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6月22日，山西繁峙發生金礦爆炸，造成幾十人死亡。礦難發生後，礦方封鎖消息隱瞞不報，直到6月25日，《中國青年報》才接到遇難者家屬的電話舉報。報社立即派出兩名記者，前往礦難發生地進行穿雲撥霧的調查採訪。
一、記者赴現場 暗號約見舉報人
劉暢，中國青年報首席記者，1999年“中國新聞獎”得主，曾參與1998年“抗洪”及2000年大興安嶺撲火等重大事件的採訪。
柴繼軍，中國青年報攝影記者，第十、十一屆“中國新聞獎”得主，獲2000年新聞攝影“金眼”獎。
接到任務，二人迅速趕赴山西繁峙事發地。爆炸現場是個一片混亂的金礦採區，四週到處都是簡易建築，幾個水泥袋幾根木方就架起一幢“房子”，惡劣的生存條件令人觸目驚心。發生爆炸的礦井已被垃圾物填死，簡易建築裏已是人去“樓”空。附近還有30多個礦井在生産。
劉暢向當地礦工打探消息，對方要麼躲躲閃閃，要麼支支吾吾，整個礦山被一股神秘的氣氛籠罩著，採訪一開始就陷入困境。
幾經週折，他倆得到了一個受害人家屬名單，和對方打電話聯絡時，對方説他住在一個賓館裏，可能旁邊有人監視他，他不敢多説，只是約定了下次再談的接頭地點和暗號。二記者在距那兒10多公里的沙河鎮租了輛微型麵包車，馳向接頭地點。
在對方住的賓館門口剛一停車，裏面忽地跑出個穿迷服的小夥子，打開車門鑽進車就催促著：快走快走！車上二記者驚愕地看到，賓館裏確實有人跟了出來。司機一踩油門，麵包車飛馳離去。
見賓館被遠遠拋在後面，劉暢剛想開口問小夥，小夥就緊張地把手放在嘴前作了個勿説話的動作，大概是提防開出租車的當地司機。車跑出五、六公里後，劉暢忍不住再次開口：我們到哪兒談？小夥指了指路邊一家小旅店。於是一行人下車如釋重負地走了進去。
小旅店的位置偏僻荒涼，店裏沒什麼人。聽到動靜，後院的一條狗兇狠地吠了起來。幾人進房後關上門。小夥先自報了家門，説表弟在這次爆炸中遇難了，他從陜西趕來處理後事，礦上不讓他們這些死者家屬向別人説爆炸的事，一直在監視、控制著他們，他們已等了好多天，卻見不到親人的屍體，不知道礦上把屍體弄到哪去了？礦上對他説：給你25000塊錢，馬上走人，見屍體是絕對不行的。如果不答應這個要求，就別想活著離開繁峙地界。他和那些遇難者家屬簡直都快絕望了……
僅僅停留了四、五分鐘，還沒談出什麼實質性的東西，小夥子就不敢再談了，説回去找幾個人，即起身勿勿走了。雖然沒人跟在車後循蹤而來，但倆記者明顯感覺到小夥子的心理壓力很大，他是想趕緊回去看看情況，擔心礦上知道他出來找記者派人對他尋茬。劉暢從舉報人提供的情況和剛才這小夥的反映中，已意識到金礦爆炸事態的嚴重性及此次採訪的艱巨性和風險性。他倆焦急的等待著有更多的知情人來提供情況。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幾個小時過去了。他倆又給那小夥打了幾次電話，對方卻不願再來了。二人分析他可能是出於對當地金礦黑惡勢力的恐懼，準備向礦方妥協了。如果這條好不容易搞到的線索斷了，後面的採訪將如何進行？
二、知情人哭訴 死者慘狀令人悲
左思右想，二人又給那小夥打了個電話：你不能來，就幫忙介紹幾個人來吧？小夥子答應了。幾分鐘後，他打來電話提供了4個遇難者家屬的手機號碼。倆記者就輪番撥打，有的沒人接，有的聽到這邊是外地口音就挂斷了。打了半小時，劉暢終於撥通了其中一個電話，説：我是北京中國青年報的記者，想了解一些情況。對方非常緊張：你們快來吧，現在我們也説不清楚。我是陜西來的，叫邱紅剛。我哥哥在這次礦難中遇難了，如果你們能來為我們説幾句話，就是幫了我們的大忙了。劉暢問：你現在能不能出來？他説能出來。劉暢與他約定在野外的路邊見面。
