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文化頻道 > 電視詩歌散文 > 正文

《老實人》

央視國際 (2004年07月16日 18:07)

  作者:沈從文

  

  “老實者,無用之別名!”

  然而這年頭兒人老實一點也好,因了老實可少遭許多天災人禍。

  人是不是應當凡事規規矩矩?這卻很難説。

  有人説,凡事容讓過,這人便是缺少那人生頂重要的“生命力”,缺少這力,人可就完了。

  又有人説不。他説面子上老實點,凡事與人無爭,不算是無用。

  話是全象很有道理,分不清得失是非。

  所謂生命力者充塞乎天地,此時在大學生中,倒象並不缺少埃看看住會館或公寓的各省各地大學生,因點點小事,就隨便可以抓到聽差罵三五句從各人家鄉帶來的土制具專利性惡罵,“媽拉巴”與“媽的”,“忘八”與“狗雜種”,各極方言文化之妙用,有機會時還可以幾人圍到一個可憐的鄉下人飽揍一頓,試試文事以外的武備,這類人都是並不缺少生命力的人!

  在一個公寓中有一個“有用”的學生,則其他的人就有的是熱鬧可看。有些地方則這種有用學生總不止一個。或竟是一雙,或三位,或兩雙,或更一大夥。遇到這類地方時,一個無用的人除了趕即搬家就只有怨自己的命運,這是感謝那生命力太強的人的厚賜!

  公寓中,為那些生命力太強的天才青年唱戲罵人吆喝喧天吵得書也讀不成,原是平常事。有時的睡眠,還應叨這類天才(因為疲倦也有休息時)的光。

  以我想,在大學生中,大家似乎全有一點兒懶病,就好多了。因了懶,也好讓缺少生命力的平常人作一點應分的工作。所要的是口懶同手懶:因為口懶則省卻半夜清晨無憑無故的大聲喊唱“可憐我,好一似”一類的戲,且可以使夥計少挨一點冤枉罵。手懶則別人可以免去那聽彈大正琴同聽拉二胡的義務,能如己意安安靜靜讀點書。

  這樣來提倡或鼓吹“懶”字,總不算一種大的罪過罷。

  不要他們怎樣老實,只是懶一點,也是辦不到的事!

  還有那類人,見到你終日不聲不息,擔心你害病似的,知道你在作事看書時,就有意無意來不給你清靜。那大約是明知道自己精神太好,行推己及人之恕道,來如此騷擾一番。

  其實從這類小小事上也就可以看看目下國運了。

  

  在寓中,正一面聽著一個同寓鄉親彈得兵嘣有致的《一枝花》小調,一面寫著自己對那類不老實的人物找一些適當讚語。聽到電話鈴子響,旋即我們的夥計就照老例到院中大聲招呼。

  “王先生,電話!”

  “什麼地方來的?”我也大聲問。他不理。

  那傢伙,大約叫了我一聲後已跑到廚房又吃完一個饅頭了。

  我就走到電話地方去。

  “怎麼啦!”

  “怎麼啦!”

  “聽得出是誰的聲音麼?”

  互相來一個“怎麼”,是同老友自寬君的暗號,還問我聽得出是誰聲音,真在同我開玩笑啊!

  “説!”我説,“聽得出,別鬧了,多久不見,近來可怎麼啦!”

  “有事不有事?”

  我説:“我在作一點文章。關乎天才同常人的解釋。分析得相當有趣!”

  “那我來,我正有的是好材料!”

  “那就快!”

  “很快的。”

  把耳機挂上,走回到院中,忽然有一個人從一間房中大喊了一聲夥計,嚇了我一跳。這不知名的朋友,以為我就是夥計,向我幹喝了一聲,見我不應卻又寂然下去了。

  我心想:這多麼威武!拿去當將軍,在兩邊擺開隊伍的陣上,來這麼一聲叱吒,不是足以嚇破敵人的膽麼!?

  如今則只我當到鋒頭上,嚇了一下,但我聽慣了這吆喝,雖然在無意中仍然免不了一驚,也不使心跳多久,又覺得為這猛壯沉鷙的喝聲可惜了。

  自寬君既説就來,我回到房中時就呆著老等。

  然而為他算著從東城地內到夾道,是早應到了。應到又不到,我就悔忘了問他是在什麼地方打的電話。

  我且故意為他設想,譬如這時是正為一個汽車撞倒到地上,汽車早已開了去,老友卻頭臉流著血在地上苦笑。又為他想是在板橋東碰見那姓馬的女人,使他幹為八曼君感到酸楚。

  朋友自寬君,同我有許多地方原是一個脾氣,我料得到當真不拘我們中誰個見到那女人時節,都會象見著如同曾和自己相好過那樣心不受用。我們又都是不中用的人,在一起談著那不中用的事實經驗時,兩人也似乎都差不多,總像是話説不完。

  因為是等候著朋友的來,我就無聊無賴的去聽隔壁人説話。

  “那瘋子!你不見他整天不出房門嗎?”

