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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的嫵媚

央視國際 (2004年07月20日 16:11)

  作者 卞毓方

  一地的山水都在向一人傾斜,車過桃源,傍沅水曲折上行,你便仿佛一頭闖入了沈從文的領地:白浪灘頭,鼓棹吶喊的是他的烏篷船,蒼崖翠壁,焰焰欲燃的是他的杜鵑花,吊腳樓頭,隨風播揚的是他熱辣而沙啞的情歌,長亭外,老林邊,歡囀迎迓的是他以生命放飛的竹雀———如他在《邊城》中一咏三嘆的竹雀。

  這個人似乎是從石縫突然蹦出來的。若干年前,我在三湘四水滯留過九載,其間,也曾兩次雲遊湘西,記憶中,絕對沒有他的存在。他是水面晃漾的波紋,早已隨前一陣風黯然消逝;他是岩隙離披的蘭芷,早已被荒煙蔓草遮掩。那年月,山林鎮日沉默,陽光長作散淡,潭水枯寂淒迷;沒有一帆風,因牽掛而悵惘,沒有一蓑雨,因追念而泄密。

  而今,千澗萬溪都在踴躍匯注沱江;而今,大路小路都在爭先投奔鳳凰。站在沱江鎮也就是鳳凰縣城的古城墻上閒眺,你會驚訝,潑街的遊人,都是映著拂睫的翠色而來,然後又籠著兩袖盈盈的清風而去。感受他們(其實也包括你自己)朝聖般的凈化,饒你是當代的石崇、王愷、沈萬山,能不油然而生嫉妒,嫉妒他那支纖細的筆管究竟流瀉出多少沁心的薌澤?並由此激發感慨:與桃花源秦人洞後那似是而非的人造景點相比,這兒才是真正的“別有洞天”。

  不在乎生前曾擁有什麼樣的高堂華屋,只要這曲巷仍有他的一座舊居就行;不在乎一生動用過多少文房四寶,只要這紅塵仍有他的文字飄香就行。沈從文自個兒説過:“‘時間’這個東西十分古怪,一切人一切事都會在時間下被改變。”“我……不相信命運,不承認目前形勢,卻尊敬時間。我不大對生活上的得失關心,卻了然時間對這個世界同我個人的嚴重意義。”好眼力。也是好定力。難怪,當我在從文舊居仔細端詳他在各個生命階段的相片,發現,鏡框裏的他一律在衝著你微笑,而且是他生平最為欣賞、最為自負的那種“嫵媚的微笑”;不管換成哪一種角度看,他的微笑始終嫵媚著你。

  在舊居小賣部買了一冊沈先生的文集。隨便翻開,目光落在了一句成語“大器晚成”。——究竟是書上寫的有,還是我的錯覺?——他説為大器,嗯,肯定沒錯。説晚成,就頗費思量。從文其實是早熟的,中年未盡就已把十輩子的書都寫完。從文當然又算得是晚成的,崛起在他被同代人無情拋棄之後,被競爭者徹底遺忘之後。冷落並不可怕,時髦更不足喜,沙漏毀了時間未廢,抽刀斷水水自長流。早在1934年1月,從文年甫而立、乳虎初嘯之際,他就在返鄉途中,寫給新婚愛妻張兆和的信中斷言:“説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

  公平自在山川日月。1988年,從文病逝于北京,歸葬于老家鳳凰。山城之側,沱江之畔,丹崖之下,一方矗立的皺石作了他的墓碑兼安息地。山是歸根山,水是忘情水,石是三生石,倦遊歸來的沈從文,在這兒畫上了他一生的最後一個句號。

  碑的陽面,刻的是他的剖白: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碑的陰面,刻的是他一位至親的敬誄:不折不從亦慈亦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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