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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鬼狐妖的魅力》

央視國際 (2005年01月26日 20:10)

   (視頻)

  主講人簡介:

  馬瑞芳:1942年出生在山東省青州市一個傳統的中醫家庭,回族人。1965年畢業于山東大學中文系,曾在中國醫學科學院工作,後來在淄博日報做編輯。1978年重返山東大學,1985年成為副教授,不久獲得正教授職位。是我國研究《聊齋志異》的著名專家。

  內容簡介:

  大家好,康熙十八年《聊齋志異》初步成書時,蒲松齡寫了《聊齋自志》,説:“才非干寶,雅愛搜神”這八個字,恰好説明誌怪小説從雛型走向成熟的歷史過程。干寶是東晉歷史學家,他的《搜神記》是誌怪小説,因此干寶被稱為“鬼之董狐”,給鬼寫歷史的人。干寶的《搜神記》和據説陶淵明所作的《搜神後記》等大約三十多部漢魏小説,是誌怪小説童年期的作品。經過唐傳奇發展,到了魯迅先生稱為“擬晉唐小説”就是按魏晉小説和唐傳奇的路子創作的《聊齋志異》,誌怪小説達到頂峰。“誌怪”兩個字最早見於《莊子齊物論》:“齊諧者,誌怪者也。”所謂“誌怪”,就是寫非常之人,非常之物,非常之事。用現代文藝理論術語來説,就是創造超現實的他界,而且把它們當作現實世界來描寫。超現實的他界有三:神界和神仙形象、幽冥界和鬼魂形象、妖界和妖魔形象。

  先看仙界。在古代小説家筆下,仙界存在於天界,存在於海底龍宮,存在於深山洞府,是不老不死的樂園。那裏有奇樹珍果,香花瑤草,美人仙樂,玉液瓊漿,有永遠的享樂和永恒的生命。但在《聊齋志異》中,紫氣仙人開始向人間回歸,仙人和世間的凡人一起過上了平平常常的生活。

  再看幽冥世界和鬼魂。先秦典籍《左傳》、《莊子》、《呂氏春秋》早就寫到鬼,前人認為,人死為鬼,鬼形成陰界。但在《聊齋志異》中,鬼世界和人間的世界沒有什麼大的區別,鬼界成了人間的虛幻倒影,是人世間種種現象的折射反映。

  再看妖界。凡是人類之外的動物、植物、器物變化成人,或者雖然沒變化成人卻能像人一樣説話,跟人交往,就叫妖精。這是妖精的寬泛定義。《聊齋志異》中,千姿百態的精靈都來和人交往。蒲松齡神鬼狐妖畫蒼生,馳想天外的誌怪,是滄海桑田的人生。

  (全文)

  大家好,康熙十八年《聊齋志異》初步成書時,蒲松齡寫了《聊齋自志》,説:“才非干寶,雅愛搜神”這八個字,恰好説明誌怪小説從雛型走向成熟的歷史過程。干寶是東晉歷史學家,他的《搜神記》是誌怪小説,因此干寶被稱為“鬼之董狐”,給鬼寫歷史的人。干寶的《搜神記》和據説陶淵明所作的《搜神後記》等大約三十多部漢魏小説,是誌怪小説童年期的作品。經過唐傳奇發展,到了魯迅先生稱為“擬晉唐小説”就是按魏晉小説和唐傳奇的路子創作的《聊齋志異》,誌怪小説達到頂峰。“誌怪”兩個字最早見於《莊子齊物論》:“齊諧者,誌怪者也。”所謂“誌怪”,就是寫非常之人,非常之物,非常之事。用現代文藝理論術語來説,就是創造超現實的他界,而且把它們當作現實世界來描寫。超現實的他界有三:神界和神仙形象、幽冥界和鬼魂形象、妖界和妖魔形象,我們從這三方面看聊齋神鬼狐妖的魅力。

