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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之子沈從文傳》
——結論篇
央視國際 (2004年07月20日 16:50)

  作者 金介甫

  生活如果是詩,那麼可以説,"苗族"作家沈從文坎坷的一生,真正浸透了苗族的詩.他拱衛的最高理想並不象有些評論家説的那樣,是什麼象牙之塔,而是個人主義,性愛和宗教構成的原始王國,從政治上説,沈嚮往的也不是現代民主政治,而是原始的無為而治.接近這種文學禁區需要讀者努力探索.但登上這座高峰只需想像力,而不要什麼學問.

  沈從文的文藝道路是漫長的,他一生都在不斷進取,跟上時代,盡一切努力學習中國語言,學世界文學中的先鋒派潮流,還向中國古代文學學習.他起步時還是個皁軍士兵,連標點符號也不會用,二十年代他的語言風格一變再變.最後被人稱為文體家---牧歌式的,中國氣派很足的作家.然而1940年他又另起爐灶,開始學西方意識流的某些寫法.

  沈從文專心一致在技巧上下功夫,有些人便錯誤地認為他是美學家.他的確認技巧是文學創作的必要條件,有他本身的創新和發展.他也愛好形體藝術,擁護整體的美學論.然而沈從文感興趣的不只是藝術,對許多理智領域裏的問題也同樣愛好,如人的本性,意識和宇宙體系.如果他沒有這樣的氣質,如果他受過正規教育並懂得幾種外語的話,四十年代他會放棄文學,改寫哲學著作.的確,當時他寫過一本講邏輯的書,在文藝作品中也滲入了宗教情趣.美是沈從文的上帝,但他的上帝也是生命.他主張的藝術不是現象上的藝術,而是為上帝的藝術,這樣的上帝要干預人類生活.

  沈從文在政治上也不是一成不變.二十年代晚期他似乎要以徹底激進作家的姿態在文壇上嶄露頭角,到三十年代早期他就轉變方向,成為不寫政治的作家.在四十年代後期,雖然他在意識形態上同某些共産黨作家的關繫緊張,他的政治觀點卻依然明確無誤地又屬於左派.沈反對門戶之見,因為他不參加任何組織.他反對每個流派,然而他同每個流派並無深仇大恨.

  這就説明,充分的意志自由,緊跟時代,也意味著他對時代思潮高度敏感.他很注意同行的想法.有人告訴他照英國性愛作家D.H勞倫斯的路子走下去並不妙時,沈就不再寫<看虹錄>,至少暫時擱筆.他對政治社會形勢也非常關注.他寫的懷疑度,自卑感情和大度寬容更加使他缺乏自信,雖然還沒有到把他捲進任何團體漩渦的程度,但疑慮重重影響他繼續創作.不過這種疑慮心情並沒有使他不再動腦筋——即使1949年革命勝利使他大吃一驚時,也沒有停止過思考.

  從另一方面,人們也可以説,沈從文這些年來沒有多大變化,甚至可以説,他已退回到他原來的"少年中國"時代的認識出發點.沈從文跟他的啟蒙者一樣,是從新式軍隊生活中開始覺醒.他是靠"文學革命"而不是從搞立憲政治中走向成熟.他相信文學理想的力量.當他的同行對文學革命失去信心時,沈也看到神的世界在他面前瓦解.那些標榜唯物的人,那些受過西方教育卻對內心生活無動於衷的人,都跟政治組織家和商業財團聯合起來.他理解到:革命和社會學已成為時新的理想形式,其結果不是兩者替代了文學,就是反對文學.但沈繼續擁護改革,科學和個人自由.而且重新找到了整體宇宙論.四十年代沈從文又重新探索聶仁德姨父傳授給他的達爾文生機論,地方自治,宇宙論和佛學.沈從文從頭到底都相信人性——這種信仰可以同生物科學,基督教的博愛,和平主義,以及印度的宇宙整體論等信仰並行不悖.這種信仰能夠使社會在鬥爭與能量的世界中勇往向前,把社會提高起來,把他提高到更高水平.

  後來沈從文也想過,他的文學運動不僅是胡適與陳獨秀提倡的文學革命産物,還是梁啟超那一代的産物.是老一代人推動了中國思想的改革,梁啟超本人就曾把小説作為思想陪襯,而且他還開始採用白話.沈本人的文風在他後期作品中,也和梁啟超的文體有些相通.他的文章不愛用成語,但不反對借用文言文句法.

  沈從文在政治上有許多觀點也保持一貫,不管算不算和平主義,他總喜歡士兵,而不信任受西方教育的知識分子.他不相信群眾會自發奪取政權的浪漫主義的理想,然而他一生中都認為中國政府的好壞取決於皇帝或想當皇帝的人如袁世凱,蔣介石的賢與不肖.集團與壓力集團就是“政治”.沈對這一點非常討厭.他對皇帝和軍隊的所作所為不以為有趣.沈從文的深刻歷史洞察力使他能看得透政治反復無常,荒謬透頂.雖然他喜歡用諷喻筆墨加以口誅筆伐,在現實主義作品中倒很少提到.

  沈從文為了堅持自己“理想”而放棄了文藝創作事業.這畢竟是他自己的抉擇.他一點都不像他的老友丁玲,她認為不管怎麼樣,她一定要繼續寫.沈終於承認文學不能改造人家的理想.早在三十年代,他就認為文學應該從屬於在更大範圍內追求美.他説,文學只是追求美的一條途徑,其作用遠不如數學與音樂----這是兩種他還未入門的學科.現在還弄不清楚是什麼因素使沈從文形成這種美學觀,是對藝術統一的傳統看法,是他的整體美學宇宙論,是對當時文學氣候感到幻滅,是對歷史文物收藏的新愛好,或者是受到黃氏家族這個美術世家的影響.最後,是革命形勢使他自己關起門來,畢生從事于“更有傳統意義”的研究工作.