挂斷電話，倆人坐上那輛租來的小麵包車去接對方。車在野外路上跑了一陣，遠遠地看到4個人腳步匆匆地向這邊來。他倆停車喊道：誰是邱紅剛？4人聞聲無語地看著他們，緊張的神情好像問：你們是誰？有什麼事？
劉暢跳下車拿出記者證：我是北京來的。4人的神情才稍鬆弛了些，説剛才就是他們接的電話。劉暢説：上車吧。大家一起又回到那個小旅店。二位記者開始對這次礦難經過進行詳細的採訪。
這4人有的是遇難者家屬，有的是遇難者屍體的搬運者，説起這次礦難都是滿腔悲憤。其中有個叫田正遙的，是在金礦負責爆炸物品的，他很準確地説出了金礦存放炸藥的地點及後來發生爆炸的情況。他一開口眼淚就下來了：當時電纜短路冒白煙，井下有些工人看到了害怕要求上去。工頭吼道：不準上去，快幹活！誰要是上去了，就把誰從上面再扔下來！爆炸是在第三個工作面發生的，他正在第五個工作面幹活。爆炸時，他萬幸從別的礦井裏逃了出來。可他32歲的弟弟沒能逃出，在爆炸中葬身井下。弟弟的孩子才4歲，家裏生活非常困難。爆炸後，他曾到井下去找過弟弟，弟弟沒找著，卻在井下目睹了一個18個人死在一起的慘烈場面。那是因為爆炸時的爆炸量並不大，遇難者並不是被炸死的，而是被爆炸産生的氣體窒息而死的。他們死得非常痛苦，有的趴著，有的躺著，還有的跪著；有的身體蜷屈著，有的臉龐扭曲著，還有的像在撕扯自己的頭髮……
另一人講述了遇難者屍體的去向。他説爆炸發生後，井下情況一時不明，礦方又進行了嚴密封鎖，屍體未能及時運出，直到半夜12點鐘下大雨，礦方才叫了包括他在內的幾個人，在黑夜雨幕的掩護下去偷運屍體。他親自把20多具屍體從井下搬上來。屍體整整裝了滿滿兩汽車。一輛是拿掉后座的吉普車，一輛是客貨車。客貨車後車廂上滿載的屍體，堆得都超出了後擋板的高度。兩汽車屍體被拉走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這些搬運屍體的人和那些屍體了……（1021字）
三、舉報人受驚 記者甩掉跟蹤者
倆記者採訪時，不斷有人從窗外往裏張望，4個反映問題的舉報人非常慌張，説話也有些語無倫次……正在他4人提心吊膽時，突然“篤篤篤”，房門又被敲響了，那4人陡然一驚，惶惑地目光一齊投向房門，又手足無措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地相互對視……倆記者也緊張地思忖：是誰？幹啥的？“篤篤篤……”敲門聲不止，敲門人非常執著，大有非敲開不可之勢。劉暢想：光天化日之下，難道敢殺人滅口不成？起身打開門。門外是個塊頭驃悍面目兇狠的人，簡直就像個殺手。他陰冷地朝房間裏看了一眼掉頭走了。這一眼看得那反映情況的4人臉色大變，好似大難臨頭，驚恐得一起跑出去上了記者包租的那輛麵包車，像死神在後面追了上來似的連連喊著：快走快走！
倆記者就是不受這種氣氛的感染，也不得不跟著上車，麵包車迅速駛離了小旅店。4人説還有一份遇難者的名單和他們家屬寫的一個情況反映要交給記者。説著匆匆下了車：晚上再聯絡，晚上再聯絡。
看來確實有人在暗中控制關於金礦爆炸遇難者善後的局面，並跟蹤監視遇難者家屬的行動，記者若要了解真實情況，必須避開他們的視線。送走了4人，麵包車開到路邊的一個賓館停下，倆記者抓緊時間就餐。正吃時，有人暗中告訴他倆：從你們進來起，那4個人就一直在監視你們。倆記者一看，窗外停著輛汽車，旁邊4個人不斷朝這邊張望。
倆記者邊吃飯邊商量了對策。餐畢，二人在賓館開了房間，熄了燈佯裝睡覺。半夜時分，不見了跟蹤者的身影，兩人迅速逃出賓館與司機取得聯絡，驅車到預定地點拿到了寫有29名遇難者的名單。