  一,先看仙界。在古代小説家筆下,仙界存在於天界,存在於海底龍宮,存在於深山洞府,是不老不死的樂園。那裏有奇樹珍果,香花瑤草,美人仙樂,玉液瓊漿,有永遠的享樂和永恒的生命。《漢武故事》寫西王母和漢武帝相會,漢武帝向西王母求不死之藥,西王母説:不死之藥是有的,但漢武帝慾念尚存,不能給,給他幾個好吃的桃子,漢武帝吃完留下桃核,西王母問:做什麼?漢武帝説:自己種。西王母説:這桃三千年一熟,你種不了。仙界一瞬間,人間若干年,是傳統的時空概念。有個叫王質的進深山砍柴,看到兩人下棋,停下觀看,過了一會兒,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斧頭柄像經過幾百年風霜的朽木,完全腐爛。等他回到山下,已經見不到自己同時代的人。在人神交往中,神和人戀愛漸漸成為主唱,《搜神記》的《董永妻》,是比較早的人神戀愛,至今《天仙配》故事盛演不衰。“願作鴛鴦不羨仙”是仙凡戀愛的最常見的模式。

  到了《聊齋志異》裏,仙界除了天界、龍宮、深山洞府之外,還經常出現“點化”的仙境,所謂點化,就是人不需要尋仙,塵世就是樂土,仙鄉就在現實中。有一對相愛男女被有錢有勢者拆散,一個道士的寬袍大袖變成光明洞徹的房屋,讓他們在裏邊幽會並生兒子,蒲松齡詼諧地説,在道士袖子裏既凍不著也餓不著,還沒人催稅,“老於是鄉可矣”;天上仙女蕙芳嫁給青州城裏的馬二混,把馬家的茅草房點化成畫梁雕棟的宮殿,把馬二混身上的粗布衣服點化成華美的貂皮裘衣,吃飯時,仙女的侍女拿出從天下帶來的皮口袋一搖,一盤一盤珍饈佳肴,熱氣騰騰地拿出來,好像皇帝老兒的禦廚房在此。

  聊齋仙女有平民色彩,她們跟凡人成親,養兒育女,為夫君道德完善恪盡職守,追求道德完善、追求真正幸福,《翩翩》是代表。男主角羅子浮本是個浮浪子弟,他在金陵嫖娼染上一身惡瘡,被妓女趕出來,沿街乞討,渾身惡臭,誰見誰就像躲避瘟疫一樣跑開,他沒臉回家鄉,就在他眼看要變成他鄉餓殍時,他在一個山寺遇到個容貌若仙的女子,名叫翩翩,翩翩收留他,讓他住進自己的山洞。翩翩讓羅子浮用山上的溪水洗浴,羅子浮洗浴後,惡瘡很快結痂脫落。山泉洗惡瘡,這是個很有象徵意味的細節。翩翩剪下芭蕉葉給羅子浮做衣服,羅子浮懷疑,芭蕉葉還能穿?結果,穿到身上後變成了最綿軟的綢緞。翩翩又把芭蕉葉剪成餅的樣子,説它是餅,果然就是餅,剪成雞和魚的樣子,説它是魚和雞,真是美味的雞和魚。山澗裏的溪水倒到甕裏,變成總也喝不盡的美酒。羅子浮在白雲悠悠的山洞安頓下來,惡瘡剛好,他就向翩翩求愛,翩翩並不嫌棄他,兩人感情很和美。但是羅子浮好了瘡疤忘了疼。翩翩的女友花城來祝賀新婚,羅子浮見花城長得漂亮,産生邪念,三個人一起喝酒時,他假裝到地上撿東西,捏花城腳,花城是翩翩都是仙女,對羅子浮的鬼花樣兩個人洞若觀火,但都不動聲色,花城像沒事人一樣笑笑,一點兒也不大驚小怪,翩翩更是置若罔聞。羅子浮做賊心虛,心神不定,突然,他發現身上冷颼颼的,原來他的衣服都變成了芭蕉葉,他趕緊收斂邪念,秋葉又回復成綿軟的錦衣。這是個帶有哲理性的細節,邪念産生,錦衣變成秋葉;邪念消失,秋葉變成錦衣。接著兩個仙女對羅子浮來了番善意嘲笑,花城説他行為很不端正,如果遇到個醋壺娘子,早就氣得跳八丈高了;翩翩説他是薄幸兒,應該讓他凍死。翩翩説完也就算了,並沒有為難羅子浮。羅子浮在山洞住的時間長了,天冷時,翩翩還收下天上的白雲給羅子浮絮成溫暖的棉衣。他們有了兒子,兒子長大後,跟花城的女兒結婚。羅子浮這個浮浪子弟在仙女翩翩的影響下,成了一個有家庭責任心的人。當他歸鄉給叔父養老時,翩翩扣釵而歌給他送行:“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不羨綺紈”。翩翩清高淡泊的生活態度教育和羅子浮,成全了羅子浮。

