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1月19日，第二屆北京國際音樂節閉幕式演出在世紀劇院舉行。晚上6：50，已82歲高齡的我國著名指揮家李德倫先生，冒著生命危險來到劇院，坐著輪椅在這裡指揮一場不同尋常的演出，與他同臺演出的也是一位老人，他就是來自美國的世界著名小提琴大師艾薩克.斯特恩。
一、在世紀末營造一個驚世的聚會
1917年，李德倫出生於北京，母親是他最早的音樂啟蒙老師。1940年，考入上海國立音樂專科高校；1946年到延安，任中央管弦樂團指揮；1953年，留學莫斯科音樂學院，師從阿諾索夫教授；1957年，擔任中央樂團首席指揮……
艾薩克.斯特恩，1920年生於俄國，小時隨母親移居美國。8歲學習小提琴，13歲登臺演出。早在上世紀40年代，斯特恩便成為世界樂壇的傑出代表。他那獨特的斯特恩式揉弦，至今仍是提琴家學習的楷模。
1999年11月19日的合作，對兩位都已是80高齡的音樂大師來説，有著特殊的意義。因為斯特恩也非常清楚，他與李德倫的這次合作，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後合作了。斯特恩對李德倫説：這場音樂會我期待了20年，非常高興能再次見到你，非常高興能再次合作。原來兩位老人的相識，是在20年前。
1979年6月，剛剛打開國門的中國，第一次邀請世界著名小提琴大師斯特恩來華訪問演出，李德倫作為中國著名的指揮家，與他合作演出了莫扎特G大調小提琴協奏曲。
第一次到中國的斯特恩，所看到的一切都讓他很吃驚。他沒想到在這個古老的國家，會有這麼多優秀的音樂人才。那次斯特恩在中國不僅進行了盛況空前的演出，而且還拍攝了一部紀錄片《從毛澤東到莫扎特》，此片獲得了奧斯卡金像獎。斯特恩的的訪問讓世界了解了中國，也讓中國了解了世界。為了紀念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事件，在事隔20年後，北京國際音樂節準備邀請斯特恩再次訪問中國，並與李德倫合作演出當年他們合作過的表演曲目——《莫扎特第三小提琴協奏曲》。當北京國際音樂節音樂總監余隆于1998年專程到紐約拜訪斯特恩，並説明來意時，斯特恩哈哈大笑起來，一邊很高興的應允，一邊無不幽默地説：你們是不是想讓世界人都看看我和李德倫先生有多老哇？斯特恩在接受邀請的同時，還提出了一個要求：由他帶攝製組作獨家報道。余隆當即也答應了他的要求。當時李德倫非常清楚，這場音樂會非同尋常。他在積極為音樂會作準備。
然而，當時間進程到最後關鍵時刻，意外事情發生了，李德倫與斯特恩的合作面臨著難以逾越的重大關口！
二、所有人都在問：有奇跡發生嗎？
1999年9月17日，李德倫突然覺得不舒服，半夜後，他從床上剛一坐起來，就猛地一下發生了噴射性嘔吐，吐出來的東西都是咖啡色的，實際上就是內出血，噴得到處都是，兩個眼睛也直了，人也動不了了。夫人李玨撐著他也不敢動，喊家裏的保姆小蘭子快叫人，連夜把李德倫送協和醫院搶救。大夫對李玨説：急性肺炎伴隨腎衰竭，很可能救不了了，你要有思想準備。當時李德倫家沒有一個子女在北京，只有李玨一人伴著李德倫。李德倫有三個子女：二個女兒一個兒子。長女李鹿當時和丈夫一起駐塞浦路斯大使館，得到消息飛回北京已是11月14日，離19日只有5天了。從首都機場坐出租車，沿路都是北京國際音樂節的大海報，宣傳聲勢很大，地鐵裏也是李德倫的照片。可此時他卻在醫院。李鹿一進病房，看見父親躺在病床上，鼻子裏插著氧氣，手上插著輸液管，臉色蒼白，當時她就哭了。