  最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告別文壇不久,文學就得到他夢寐以求的社會職能,在意識形態上具有權威地位.1962年他在寫給傅漢青的信裏,曾經驚嘆文藝作品的讀者群大量增長,青年人更愛讀小説.他説,現在年輕人直接在從小説中直接尋找自己的學習典範.一部長篇小説能夠引起整個社會一場震撼.這可能是他在前一年想重新提筆寫作的原因.然而,他懂得,這個勝利並不能使作家能夠為“言志”(抒情)而寫作,一切”文學”的要求,都必須為了”載道”(政治).

  在1949年以來的文藝形勢下.沈從文無法發展他的藝術技巧.在四十年代他曾試圖把世界主義的試驗性寫作技巧,跟鄉土的農村題材結合起來,但收穫不大.即使到了八十年代,現代派文學,朦朧文學.意識流等寫作手法都被認為跟現實主義背道而馳.宗教的主題直到今天依然在意識形態上通不過.當然,更不容忍性愛文學.

  在另一方面,感謝毛澤東強調寫愛國主義和農民題材,1949年以後,地方文學成了一股主流.然而,沈的文學作品強調要寫出地方特點和自治實質,不限于只寫地區與主體民族之間肌膚之親的感情.毛澤東支持的“地方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文學只容忍後者.方言可以寫,主觀描寫區域性則不行,何況擁護一個地方獨立.沈從文則相反,他很早不再用方言寫作.他也不看新中國的文學作品.

  1947年有人向他請教該怎樣寫一部蒙古草原風情的鄉土小説時,沈對作品的故事安排就曾提出過具體方案(這恐怕只是一種公式).説要注意景物描寫,對四季和早晚有不同的風景刻畫,寫些康藏情歌,增加草原遊牧的抒情氣味,挖掘人的心理情緒,特別是寫他們發瘋後的心情,寫內地商人和蒙人的交易習俗,表明各種社會交往中人的心情.這個方案實際上是沈本人創作成就的漫畫式縮影.所不同的是增加了一個獨出心裁的創造,即運用多種音樂的方法,形成矛盾對立而又協和的一致狀態.也許沈在四十年代選定的,用作品中現實主義路子來解釋歷史,或表明自己的宗教信仰,扼殺了他對社會的想像力.要不就是沈從文在這十年間的寫作,是出自對周圍環境和內心情緒的反響?內在外在因素是很不容易分開的.

  總而言之,沈從文對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作出過不可磨滅的貢獻.作為教師,導師,他也對很多重要小説作家,詩人産生過影響,並且在四十和八十年代,影響過兩代湘西鄉土作家.他介紹過先鋒寫作技巧,並用本人例子説明,文學可以成為獨立創作活動.

  除了他的傑作<邊城>、<長河>外,沈從文還以他的故事,人物描寫,心理刻畫,散文受到人們懷念.整體成就當然比分開部件大得多.四十年代他就注意到小説得趨勢越來越長了,但長並不等於深刻.沈從文特別推崇短篇小説.這是人們所忽視的他特別鍾愛的品種.

  從一個湘西人觀點來審視全部中國現代史,就等於從邊疆看中國,從沈從文眼光看中國.讀了沈從文鄉土英雄小説中反映出來的歷史,那些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景象,會使我們大吃一驚.那個時代暴力橫行,社會瓦解的程度可以作為例子.沈從文幾乎比他的全部親友都活得長,當然見識多廣.共産主義運動在湘西有很大震動.雖然當年除賀龍佔領的地區以外,湘西,特別在上湘西山區,共産黨領導的農民運動並沒有波及到這個地帶.然而共産主義思想卻在鳳凰縣統治階級中很有影響.沈從文的幾位受過教育的軍人賀上層人士中的朋友,都先後參加過共産黨.

  沈從文牧歌式鄉土文學的一部分魅力在於,它只寫一個小小的,不難管理的世界.除了懷舊之情外,他心目中的中國實際上也是小小的人口不多的國家,比今天我們看到的小得多.他的鄉土王國,當時幾個家庭就能管好,不像今天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擁有工廠礦山,一座大學.同樣,他描寫的文學這種行當,一定也非常融洽.比一般文學史所想像的要親切得多,不用開什麼作家協會,當時作家之間也有派別爭論,但作家行當畢竟是個小小得脆弱社團.作家的命運並不值得羨慕.許多作家不得不改行.在那個時代改行之後,剩下來的作家連同他論戰的對手在內,還在想念他們,因為作家畢竟都是作家,沈從文也不例外.所以1980年一位當年左翼論戰家孫席珍聽説我在研究沈從文,就堅持把我請到他病榻前,要在去世之前澄清沈從文當年的思想“錯誤”.這位老人講起三十年代的往事來,依然容光煥發.每個人都清楚誰在攻擊誰.總之.連同沈從文的老對手還在懷念他,留戀他們共同戰鬥的那個時代。

  那麼湘西目前又是如何一番景象呢?當然,湘西依然還”落後”.雖然八十年代已經建設了很多公路.電力廠,還有一條新鐵路.正在改變自治州面貌,但前清以來的鐵匠舖仍然丁當不停,跟沈從文記得一摸一樣,新的經濟政策肯定會加快變化步伐,然而湘西在經濟上仍然將被沿海地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超過.不管將來發展成什麼局面,湘西舊社會的面貌與聲音,恐懼和希望,總算在沈的鄉土文學作品中保存了下來.別的地區卻很少有這種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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