  前人小説裏的觀世音總是手執柳枝,點灑幾點救命水,到了蒲松齡的《菱角》裏邊,觀世音變成了凡人的母親,在人間吃苦耐勞,親手給兒子做衣服和鞋子。真正成了跟黎民大眾共甘苦的平民觀音。前輩作家創造了星漢燦爛的神仙世界,蒲松齡讓紫氣仙人向人間回歸。

  二,再看幽冥世界和鬼魂。先秦典籍《左傳》、《莊子》、《呂氏春秋》早就寫到鬼,前人認為,人死為鬼,鬼形成陰界。人死為鬼,靈魂歸泰山,泰山神下邊有若干管理機構。等到佛教傳入中國,佛教化地獄概念和中國傳統鬼故事結合,陰世有了更完整的結構,有形形色色的鬼,有各種鬼故事。《搜神記吳王小女》寫吳王夫差的女兒紫玉跟平民子弟韓重相戀,夫差不同意,紫玉鬱悶而死,韓重祭墓,紫玉出來邀請韓重進墓,結為夫妻,韓重拿著紫玉送的明珠見吳王,夫差認為韓重是盜墓者而且誣衊他的女兒,要治罪,紫玉出現在吳王面前,説明前因後果。吳王夫人聽説,出來擁抱女兒,紫玉像煙似的消失了。從漢魏小説開始,愛情有使死人復活,枯骨再生的力量,小説家很喜歡寫人鬼戀,寫死而復生。

  聊齋女鬼演出一幕幕纏綿的愛情故事。比如,喜愛詩歌的少女連瑣十七歲夭折,連續二十年深夜荒郊苦吟“玄夜淒風卻倒吹,流螢惹草復沾幃”,楊于畏給她續上“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兩人相愛,連瑣復活;但聊齋的人鬼戀故事比六朝小説更有思想內涵。《梅女》寫一個叫封雲亭的人,外出時住到一個房子裏,看到墻上有女人的影子,皺著眉頭,伸著舌頭,脖子上套著繩索,是吊死鬼。這吊死鬼大白天從墻上走下來,請求封雲亭把房樑燒掉,那樣她就可以在泉下得到安寧。封雲亭把看到的情況告訴主人,主人對他説,十年前這房子是梅家故宅,夜裏進來小偷,被梅家的人抓住送到官府,官府審案的典史收了小偷三百銅錢,就説,這個深夜逾墻入室的人不是小偷,是梅女的情人。梅女受到極大污辱,氣憤地吊死了,梅家夫婦也相繼死去。封雲亭出錢燒了房樑,梅女來感謝她。封雲亭想跟她諧魚水之歡。被拒絕。梅女説,我如果這樣做,生前被誣陷的罪名就洗不掉了。梅女給封雲亭介紹個鬼妓。後來地方上的典史也來找封雲亭,説他的老婆死了,他很想念他,能不能幫忙在陰世找找她?封雲亭把鬼妓叫來,想讓鬼妓給問一下。鬼妓一到,原來正是典史的妻子!典史拿巨碗砸過去,鬼妓消失,來了陰間妓院的老鴇,對典史破口大罵:你本是浙江一個無賴,拿錢買了個典史小官,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你做官有什麼清白?哪個人袖筒有三百銅錢,你就當他是你親爹了。你搞得神怒人怨,你死了的爹娘哀求閻王,情願把媳婦送到陰司的青樓代你還債!梅女出來,用長簪刺典史,典史狼狽而逃,回到寓所一命嗚呼。梅女自殺後已經託生到一個孝廉家做女兒,因為前世冤情沒得到申雪,鬼魂靈留在陰世尋找報仇的機會,再世為人的孝廉女則是個整天伸著舌頭的傻子,報仇雪恨後,封雲亭娶傻女為妻,梅女的靈魂回歸,傻女成了聰明的美女。梅女的愛情故事裏蘊含深刻社會內容,梅女只有變成鬼也只能變成鬼,才能復仇,現實生活中人不能做的事,鬼做了,做得痛快淋漓,大快人心。