李鹿的媽媽看到女兒不遠萬里趕回家了，一把摟著女兒也嚶嚶哭泣起來。當時李鹿的媽媽身體也極差，心臟安裝著金屬瓣膜，加上這些時間由她一個人支撐著李德倫的重病所帶來的壓力，她已經是憔悴不堪了。李玨一邊哭一邊把女兒拉到一旁説：19日音樂節的音樂會快到了，斯特恩快要到北京了，你爸爸病成這樣，怎麼辦？李鹿當時也感到很茫然。
其實這時倒挂在李德倫心裏的問號比誰心中的問號都沉重。他沒有問自己演與不演，他在問他的生命能否支撐得下這場演出。如果因為這場病放棄了演出，那不是用一種最尷尬的方式來結束自己一生的藝術生涯嗎？這場音樂會不是一場簡單的音樂會，而是自己與斯特恩世紀末的約定。與此同時，親戚、朋友、級委會和各部門的領導也頻頻來電話，問：演，還是不演。如果身體支撐不住就不演了。
李鹿帶著社會各界所關注的問題來到父親床前，輕輕問他：19日的音樂會您能演嗎？李德倫當時話都説不出來，只能用非常小的像蚊子叫一樣的聲音在女兒耳邊説：能！女兒簡直不敢相信父親的話。而就在這時，醫生再次傳來黑色醫訊：李德倫病重可能救不了。一張山一樣沉重的病危通知單遞到了李鹿的手中。李鹿用顫抖的雙手把病危通知摁在胸口。在她的腦海翻騰著三樣東西：病危通知、19日父親演出的海報、父親説“能！”的聲音。她默默地含淚對天祈禱：但願這一切都是醫生過慮了！這時候，李德倫全家人對他的那場演出根本就不抱絲豪希望，只求他能平安度過危險期就算萬幸了。
就在這個時候，斯特恩已到北京，還向醫院打電話問候李德倫。在這種情況下，親友們都對李鹿説：別讓你爸爸演了，都80多歲了，這不是玩命嘛？而且李德倫當時抵抗力非常差。醫生説：他這個病就怕感冒，腎衰竭一感冒就嚴重了，別説到公共場所，就是病人的病房都不讓人進去，怕交叉感染。
可是李德倫他是一口咬定：能去演出！他那顆熱愛音樂事業的執著的心，決定了他即使玩命也得上。他説如果他不參加這次演出，那將不僅是他的終身遺憾，也是廣大音樂愛好者的終身遺憾，所有人的遺憾，也包括斯特恩的遺憾，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李鹿和她的媽媽李玨心裏抱著一種期待，希望能夠發生奇跡。
三、坐著輪椅用生命指揮音樂
奇跡真的發生了！
李鹿是14日回國的。15日、16日，李德倫躺在床上還動不了，17日他就下床坐在椅子上看總譜，開始準備莫扎特G大調協奏曲；還給斯特恩打電話，和他商量著有關事項。
18日下午，在李德倫的執拗下，醫生不得不讓他破例走出醫院去做演出前的排練。天氣很冷，大家給李德倫裏三層、外三層地裹著，用輪椅把他推下去，實行24小時特護。坐著輪椅的李德倫來到世紀劇院的舞臺上。這時斯特恩跟他的兒子小斯特恩正在排加演的節目，一回頭，看見了李德倫，他一邊拉著琴，一邊和著節拍走到李德倫面前，為李德倫演奏。李德倫按捺著激動的心情注視著自己的老朋友，靜靜欣賞他的演奏。琴聲畢，斯特恩深情走來與李德倫緊緊擁抱，之後，他又捧著李德倫的臉，李德倫扶著斯特恩的胳膊，兩個白髮老人淚光閃閃，久久凝望，他們想説的話太多，而這時，什麼也説不出。
休息了一會兒後，幾人把李德倫攙上了指揮臺，這時大家才發現，李德倫的身體弱得不能再弱了！所有在場的人都為他揪心：病成這樣還能演嗎？他的手能舉起來嗎？大家都屏住呼吸看著他。這時，比欣賞李德倫的藝術更重要的是要看他的生命如何與藝術融合産生一種令人震驚的光芒！
