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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濕的想念

央視國際 (2004年07月20日 16:06)

  作者 沈紅

  七十年前,爺爺沿著一條沅水,走出山外,走進那所無從畢業的人生學校,讀那本未必都能看懂的大書。後來,因為肚子的困窘和頭腦的困惑,他也寫了許多本未必都能看得懂的小書大書,裏面有許多很美的文字和用文字作的很美的畫卷,這些文字與畫托舉的永遠是一個沅水邊形成的理想或夢想。七十年後,我第一次跑到湘西山地,尋回到沅水上遊的沱江邊,尋找爺爺一生都離不開的故土故水。

  正值冬季,湘西竟然處處蔥籠青翠,與北方都市的昏灰底色成鮮明對比。山還是那座山,灣依舊是那道灣,但橋已不是那座橋,房也不是那幢房,人是新人物,事是新故事了。鳳凰城鎮裏風味獨特的吊腳樓,被速生的鳳頭磚瓦樓漸漸替代,縣富民殷,這片土地已悄悄變了模樣。

  看不到了,爺爺,你的印象或者只是你的夢想。你筆下的那種種傳説、風情和神奇故事,我怎麼想象它們曾經在這山地水域中發生過,流動過,輝煌過,閃耀過?而沱江,這支清流,亦負載,亦推託,一點也不動聲色。

  在新與舊面前,原本只想到取捨,以為歷史是筆直航道,能引導人生之船直直向前,但是所有航道實際上都千回百折,尤其是一片太多山、太多建築和各種人的阻隔的土地上。我回到這裡,並不是要尋找你七十年前的起點,有多少風景將永遠不能回來,我只想讀一讀你的天地,這裡有著不刻意維護而能留存下去的東西。

  沱江在沅水上遊,在水邊長大、水邊懂事,爺爺的第一所學校就是這條沱江。他的自傳説:“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説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係。”

  水給爺爺三樣東西:

  水給了他想象力和自己的思索方式。爺爺認得書本識得字,是從私塾小學校開始,而他識到書本上無從寫出的豐富人生,卻是在校園外,老街店舖,橋頭渡口,水上人家和新鮮活潑的一切。見識這一切,是他用逃學換來的,邊逃邊學,所以逃學是當他是一個孩子時對學習方式的選擇,或者説是他用一個孩子的方式選擇更值得學的知識。這是很特別的選擇,沒有誰來教他,他用眼睛、耳朵和機敏的鼻子接受水邊的光色、聲音和氣味給予一顆小小心靈的感覺,把各種事物的內容和意義在遊戲中黏合起來,豐富自己的想象。

  水給了他執著柔韌的性格。他曾説過:“水的德性為兼容並包,從不排斥拒絕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離奇不經事物,卻也從不受它的玷污影響。水的性格似乎特別脆弱,且極容易就範。其實則柔弱中有強韌,如集中一點,即涓涓細流,滴水穿石,卻無堅不催。”(引自《一個傳奇的本事》)水的性情品格,恰好是爺爺一生境遇和面對境遇時處事方式的寫照。他是那麼溫和,又是那麼倔,倔得從從容容。

  水激發他對人世懷抱虔誠的愛與願望。“水教給我黏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樂,並作橫海揚帆的美夢,刺激我對於工作永遠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個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熱情洋溢。”他用不是時尚的方法去愛一個多難的國家,他執著地用自然的美、人性的美、後來是用古代文明的美編織了一個樸實單純的理想。雖然他不奢望以此取代社會理想,但是他熱切地希望能喚起百病纏身的民族一些健康的記憶、健康的追求。只是,一個在刀光劍影和血腥中求生的民族不大能理解他的愛的方法,不被理解時他依然默默地工作。

  爺爺曾説:“值得回憶的哀樂人事常是濕的。”此時我的眼睛也是濕的了,誰能體會他那種熱情洋溢之中的憂慮,幽默後面的隱痛,微笑之間的悲涼,悲涼之外的深重的愛!很多年,我們和他一起生活,可是我們不懂。水邊學校水邊書,我是否來得太晚?