  現實生活中異想天開的事,在聊齋鬼故事裏唾手可得。讀書人朱爾旦跟朋友打賭,深夜到十王殿把面目猙獰的判官背出來,而且開玩笑地説:請判官有空時到家裏來玩,判官果然來了,跟朱爾旦成了好朋友,朱爾旦寫文章總寫不好,陸判斷定,這是因為朱爾旦“心之毛竅塞矣”,趁朱爾旦熟睡的時候剖開他的肚子,一條一條整理,再從陰世千萬顆心中挑了顆聰明的心給他換上,朱爾旦從此下筆千言。他得隴望蜀,要求陸判給自己不夠美麗的妻子換個頭,陸判果然找來個美人頭,趁著朱妻酣睡,切瓜一樣切下她的腦袋換上,朱爾旦妻子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畫中人,只不過脖子上有條淡淡的紅線,臉面跟頸部膚色略有不同。頭顱移植,現代醫學至今不能解決的難題,三百年前在聊齋先生筆下易如反掌。

  蒲松齡還天才地把仙鄉和鬼域組合在一起,創造了著名的聊齋故事《羅剎海市》。美男子馬驥棄儒從商泛海來到“大羅剎國”,“羅剎”是梵語的“惡鬼”,成了國名,意味深長。羅剎國以貌取人,以醜為美,越醜官越大,宰相長著三個鼻孔,兩個耳朵都像牲口一樣背生。官位低一點就醜得差一點,長得多少像個人樣的人,窮得吃不上飯。俊美的馬驥在羅剎國成了最醜的人,人們看到他就嚇跑了。當馬驥以煤涂面作張飛時,羅剎國的人驚嘆:你原來那麼醜現在這麼漂亮,“何前媸而今妍也”,推薦他做官。馬驥不願意易面目求榮顯,退隱回山村,跟村民一起去海市,遇到龍宮太子,帶他到龍宮,馬驥大展雄才,一首賦使他文名遍四海,飛黃騰達,做了龍宮駙馬,經常跟美麗賢慧的龍女在龍宮玉樹下詩詞唱和。羅剎國黑石為墻、以醜為美,龍宮晶明耀眼、唯才是舉,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通過同一個人物在不同國度的遭遇,批判黑白顛倒的現實社會,蒲松齡在篇末的“異史氏曰”説了一段話,“異史氏曰”是蒲松齡對司馬遷《史記》篇末“太史公曰”的模倣。蒲松齡説:“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社會上的人都用假面迎合世人,世情像鬼域一般的陰冷。人們都喜歡壞的東西,一個人以正人君子的面貌在社會出現,不被你嚇得逃走的人,就很少見了。你就是連城美玉,也找不到鑒賞你的人。大羅剎國和海底龍宮,是幻想,但影射黑白顛倒,美醜不分的活生生現實,蒲松齡把深刻社會現實巧妙地包容在神鬼狐妖形式之中,産生了強烈的藝術魅力。法國漢學家克羅德羅阿説:《聊齋志異》是世界上最美的寓言。