  “頂有趣,媽媽的昨天叫夥計:勞駕,打一盆水來!”

  兩人就互相交換著雅謔而大笑。我明白這是在討論到我那對夥計“勞駕”的兩字。因了這樣兩個字,就能引這兩位白臉少年作一度狂笑,是我初料不到的奇事。同時我又想起“生命力”這一件東西來了。

  ……唉,只要莫拚命用大嗓子唱“我好比南來雁”,就把別人來取笑一下,也就很可以消磨這非用不可的“生命力”了。

  呆一會,又聽到有人在房中吆喝叫夥計,在院中響著腳步的卻不聞答應,只低聲半笑的説著“不是”,我知道是自寬君來了。

  一進房門他就笑笑的説著:“哈,嚇了我一跳,你們這位同院子大學生嗓子真大呀。”

  “可不是,我聽到你還答應他説不是呢。”

  “不答應又像是對不住這一聲響亮喉嚨似的。”

  “你這人,我才就想著有好多地方我們心情實差不多!我在接你電話回到院中也就給他吆喝了一聲,我很為這一聲抱歉咧。”

  “哈哈。”

  “哈哈。”

  自寬君是依然老規矩,臉上含著笑就倒在我的一張舊藤靠椅上面了。

  我有點脾氣,也是自寬所有的,就是我最愛在朋友言語以外,思索朋友這一天未來我處以前的情形。從朋友身上我每每可以料到他是已作了些什麼事。我有時且可以在心裏猜出朋友近日生活是高興還是失意。

  在朋友説話以前所以我總不先即説話。誰説他也不是正在那裏猜我呢。

  “不要再發迷做福爾摩斯了,我這幾日的生活,你猜一年也不會猜到!”朋友先説話。

  從朋友話中,我猜出了一件事。這件事就是我猜出我朋友的話真大有意義,這意義總不離乎……不離乎窮也可以,不離乎病也可以,不離乎女人也可以,但是,他説猜一年也猜不到,我真不敢猜想了。

  “我看你額上氣色很好。我近來學會看相咧。”

  “別小孩子了。你瞧我額上真有好氣色麼?”

  其實我能看什麼氣色?朋友也知道我是説笑,就故意同我打哈哈,説可以仔細看看。

  細看後我可看出朋友給我驚詫的情形來了。

  在平常,自寬君的袖口頸部不會這樣臟,如今則鼻孔內部全是黑色,且那耳邊輪廓全是煙,呈黑色眉,也象粗濃了許多,一種憔悴落泊的神氣,使我嚇然了。

  朋友見我眼中呈驚詫模樣,就微笑,捏著指節骨,發脆聲。

  他説:“怎麼,看出了什麼了嗎?”

  我慘然的搖頭了。我明白朋友必在最近真有一種極意外的苦惱了。“唉,”我説,“怎麼這樣子?是又病了麼?”

  “你瞧我這是病?你不才還説我氣色蠻好嗎?”朋友接著就又笑。

  我看得出朋友這笑中有淚。我心覺得酸。

  到這世界上,象我們這一類人,真算得一個人嗎?把所有精力,投到一種毫無希望的生活中去,一面讓人去檢選,一面讓人去消遣,還有得準備那無數的輕蔑冷淡承受,以及無終期的給人利用。呼市儈作恩人,喊假名文化運動的人作同志,不得已自己工作安置到一種職業中去,他方面便成了一類家中有著良好生活的人辱罵為“文丐”的憑證。影響所及,復使一般無知識者亦以為賣錢的不算好文章。自己越努力則越容易得來輕視同妒嫉,每想到這些事情,總使人異樣傷心。

  見一個稍為標致點女人,就每每不自覺有“若別人算人自己便應算豬狗”之感,為什麼自視覺如此卑鄙?靈魂上偉大。這偉大,能搖動這一個時代的一個不拘男或女的心?這一個時代,誰要這美的或大的靈魂?有能因這工作的無助無望,稍稍加以無條件的同情麼?