金礦方要掩蓋事故的真相，記者要報道事實的真相，如此，記者的調查採訪就要冒著巨大風險。
根據對遇難者家屬提供的線索分析，倆記者判斷這可能是一起罕見的金礦爆炸瞞報事件。要揭露真相！要讓全社會知道真相。雖説倆人拿到了遇難者名單，但部分家屬迫於無奈，與礦方達成協定已拿錢回家了；沒走的遇難者家屬被分散安排並處於嚴密監視之下；可能還有更多的遇難者沒有登記。劉暢根據已掌握的情況，迅速打電話向國家安全生産監察局反映；另一方面找當地政府調查採訪。
四、眾領導關注 疑犯落網真相明
在繁峙縣委，倆記者聽取縣委領導介紹情況時，不斷接到遇難者家屬的求救電話：請你們幫幫我們，我們太危險了……劉暢當面將此情況向繁峙縣委領導反映了。縣委領導馬上打電話給縣公安局局長：命令馬上對金礦死難者家屬提供保護。
死難者家屬的人身安全得到了保證，但他們的生活卻得不到保障。倆記者去採訪時，他們頭天晚上只吃了點麵條，第二天什麼都沒吃，大家都餓著肚子。劉暢對其中一個叫何飛虎的4歲孩子印象很深，他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非常單純可愛。別人問他爸爸哪去了？他毫無憂傷地説：井筒子爆炸，死了。天真的孩子不知“死”為何意。當媽媽悲痛欲絕、痛哭流涕地向記者傾訴時，他卻拽著媽媽的衣角説：媽媽我餓，我想吃飯，我要吃飯……那情形真讓人感到酸楚難過。劉暢見狀抑制不住內心的悲愴，從兜裏拿出錢塞進孩子媽媽手裏：給孩子買點吃的吧。
劉暢向當地政府反映了遇難者家屬的艱難處境，希望能引起他們的重視。縣委常委、辦公室主任把事故過程從政府的角度向他們進行了介紹，還向記者提供了事故書面報告。報告中説：這次礦難2人死亡、4人受傷……40多人死裏逃生……劉暢説：情況不是這樣。根據我們的採訪，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次非常大的礦難事故……按反映情況的田正遙所説，遇難者約有40人，與金礦方對外公佈的死亡人數相距甚遠。當時礦裏報到縣裏，縣裏報到市裏，市裏報到省裏的材料，都是死2 人、傷4人。為什麼報死亡2人呢？因為按照我國重大事故的規定，死3人叫重大事故；死10人叫特大事故；死亡30人以上叫特別重大事故。金礦方報告説只死亡2人，就是儘量把責任減小到最低限度。這位領導聽後，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説：那現在是情況不明。
當地政府模棱兩可的態度和兩天來的調查採訪，使劉暢深深感到要儘快報道事實真相的緊迫性。回到賓館，他連夜趕寫了一篇稿件電傳回報社。6月28日，中國青年報以頭版刊登。一時間，舉國震驚。國務院領導迅速作出批示，派調查組進駐山西繁峙，對礦難展開全面調查。山西省委書記田成平親往現場視察，當面誇讚倆記者：感謝輿論監督，如果沒有輿論監督，這事至今我們還蒙在鼓裏……
調查組剛到現場時，由於礦方的暗中控制和封鎖、阻撓，工作難以開展、無從下手，山西省省長劉振華指示：要借鑒新聞單位經驗，使調查工作有突破性進展，儘快揭露事故真相。山西省忻州市副市長宣明仁命令忻州市公安局：要研究記者的報道，把案子辦好、辦實。
調查組根據記者的報道，分析出3條線索，加快了調查進度；公安機關根據報道指向，迅速出擊，抓捕了參與拋屍滅跡的犯罪嫌疑人，找到了被藏匿的遇難者遺體。
經調查組的調查，此次特大礦難，共造成37名礦工死亡，認定為特大事故隱瞞不報。
目前，幕後主使楊海龍及涉案的30多名犯罪嫌疑人已經落網，案件正在進一步調查之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