  三,再看妖界。凡是人類之外的動物、植物、器物變化成人,或者雖然沒變化成人卻能像人一樣説話,跟人交往,就叫妖精。這是妖精的寬泛定義。孫悟空常説:捉個妖精耍子,其實孫悟空也是妖精,猴妖。妖和人的交往是《聊齋志異》的重頭戲。

  六朝小説已有各種各樣的妖出現,《搜神記》寫張福在湖上遇到一個駕小船的美女,跟這位美女住到一起,把美女的小船係到自己船後邊,半夜醒來,發現懷中美女原來是一隻楊子鱷,美女的小船是段爛木頭;《幽明錄》寫“三魅惑新娘”的故事:蛇傳話,龜做媒人,楊子鱷來做民間少女的新郎。到了《聊齋志異》,千姿百態的精靈都來和人交往。她們出現在小説裏的時候都是美麗多情的女性,緊要關頭,突然變了,成了大自然某一類精靈。

  《綠衣女》,于生深山夜讀,一位美少女推門而入,“于相公,勤讀哉。”少女綠衣長裙,婉妙無比,于生跟少女相愛,少女唱起歌來,聲音幽細。少女離去後,于生聽到呼救聲,發現房檐下一隻小綠蜂被蜘蛛捉住。于生救下它,綠蜂蘸上墨汁走個“謝”字,飄然而去。原來,綠衣女就是綠蜂,綠色長裙就是綠蜂的翅膀!綠衣女唱的歌兒:“樹上烏臼鳥,賺奴中夜散,不怕繡鞋濕,只恐郎無伴。”原來烏臼鳥把雄蜂吃掉了,小雌蜂只好到人間找書生做戀人。綠衣女的低調和膽怯,很像人間遭受過愛情挫折的女性,總是那樣膽怯,實際上她是失去伴侶的小綠蜂。

  《阿英》,甘玨路遇美少女阿英,阿英説:令尊跟我有婚姻之約,甘玨説:我不知道,回去問哥哥,哥哥也不知道,但哥哥發現阿英很不錯,就把她娶回家。甘家的人發現阿英特別懂事特別會説話還有分身法,既在這邊陪著嫂嫂喝酒,又在那邊陪著甘玨聊天,甘家的人害怕了,一再追問,阿英化成鸚鵡飛走了。原來,甘玨的父親養過一隻聰明的鸚鵡,喂鳥時,四五歲的甘玨問:飼鳥何為?父親就開玩笑説:將以為汝婦。鸚鵡認為,這就是婚姻之約,來給甘玨做媳婦。

  書生常大用和美艷的少女葛巾相愛,常大用感受到葛巾無處不香。原來葛巾就是國色天香的牡丹花!白居易詩説:“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宋代文人説“梅妻鶴子”,到了蒲松齡筆下,幾種鮮花,牡丹,菊花,荷花都變成了讀書人的妻子。

  魯迅先生説聊齋“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蒲松齡寫人和大自然的諧合,寫人和包括狼蟲虎豹在內的生物和睦相處,可以算中國最精彩的“綠色環保”小説。

  在神話傳説裏,大禹的夫人涂山氏就是九尾白狐。在前輩作家的妖精體系裏,狐漸漸成為最顯赫的角色。聊齋《青鳳》裏的狐叟自稱“涂山氏後裔”。蒲松齡寫得最多、最精彩的“妖精”,是狐妖。而嬰寧是最成功的狐仙形象。