  因此使人想起夢葦君的死,為什麼就死得如此容易。果若是當時有一百塊錢,能早入稍好的醫院半月,也未必即不可救。果能籌兩百塊錢,早離開北京,也未必即把這病轉兇。

  比一百再少一半是五十,當時有五十塊錢,就決不會半個月內死於那三等病院中!這數目,在一個稍稍寬綽的人家,又是怎樣不值!把“十”字,與“萬”字相連綴,以此數揮霍于一優娼身上者,又何嘗乏人。死去的夢葦,又哪能比稍好的人家一匹狗的命!

  努著力,作著口喊什麼運動的名士大家所不屑真為的工作,血枯幹到最後一滴,手木強,人僵硬,我們是完了。

  從我們自己身上我們才相信,天下人也有就從做夢一件事上活著下來的。但在同類中,就有著那類連做夢也加以嘲誚的攻擊的人,這種人在我們身旁左右就真不少!

  朋友見我呆呆的在低頭想事情,就岔我説是要一點東西吃。

  為他取現成的梨子,因無刀,他就自己用口咬著梨的皮。

  “你不是説你有材料嗎?”

  “你不是説你在作天才與常人的解釋嗎?先拿來我看,再談它。”

  把寫就的題目給自寬君看,使他忍不住好笑。

  “別發牢騷了,咱們真是不中用,不能怪人呀。”

  “那你認為吵鬧是必需的了。”

  實則朋友比我更怕鬧!然而他今天説是“若果他有那種天才就少吃不少苦楚了。”

  關於這苦楚,朋友有了下面的話作解釋。

  

  “你以為我這幾天上西山去了麼?你這樣想便是你的錯。

  “我要你猜我這幾日來究竟到了些什麼地方去。這你猜是永久猜不到。一個人,正是自己也莫名其妙,會有驟然而來的機會,使人陷身到另一種情形中去的。天的巧妙安排真使人佩服,不是一種兒戲事!

  “我為人捉到牢裏去,坐了四天的牢。

  “不要訝。訝什麼?坐牢是怪事嗎?象我這樣的人又不接近什麼政治的人,坐牢當然是令人驚詫,尤其是你。但當到這個時代也不算一回什麼事。不過這一次坐牢,使我自己也很奇怪起來了。

  “這與‘老實’太有關。説到這裡我要笑。你瞧我眼眶子濕了麼?然而我是真在笑。我一點沒有悲憤。我從這事上看出一個人不能的方面永遠是不能,即或天意安排得好好的一種幸福,但一到我們的頭上結果卻反而壞了。

  “這話説來很長!説不完。你哪會想到我因了哪一種事坐四天牢呢!?

  “不過這真應説是我反正兩面一個好經驗。

  “我傷心,不是為坐牢受苦傷心,那不算什麼。其中全是大學生,還有許多大學教授,我恨我不是因同他們作一起案件入獄,卻全出於一種誤會。

  “要我坐牢的人還不知我是個什麼人。若是知道我的姓名,那不知又是什麼一種情形了。”

  “説半天,我還是莫名其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朋友説這急不得。有一天可説。説不完還有明天。

  本來愛充偵探的我這一來可偵不出線索來了。我著急要想知道他為什麼去到警察廳的拘留所住那四天,又想知他在拘留所時的情形。

  韓秉謙變戲法兒,一點鐘的時間倒有五十分鐘説白,十分鐘動手。我想朋友這時有許多地方也同韓秉謙差不多。

  “我瞧你那急相。”朋友還在那裏若無其事瞄覷我臉色。

  我説:“請老哥爽快一點。”

  “那話很長的,説不荊不是一氣説得盡的!”

  “先説大體,象公文前面的摘由。”

  “摘由就是我坐了四天班房,正是這適於坐牢的秋天!”

  使我又好笑,又急。我要知道為什麼事坐牢的,朋友偏不説。我説:“把那‘為什麼坐牢’,一句話告了我吧。”

  “為一個女人。”朋友説時又悽然的笑。

  我又在這話上疑惑起來了。朋友為女人坐牢,這是什麼話?難道是到街上見到一個標致女人就冒冒失失走攏去同人搭話,結果就……?不相信。我想去想來,總不相信。朋友的話我相信,我可不相信朋友有為女人事情入獄的。還是請朋友急把原委告我。

  這真像是一種傳奇一種夢!

  自寬君是那樣的告我入獄坐牢的情形:為一個不相識的女人,這女人是他的一個……

本篇文章共有 3 頁,當前為第 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