和出身名門貴族,原籍安徽合肥。張家為本地聲勢赫奕的大族,擁有良田萬畝,在肥西築成圍子,人稱“張家老圍”。曾祖父張樹聲,為同治年間李鴻章統率的淮軍中著名將領,曾領兵轉輾江蘇浙江一帶,與太平天國起義軍作戰,為清王朝立下了汗馬功勞。1879年至1884年間,出任兩廣總督和直隸總督,于淮軍中稱儒將。祖父也曾作過管司法的四川臬臺。父親張武齡,字繩進,是過繼給祖父的,祖父死後,承繼了一份厚實的家産。由於受近現代新思潮的影響,嫌自己名字太封建,自改名為冀牖,又叫吉友。最初,想投資辦實業,因不知如何經營,遂遷居蘇州,獨資創辦平林中學和樂益女中。後因蘇州男校太多,便結束平林,專辦樂益。凡貧寒人家和工人女兒,一律不收學費。聘用教師也不拘一格,教師中很有幾個著名共産黨人,張聞天、侯紹裘、匡亞明等,都先後在樂益女中任過教。張兆和有兄妹十人,在她十歲那年死了母親。張武齡不準自己女兒穿戴耳環,在張氏家族中,張兆和與二姐允和、妹妹充和也是最先進新式學校讀書的女孩子。在樂益女中讀書時,張兆和兄妹就喜歡新文學,家裏訂有《小説月報》、《新月》等刊物,還自辦了一個刊物,取名為《水》。可是,由於母親去世較早,張兆和從小又是保姆帶大的,一份舊的家庭教育反由家裏的保姆實行,逐漸培養起張兆和一份大家閨秀氣質,雅靜、平和、沉穩。長大後也接受了時代的洗禮,向新思潮認同,卻終不能成為大膽、潑辣、熱烈、敢於向一切傳統挑戰的“新女性”。

  因此,寫情書一事,反倒在她與沈從文之間築起一道無形的高墻,使她時時像山羊躲虎似的避開沈從文。當時,新月書店的會計肖克木,身材長像酷肖沈從文。一次。張兆和去買書,一走進新月書店大門,猛然間見到肖克木,以為沈從文在店裏,嚇得她掉頭就跑。

  然而,在她眼裏,沈從文的情書寫得實在是好!一方面,她害怕這驟然而來的求愛,另一方面,一份秘密的好奇,又使她無法推開這些充滿情感的文字的誘惑。她從頭到尾讀完每一封情書,隨後輕輕吁一口氣,將這些信藏進一口小箱子裏去了。可是,信中那些充滿愛慕、混合著憂鬱的言語,層積在她的心裏。時間一長,卻被漚熱、發酵。不知不覺中,她已習慣於那些起初讓她臉紅生氣,微嫌鹵莽的文字,並且不再怕它。——一份她並未明確意識到的愛,在她的下意識裏,正悄悄萌牙。

  張兆和的沉默與退避,對沈從文無異於一種間接的鼓勵。

  他以鄉下人的憨勁,繼續著這場馬拉松式的求愛過程。在這種不即不離狀態中,日子一晃就是四年。

  1932年復,張兆和已從中國公學畢業,回到了蘇州家中。其時,沈從文正在山東青島大學任教。他想四年來與張兆和的關係,現在已到了有個了斷的時候。他決定親自去蘇州看望張兆和,企望能得到她一個明確的答覆,一放假,他便取道上海,乘火車再轉蘇州。

  這天,蘇州九如巷三號張家門堂裏,來了一位戴眼鏡面色蒼白的客人,説他從青島來,姓沈,來看張兆和的。可是張家沒有一個人認識他。當他得知張兆和這時在公園圖書館看書時,以為張兆和是有意躲著自己,神態窘迫而羞澀,十分不安,正當他進退無策之際,張兆和的二姐張允和出來了。問清了,他原來就是沈從文——他給張兆和寫過許多情書一事,對張家姐妹已不是秘密。於是,張允和請他進家裏坐坐,等張兆和回來。沈從文不肯,終於回轉他下榻的中央飯店去了。

  張兆和回到家裏,張允和勸她去看看沈從文。在兄弟姐妹面前,張兆和臉上有點挂不住,悻悻然説:“沒有的事!去旅館看他?不去!”

  張允和説:“你去就説,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請你來玩玩!”