  在古代小説裏,哭得最美的是誰?紅樓千金小姐林黛玉,什麼情況下都能哭,哭得花瓣為她落地,小鳥飛走不忍聽。笑得最美是誰?聊齋狐女嬰寧。嬰寧愛笑,無拘無束地笑,無法無天地笑,連結婚拜堂她都笑得不能行禮。嬰寧是古代小説裏笑得最開心的姑娘。她把封建時代少女不能笑,不敢笑,不願笑,甚至於不會笑的條條框框都打破了。那時的女人只能“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只能笑不露齒,笑不出聲,否則就是有悖綱常,有失檢點,不正經。而嬰寧,她面對陌生男子,毫無羞怯地笑,自由自在地笑,任何場合都可以笑,真是任性而為,一切封建禮教對她都不過是春風吹馬耳。嬰寧生活在“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只有鳥道”的深山,她沒受過封建禮教的毒害,沒受過世俗社會的污染,她的個性像野花一樣的爛漫,山泉一樣的清澄,山鳥一樣的靈秀。嬰寧愛花。人們常説,馬上看將軍,花間看美人。古代文人愛用花寫女性。崔護“人面桃花相映紅”,李白“荷花羞玉顏”。蒲松齡讓花自始至終左右著狐女嬰寧,甚至花決定她的命運。嬰寧一露面,捻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她看到王子服對自己一個勁地盯著看,笑吟吟地説了句“個兒郎,目灼灼似賊。”大大方方地把花丟到地上,跟丫鬟有説有笑的走了。嬰寧説的“賊”不是“小偷”,是淄川方言,淄川人叫心愛的小男孩是“小狼賊”。嬰寧似乎無意的丟花,其實是丟的是愛情信物。王子服撿起花,害了相思病,懷裏揣著花,千方百計尋找捻花人。嬰寧再露面,執杏花一朵,她爬到樹上摘花,看到王子服,哈哈大笑,差點兒從樹下掉下來。王子服拿出珍藏的花給嬰寧看,嬰寧説:“枯矣,何留之?”王子服説,他保存花是為“相愛不忘”, 嬰寧説:這好辦啊,等你走的時候,讓老奴把園中花折一巨捆負送之。王子服説:我非愛花,愛捻花之人,並進一步表白,這種愛不是親戚間的愛,而是夫妻間的愛。嬰寧問:“有以異乎?”夫妻之愛和親戚之愛有什麼區別呀?王子服回答:“夜共枕蓆耳。”嬰寧低頭尋思許久,回答:“我不慣與生人睡。”嬰寧竟然説出這樣的話,表面看,她憨極了,簡直是個傻大姐,實際上她假裝不懂王子服的愛情表白,是為了讓他把愛情表達得更熱烈,更赤誠。她説折一巨捆負送之,就是讓王子服進一步把愛捻花之人的話説出來,嬰寧還把“大哥欲我共寢”這句話,當著王子服的面説給母親聽,嚇得王子服魂飛天外。其實,她説“大哥欲我共寢”的話時,丫鬟出去了,而她母親是個聾子!聽到這個話而且著急得不得了的,只不過是王子服。嬰寧是在跟王子服進行妙趣橫生的愛情逗樂,讓王子服把愛情表白得更熾熱一點。古代小説愛情描寫從沒像嬰寧這樣的別致的樣式,古代小説人物畫廊從未有過嬰寧這樣的脫俗少女。嬰寧是古代文學女性形象笑得最爛漫,最恣肆的一個,最優美的一個。嬰寧天真爛漫,是真性情的化身,在三從四德肆威的社會,能允許嬰寧這類人存在嗎?不可能,小説結尾,因為嬰寧懲罰了輕薄的西鄰子,縣官都放過了這似乎過分的行為,她的婆母卻狠狠教訓了她,説她一個勁地笑,大失體統,差點兒要讓王家的媳婦到公堂上丟臉。於是,嬰寧表示:我再也不笑啦,“矢不復笑”。笑姑娘從此永不再笑!即便特地逗她笑,她也決不再笑。一個如此純潔的少女來到如此骯髒的社會,哭還來不及,哪兒笑得出?嬰寧是蒲松齡最喜歡的人物,稱為“我嬰寧”,“笑矣乎我嬰寧”,嬰寧是聊齋神鬼狐妖藝術形象的傑出代表。

  蒲松齡神鬼狐妖畫蒼生,馳想天外的誌怪,是滄海桑田的人生,人神交往,人鬼交替,人妖轉換,花妖狐魅異化為蕓蕓眾生,構成聊齋最和諧的美。《聊齋志異》成為集誌怪、神話、寓言于一體的小説寶典。

  (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責編:蘭華  來源:CCTV.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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