指揮臺上，李德倫的手舉起來了！打下第一拍時是那麼有力，看上去完全是個身體正常的人。他清晰明了地打著拍子——這個聲部進去，那個聲部出來，把整個樂隊控制在他的指揮棒間，不讓樂隊的聲音太響，不能壓掉斯特恩的獨奏。
這簡直就是個奇跡！幾個醫生在台下兩眼發直地盯著李德倫，他們弄不懂這裡面是生命的魔力，還是藝術的魔力。
重病中的李德倫，一點也沒有因為他的病情，而影響他的指揮水平。兩個老人顯得非常默契，都很明白對方想要什麼東西。他們互相用眼神溝通，不説一句話，達到了大藝術家的那種心靈溝通的無我境界，把整個莫扎特的音樂情感詮釋得淋淳盡致，無懈可擊。不少在場的專家都紛紛盛讚：這才是真正的莫扎特！
李鹿一邊摁著激烈跳動的胸口注視著父親，一邊在台下找攝影師陳雄，她流著淚告訴陳雄説：這可能就是我父親最後一次排練了，請你一定幫忙多拍幾張。陳雄當時本來就心情很激動了，這時聽了李德倫女兒的請求後，淚珠大顆大顆往下掉。在李德倫的全場排練中，陳雄含著淚一直追拍著李德倫帶病、坐著輪椅指揮的一張又一張獨具魅力的照片。樓道裏站滿了觀眾，他們有不同膚色和不同顏色的頭髮、眼睛，他們用熱烈的掌聲慶賀兩位老人憑著對音樂的摯愛，在時隔20年後又走到一起進行的珠聯壁合的精彩合作。
這場精彩的排練，為李德倫，同時也為所有人都增強了第二天正式演出的信心。
四、世紀絕唱之後歷史哭了
1999年11月19日傍晚，北京世紀劇場門前人山人海，大家都在等著一場將在世界音樂史上産生特殊意義的演奏會。有票的人持票等待顯示出一種幸運的感覺；沒票的人都在尋找有人退票的機遇。都想親眼看看兩位老人的世界絕唱。
世紀劇場的大幕徐徐拉開了。著名藝術表演家英若誠既以主持人的身份，同時也以兩位老人的朋友的身份登臺亮相。宣佈了上半場的開始。他用嫻熟的中、英語言，幽默的表演風格，讓所有中外觀眾都領略到了中國音樂舞臺在20年後的深刻變化。接著，20年前的三位為斯特恩作過演奏表演的少年——王健、徐惟玲和潘淳上臺了，經過20年的變遷，他們已都成了成熟的演奏家，他們演奏了貝多芬的三重協奏曲。
接下來，下半場開始了。英若誠向觀眾報幕並作介紹後，李德倫坐著輪椅被兩個年輕人推上舞臺。這兩個年輕人一個是余隆，一個是李德倫愛若掌珠的外孫科民。整個劇場剎那間掌聲雷動。
這時青年指揮家李心草、楊陽從另一側跑上舞臺換下余隆和科民，然後他們又把李德倫攙扶到指揮臺上。斯特恩步履從容地走上臺了，全場再次掌聲雷鳴。
斯特恩把弓已搭在弦上，全場觀眾，鴉雀無聲。大家都在靜靜地等待震撼世紀、震撼未來的音樂從這位80高齡老者的肩胛轟隆隆地滾過來，從他的手指間脆生生地流下來。斯特恩向李德倫遞來一個牽動人心的眼神，李德倫的指揮捧有力地舉起了，整個世紀劇院響起了令星移斗轉的旋律，令花開蝶舞的音韻。那一瞬間，台下觀眾流淚了，臺上演奏人員眼睛模糊了，人們為斯特恩美妙絕倫的演奏而沉醉，更為李德倫氣勢恢宏的指揮而昂奮。
演出結束整個舞臺都被鮮花淹沒了，台下掌聲經久不息。
無疑這場演出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然而令人痛憾的是，從此以後，李德倫果真的就像他女兒所預料的那樣，再也沒有在舞臺上出現了。
2001年9月23日，斯特恩逝世；2001年10月19日，李德倫逝世。歷史用自豪和淚水永遠銘記著：1999年11月19日，李德倫與斯特恩合作奏起了世紀的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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