  回到旅館,沈從文很懊惱,獨自躺在床上生悶氣:自己坐了30個鐘頭的火車,特意來看她,卻不想吃了閉門羹。想象中,張兆和收到自己來蘇州的信後,似乎漫不經心地對自己説:“你的信我收到了,想來你就來吧。”他在心裏自問:我為什麼那麼傻?為什麼人家對我那麼冷淡,我反而熱情到不成樣子?我把這次見面看得那麼鄭重,人家卻看得那麼隨便?他咀嚼著想象中出自對方之口的“你就來吧”這幾個字,心裏涌起一陣奇特的情緒,似乎十分快樂,又似乎十分憤怒。

  他的眼前又浮現出兩人見面時,可能出現的各自礙難開口、言不及義的情景:她的心裏一定想説:“你的信我看過了,那些話我全不懂。

  我以為你不必那麼傾心。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種人。”自己卻想説:“你想想吧,我是想透了,只有你嫁我一件事。能使我幸福,也使你幸福。我想不出還有什麼人能像我那麼愛你。

  她一定明白自己這次來蘇州所抱有的希望。她或許會想:“我向他説一點什麼好,真有點難於對付。”

  如果自己對她説:“我為難得很,因為我愛你。”她會怎樣回答?或者説:“不,這是不必要的事。”或者説:“這不新鮮,你信上不止説了一百次。”

  如果我説:“你應當告訴我你對這件事的感想和意見,答應還是不答應?”她會説:“我沒有什麼感想,也沒有什麼意見。”或者説:“我已經告訴你不必要了呢。”或者因為我愚蠢的發問,她生氣了,哭了呢?

  ——而我真敢説:“你自己決定,或可或不可,當面作一個決斷嗎?”

  我若真敢,她如果説:“不行,”我又敢説:“好,照你的意思辦,這是你的自由嗎”?

  ………


  正當沈從文胡思亂想之時,有人來敲門了。他起身打開房門。見張兆和正站在門外,仿佛背書似地説:“沈先生,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請你去玩玩?!”

  説完了,再也想不起該説什麼。一切沈從文想象中的紛亂,在現實中竟是這樣簡便。於是,沈從文隨了張兆和,一同回轉九如巷三號。

  沈從文拿出送給張兆和的禮物:一大包書籍,其中有兩部英譯精裝本俄國小説,以及托爾斯泰、陀斯妥也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作品集。這是沈從文途經上海時,聽從巴金建議,並由巴金代他選購的。另外又買了一對十分精緻漂亮的書夾,上面飾有一對有趣的長嘴鳥。為買這些東西,沈從文賣掉了一本書的版權。見送的禮物太重,張兆和退還了大部分書籍,只收下屠格涅夫的《父與子》和《獵人筆記》及一對書夾。

  其時,張兆和的父親和繼母正住在上海。她的五弟張寰和,從自己每月兩元零用錢中拿出一份,買了一瓶汽水,打開了請沈從文。對此,沈從文大為感動,當面許下諾言:“我寫些故事給你讀。”後來果然寫了以佛經故事為題材的小説《月下小景》裏的諸篇章,每篇末尾,都附有“給張家小五”字樣。

  張兆和的二姐允和,是一個心性寬和、厚道的姑娘,專愛成人之美。沈從文對她十分信賴。返回青島後,他寫信給張允和,托她徵詢父親對這件婚事的意見。同時寫信給張兆和説:“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其實,這反倒是多慮。張兆和的父親頭腦開明,對兒女的戀愛、婚姻,從不過問和干涉。兒女自己中意了,告訴他,他笑嘻嘻接受,不追問對方如何如何,更遑論門戶了。張家一位鄰居,曾遣媒向他求大女兒,他哈哈大笑説,“兒女婚事,他們自理,與我無干。”從此無人向張家提親。張家的保姆常對外人説:“張家兒女婚事,讓他們‘自己’去‘由’,或是‘自己’由來的。”

  在張兆和的婚事上,他自然不持異議。在得到父親明確意見後,張允和與張兆和姐妹倆,一同去郵局,分別給沈從文拍發了一個電報,張允和的電報上,只從自己名字上取了一個字:“允。”張兆和的電報則説:“鄉下人,喝杯甜酒吧。”電報員覺得奇怪,問張兆和是什麼意思。張兆和不好意思地説:“你甭管,照拍好了。”

  這以後,張兆和方始與沈從文通信。至此,這場馬拉松式的求愛過程,總算可以望見了它的終點。

  >>關於張兆和

  >>《沈從文第一次講課》

責編:小文  來源:

本篇文章共有 1 頁,當前為第 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