  水邊一條青石板街上,有一座清幽院落,人們告訴我,這裡是爺爺出生的地方,這是我的根。溯水西行十多裏,有一座黃絲橋古城,離城不遠的半山,可以望見拉好寨和風姿依舊的古碉堡。公路通達處,足跡紛紛,觀光者眾,懷古人稀。可是,我在這裡才找到了鳳凰的根,也是我真正的根。明清以來,湘西就是一塊官民衝突與苗漢爭奪交織的地盤。鳳凰城原是湘西鎮守使與辰沅道的駐地,戍卒屯兵以鎮抗苗民,一度是湘西漢政權中心。圍繞這個中心,遠近四方修築了眾多小規模的城堡、屯、碉堡和營汛,成百上千,分佈在湘西邊地的大小山頭上。在阿拉營,在黃絲橋古城墻上,在拉好寨的山腳,二百年前的烽煙,二百年來的血腥氣息,似乎還飄浮在濕濕的霧氣裏,依稀可感。可以見到的城堡和已不復可見的戍卒官吏,是中央政權侵入苗蠻地區的象徵物,也是大小民族文化之間爭鬥征服和融合互生的極好説明。金介甫先生説:“沈從文的鄉愁就像辰河一樣靜靜地流在中國的大地。”流動在他和他的民族記憶中的是條染紅的河流,是一腔斬不斷的鄉愁,是一種古老情緒的振顫。爺爺沒有忘記過他苗族血統,那個自古以來受歧視被驅逐的民族血液使他對於都市、對於主流文化總也去不掉距離感,堅持把自己歸為“鄉下人”;另一方面,那個民族健康優美的文化又使他夢想可以為主流文化的沒落找到解救方法。許多年以前,他就把民族感情擴大到民族自身以外。

  他的感情的流動與擴大,得益於楚地的水,也得益於性格如水的楚地文化。一方水土一方人物,文化有地域的界線,也有性格的分別。華夏文化的淵源,分南北兩支。北支為中原文化,雄渾如黃河;南支為楚文化,清奇如長江。楚文化長期處在亦夏亦夷、非夏非夷的微妙處境中,在中原文化的衝撞中搖曳、在與邊地少數民族文化的吸收交融中成形。所以楚文化是不封閉的,流動而不凝固,爺爺那“鄉下人”的古怪脾氣和古怪哲學,根基正是似乎已消失很久的楚文化。古時楚地曾出過一個老子,道學尚柔崇水。老子説:“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施不望報,以柔克剛,謙和卑下,這水味十足的哲學,從來沒有被御用過,卻在自然平和之中把一切變故興衰看得明明白白。爺爺非道家卻有一雙明明白白的眼睛,“以清麗的眼,對一切人生景物凝眸,不為愛欲所眩目,不為污穢所噁心,同時也不為塵俗卑猥的一片生活厭煩而有所逃遁,永遠是那麼看,那麼透明的看,細小處,幽僻處,在詩人的眼中,皆閃耀一種光明。”這雙眼睛透過現象,看清繁華下的文化潰爛,發現泥涂裏的道德光輝,這雙眼睛又透過煙塵,望見了一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時空,感受到“人類思索邊際以外”的生命陽光。

  “自然既極博大,也極殘忍,戰勝一切,孕育眾生。螻蟻蚍蜉,偉人巨匠,一樣在它懷抱中,和光同塵,因新陳代謝,有華屋山丘。智者明白‘現象’,不為困縛,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陸續失去意義,本身亦因死亡毫無意義時,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燭如金。”

  這一片水土上的光輝,在爺爺生命中終生不滅,即使走向單獨、孤寂和死亡中去,也沒有消退過他的傾心。我記得爺爺最後的日子,最後的冷暖,最後的目光,默默地,停留在窗外的四季中,停留在過去的風景裏。他默默走去,他死得透明。

  爺爺,有一天我要送你回來,輕輕地,回到你的土地,回到你的風景裏。那風裏雨裏,透明的陽光裏,透明的流水裏,有我濕濕的想念,永遠永遠。

  

沈 紅

  

1991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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