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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憶沈從文對作品的談論

央視國際 (2004年07月20日 16:09)

  作者 沈虎雛

  我的父親沈從文,用文字對文藝作品和文學創作,發過許多自己的議論。然而在平時,在生活中,談論作品,卻一向講得很簡短。而且八十歲了,還有點像小孩看電影,愛説“好人”“壞人”那樣,簡單而直截了當。“好”或“不好”,是他口頭使用的最基本評語。

  對美術、書法、古今手工藝品等視覺藝術,他會多説幾個字:“美極了!”“醜死了!”或加上讚嘆:“嘖!這才美吶!”“唉!看到都難過!”

  優秀的作品,他常説作者“有頭腦”,對美術或工藝品,他會歸功於“手好”,文學佳作,甚至於會説是“筆好”。但不好的作品,他總是歸罪于“不動腦子”、“不肯學”。

  他後半生潛心於物質文化史研究,常需要美工專家們配合,摹繪一些古代藝術品:有的要復原、放大,或畫成線圖,有些絲綢殘片能畫出逼真的質感,令觀者忍不住想輕輕摸一摸。從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對這些配合工作的摹繪作品,他拿到時常説:“太好了!”“手真好!又快又準確!”從未聽他批評説誰畫得不好。

  但是,看到重現古代人物、歷史場景的現代繪畫,某些作品遠離了歷史真實性,以意為之,或從千年一貫制的戲裝取法,或憑畫者的品味加以“美化”,這些作品無論看上去多麼氣勢恢宏,賞心悅目,他總是閉上藝術的目光,拿科學尺度去衡量,痛心地説:“常識不過關。”“不學習,怎麼能教育觀眾?”

  有一回年曆翻到齊白石一幅畫,流水遊魚,他停下來看了很久,還是一個字:“好!”請他講講好在哪?他上下打量,只説:“生動吶。”

  他去拜訪畫家吳冠中,在畫室欣賞大量佳作,卻默默無言,實際上,大飽眼福所引起的興奮久久難以平靜,只得求助文字向畫家傾吐感受:

  “動人處……如肖邦之第一第三協奏曲中壯與秀並處,給人以清心活潑,充滿充沛熱情和永遠青春生命感……”

  壯與秀並,是父親題在肖邦第一鋼琴協奏曲唱片上的話。把欣賞音樂的感受用在美術作品,或用到文學藝術、表演藝術方面,在他是毫無障礙,自然不過的,只是這一回太高興,錯安到肖邦並未寫出的第三鋼琴協奏曲上了。

  他不懂音樂理論,卻忍不住在很多文字裏談論音樂,寫一些自己獨特的説法。在生活中他更樂意閉上嘴,做個默默的欣賞者,對作曲家演奏家滿懷敬佩感激之情的聽眾。並不出名的小作品,有時也能強烈地感動他。一次母親見他獨坐藤椅上垂淚,忙問怎麼回事,他指指收音機——正播放一首二胡曲,哀婉纏綿——奏完,他才説:“怎麼會……拉得那麼好……”淚水又涌出,他講不下去了。

  有位年輕朋友曾送他一盤意大利歌唱家演出的錄音帶,聽過幾次後我問他感覺怎樣?

  “聲音好,”他停了一會,“韻味差,不如。”

  我不知他説的是誰,據解釋,那是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他四十幾年前在朋友家聽過唱片。

  父親晚年因偏癱,行動受限制,有較多機會看點電視節目。連播《今夜有暴風雪》時,他對描寫知青生活的劇情不大懂,卻專注地傾聽短短的片頭曲,問:“誰彈的琴……好……”聲音哽咽,別人告他是鮑蕙蕎演奏的,只見老人兩眼已滿含熱淚。

  有個時期歷史劇熱,人民藝術劇院和青年藝術劇院好幾齣重要歷史劇,都請父親在服裝道具人物形象等方面提供參考資料,一九四九年以來所搞的物質文化史知識,有了用武之地,他不知疲倦,不厭其詳地為各劇組服務。其實父親同話劇結緣很早,在他學習用筆初期,一九二五年就試寫過一些從未演出的劇本。一九三七年元旦,他發表了評曹禺《日出》的文章《偉大的收穫》……此時,他又和當代話劇的最新成就發生聯絡,有的戲公演後還認真地修改,他也有機會觀看修改前後的不同演出場面。然而,在平日談話中,幾乎聽不到他對這些新劇的總體看法,仿佛整個劇作,已從他視野中消失了,看到、説到的,除了他做顧問職務範圍內的事情外,只剩下對演出細節的議論:“曹操演得好,有性格,節奏感特別好!”這是指刁光覃的表演。又説朱琳:“唸白清楚,懂分寸。”對舞臺上表現曹操夫人補被褥的情節,他覺得:“有點做作。”

  對於文學作品,他本該有很多話可説,但即便無拘無束在家人面前,也聽不到他長篇議論。《芙蓉鎮》是他喜歡的新小説,給古華的信裏,用文字寫了不少,而在家裏談話,還是極簡約:

  “名詞!名詞!熟透了,他會用!”

  父親指的是歷次政治運動中的術語,他羨慕作者掌握“名詞”滾瓜爛熟,又能恰當地用到作品裏編織人事。

  他放棄文學事業後,難得看一本新小説。我曾把長篇《沉重的翅膀》塞給他,居然讀完了,説:“好!”但是又覺得作者用料過多:

  “可惜了,知道事情多,用一部分就夠。”

  有部很長的歷史小説,他沒精力一卷一卷讀下去,聽不到他的概括評議。但別人談起這作品得失時,父親插話説:

  “問到過我,告他寫十萬字就好,他不聽。”

  一次閒聊,扯到武松臨出差前,細緻安排武大郎生活,一一叮囑情節時,他説《水滸》裏這些部分“寫得好,家常,有人情。”又聊到古典名著雖寫過很多剛烈魯莽人物,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能給讀者普遍留下深刻印象,除了故事曲折動人外,成功的原因,他説是把這些粗人“寫得嫵媚”。這個通常是描寫女性的詞,他還用來説過自己的雲麓大哥和另一些毫無女性氣的男子。

  著名京劇演員袁世海在電視上説戲,父親不是戲迷,卻凝神看完這個長長的談話紀錄片,還不時輕輕讚嘆:“大手筆!”“這才講得好吶!”我領會到,袁世海在舞臺上塑造的那些粗漢,的確含有他所説“嫵媚”的一面。

  “做作”和“彆扭”,是父親對“不好”的文學、戲劇或影視作品常用的評語。而“好”的作品,他常用“自然”、“素樸”或“家常”來概括。做人也一樣,他若説某人“家常”,那是很高的讚詞。

  他一直使用簡單的語言談論複雜的文藝。半世紀以前,在他為這個世界寫出自己那批作品時,可能也是源於一些簡單明確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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