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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總想站著
04.02 16:29

    ●《紀事》李曉明
    患腦癱的馮聰上大學了。
    沒那麼神話,馮聰讀的是成人自學考試的課程,他參加應屆高考只考了大概不到300分,所以這大學不是考進去的。那個要求不要出名稱的學校説,“你一定要強調這是自學考試製度給他的機會”。差不多也算有道理,基本屬於聽著不大舒服。至於馮聰,只要不被命令退學就不會放棄走進那個教室的權利。他媽媽盧爾惠説:“我們得讓馮聰有朝一日能自己養活自己”。
    腦癱,叫“腦性癱瘓綜合症”,要害是中樞神經系統有不可逆的病變,肢體活動異常,常伴有智慧障礙,只能做康復治療而不能痊癒。馮聰讀書,不會不吃力。
    三歲進幼兒音樂班,後來進小學,進初中進高中,每一次馮聰的父母都不敢指望這孩子能學出來,每一次全家也都是不遺餘力地把讀書進行到底。盧爾惠説這叫“夠著學”。“萬一對我孩子有好處呢?”如果當年抱著馮聰去學音樂是憑一點僥倖,後來讓馮聰和正常健康的同齡孩子一起讀書則是盧爾惠堅信:那種一般的康復訓練不能有效地發展兒子的智力,“不能就合著”。不過這難,夠不著邊的難。
    如果你現在跟二十歲的馮聰聊天,會發現他有時思路不是很連貫,想得也比較單一、偏激,但是他喜歡歐洲古典音樂,愛跟著CD拉小提琴,喜歡英語,數學方面心算不錯。問盧爾惠,高興嗎?她説:“也沒什麼高興不高興的”。
    馮聰特別怕狗,大的小的都怕。盧爾惠説小時候被人放狗追的。馮聰也沒朋友。在學校,他只有跟女生説得上話,因為男同學嘲笑他傻,不跟他玩。父親馮英傑都説,現在這孩子言行舉止還是女生味兒重。對這種處境馮聰不忿。中學課堂有同學唧唧喳喳,馮聰站起來指著全班斥責:
    “像什麼話!大人辛辛苦苦掙錢供你們來讀書,這樣不好好學,對得起自己的爸爸媽媽嗎?”
    他用他想得到的方式找補自己的尊嚴,結果一片哄笑,課堂紀律更加不可收拾。老師只好説,以後這種事你別管了,讓老師來管吧。其實也管不了所有,都還是不懂事的孩子。老師寫黑板一轉身,常有粉筆頭啥的飛向前排馮聰的後腦勺,以至後來課間休息馮聰要連人帶書包躲進老師的辦公室。一年冬天,幾個孩子惡作劇往馮聰褲子裏灌涼水,回到家都結了冰。
    盧爾惠生下馮聰就病休在家,以後又辭了工作,她決心要好好把這個腦癱兒子養大的。馮聰四歲癲癇再次發作的時候盧爾惠崩潰了。她承受不了兒子醫治無望的打擊,承受不了生活中感受到的委屈。求醫問藥盧爾惠四下裏跑,她的描述是,在那些求人的地方,“我們就像案板上的一塊肉,人家想怎麼割就怎麼割”,有的人還經常使喚:“馮聰他媽,那什麼挺好的,明兒給帶點兒啊”,東西捎來了,錢也就花出去了。於是盧爾惠開始覺著根本沒人關心孩子的病。馮聰發病那天她打電話到單位找馮英傑,那邊不知怎麼給耽擱著,也不著急。等晚上把孩子送進醫院後盧爾惠隨即就離開了急診室,滿懷怨恨,昏昏沉沉獨自走到天亮,直到老同事們一陣驚呼她才醒過神:眼前是離開了幾年的工廠。她這一路,穿過了大半個北京城,鞋走沒了,因為一夜緊咬嘴唇還弄得胸前一片血跡。
    那種情況下,母子倆都需要一個能夠靜養的地方。
    同事裏邊有愛到處溜達的主,找到位於昌平虎峪村的那個農家小院,接近廢棄,但是僻靜。老廠長當時還特意到寺院燒了香。不知道巧合還是靈驗,住那兒以後馮聰恢復得比較快,從此盧爾惠把小院認做兒子的風水寶地,以後不住的時候也常去。
    盧爾惠的丈夫馮英傑説話不緊不慢字正腔圓。一聊才知道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老播音員,當年播長篇小説《歐陽海之歌》,我很崇拜的。後來馮老師在中央電視臺帶隊拍片子,是咱們的老前輩。自從兒子出生,老前輩一個人的工資養活全家,早就入不敷出。兒子八歲那年,兩口子想買個錄音機讓他跟著磁帶學點什麼,沒錢,老前輩當月第四次去賣的血。“飯盒式”錄音機拿回家,人也暈倒在家。今天,退休的馮老師在田華藝術學校當教務主任,繼續掙錢養家。他曾對兒子説,“只要你想讀書,就是搭上我這條老命也得把你供下去”。
    有時候,事情不是搭條老命就擺得平,還得搭上老臉。馮聰讀書比較吃力,當年學校不止一次找家長委婉相勸,讓給馮聰另尋個去處,馮老師硬撐著,就是不順這話茬走。與其説那是懷著對兒子成長的期待,不如説是爭取一種平等。
    馮聰高中畢業證書拿回家的那一天,盧爾惠説他們全家三口哭在一團。兒子想起在學校受的委屈,盧爾惠想她一生的命運,馮老師想什麼?我沒問。
    我猜想,在他們的生活中要重拾信心,差不多要靠一些偏執的心態。看盧爾惠説話做事兒,感覺得到這種偏執。我的理解是,這一家人真正的終極目標是社會的尊重,人的尊嚴,不多,是起碼的。盧爾惠努力想維持那塊風水寶地,老槐樹小院,為的恐怕也是這。一個連租金都快付不起的地方,靠義務辦個業餘活動班保得住嗎?別説還想發展成腦癱兒童的療養基地。但盧爾惠就是往那上面拴住了滿心的期望,呼悠全家上了陣:父親教表演,母親帶孩子們唱歌跳舞,兒子馮聰專門開課輔導小學生們的英語課復習。儘管馮聰的授課效果不便恭維,在盧爾惠注視著兒子的眼神裏卻呈現出了充實:兒子正得到別人的尊重。
    《孩子,站起來》播出以後打進來的電話挺多。對那些求醫的,開頭只轉給了盧爾惠,以為她能給人多點諮詢。可是後來有人再次打進電話抱怨説,她不願意多説情況,要人家在她那兒統一登記,好集中去她介紹的醫院做輔助外科手術。我打電話給盧爾惠,勸她不要獨攬這種事,可她説:“沒事兒,我不怕麻煩,我特願意做這個事呢。”我只好把僅知的退休的王大夫的“宅電”留給了忙著接電話的林偉老師。
    我覺著不好再對馮聰的母親多説什麼。
    受生活境遇和母親下意識心態的影響,今年二十歲的馮聰總愛説“獻愛心獻愛心,這時代哪兒還有什麼大公無私?”去年,北京門頭溝一位母親給八歲患腦癱的女兒喂了敵敵畏然後去自首,孩子給人救活了,母親被判刑三年緩刑三年。誰會不理解她?
    他們處於弱勢,在默默的困境當中倍感孤獨和渺小,只能用一切想得到的方式求得解脫,求得心理平衡,求得尊嚴。
    對他們我沒有同情,只能借一個片子的機會表達一點點敬意,然後默默地注視著這些努力往起站的人。



責編:李穎 來源:央視國際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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