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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葉小談

央視國際 (2005年01月09日 21:48)

  小雨霏霏,輕寒悽惻,雖説遠趕不上北國的彤雪密布,凍雲紛飛,但住慣或生長在嶺表的人,總會感覺得這是一種“歲云暮矣”的情調了。記得從前有一首五言律詩云:

  梅動芳春近,雲低遠樹微

  雨兼殘葉下,風帶暗沙飛。

  坐看三冬盡,回思百事非。

  濁醪連日醉,未足破愁圍。前四句,説的便是這個時節的景象。

  一月來,我的心情的淒惶紛亂,是有生以來所不曾經驗過的。劫後余生,欲去不能,欲住不得,這種難挨的情味,惟有過來人能夠領悟。否則儘管説得很逼真,可是終不能希冀其體味于十一,又何況我的筆端正笨拙得像永不轉調的泉聲呢?帶住!這樣輕輕提過就算了。在此當兒,不能做用心的事,自然在意料中。堆積著的文債何時才讓我竣工畢事呢?思之黯然!

  真是一個意外了的事!昨天無意中在朋友處翻看了“貢獻”第二期伏園先生題名《紅葉》的一篇文章,卻引起了我一時的興味,教我在這酒余慵困的今天,伸紙來抒寫這篇小文。自己驚怪之餘,不能不謝謝孫先生文章鼓舞我的魔力了。

  “黃葉”與“紅葉”,雖然是兩種很相似的東西,但在我們的觀感上,頗各饒著不同的情調。如容我做點譬喻,那嗎黃葉像清高的隱士,紅葉她卻是艷粧的美人了。古人句雲:“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這便是紅葉的氣味有些近於女性的春花的證明。對於黃葉,則只有令人感到孤冷清寒,或零落衰颯,不會再有什麼綺思芳情了。

  我自己不知甚麼緣故,對於漁洋老人的詩會有如此嗜好的怪癖。如果在中國過去詩人中,我願去自找什麼老師,那麼,他老,當是首先屈指的一個。他流覽景物的詩,幾乎沒有—首不是我所愛讀的。他詩裏常常喜歡用紅樹、紅葉、黃葉等名詞,如:“好是日斜風定後,半江紅樹賣鱸魚;”“清溪曲逐楓林轉,紅葉無風落滿船;”“路入江州愛晚晴,青山紅樹眼中明;”(先生《蜀道驛程記》雲:第七日抵晡江津縣,距縣二里許,小山多桐子樹,葉如渥丹,與夕霞相映)“晚趁寒潮渡江去,滿林黃葉雁聲多;”“青山初日上,黃葉半江飛;”“數聽清罄不知處,山鳥晚啼黃葉中。”諸如此類,都是很佳麗的語句,和東坡的“扇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同為詩中的畫。先生嘗呼崔不雕為“崔黃葉”,他所最激賞的關於他的佳句,便是:“丹楓江冷人初去,黃葉聲多酒不辭。”可見他老對於黃葉的愛好了。

  我憶起舊事來了。當我初進中學校讀書時,頗喜歡胡謅些歪詩。我們的校長週六平先生見了,竟大大地謬加賞讚。一回,他把一幅山水畫囑我題詩,我勉強給他寫上了下面二十八個字:

  霜重溪橋落晚楓,

  寒煙消盡露晴空。

  野人領得秋風味,

  家在青山黃葉中。

  他和詩,以崔不雕相擬,至謂“比似桐花論衣缽,座中惟有阿龍超”,則更以漁洋的賞識江東阿龍樂府者自況,令我真感愧無地了!“風流我愧秦淮海,竟于蘇門奪席來”,這是我當日報呈他老夫子的詩之末韻。一別將十年,他黃葉飄零也似的生命,不知還遺留在這秋風冷落的人間麼?我呢,一事沒有成就,只剩著這樣一副殘病的身軀和淒惶的心情,在這世上東飄西泊地過活,辜負了他老人家深深的期望了。唉!這何消説,更何忍説呢!“前此空揮憂國淚,斯行差慰樹人情”,這兩句當我離開故鄉來廣州時留別他的詩。一度追吟著,便一度感傷到絕地了!

  上面一大段的話,似乎有些過於跑野馬,緊回到我的黃葉吧。

  紅葉不是到處皆有的,──自然是指的大規模的楓桕、柿葉等,不是零片的任何林木的葉了──黃葉則普通極了,只要到了相當的時候。嶺表氣溫和暖,冬季的景象,只相當於北方的秋天。在這分兒,自然可以看到枝間及地上,滿綴著黃金的葉子了。日來偶縱步東郊北園一帶,看到它們那樣稀疏地掙扎于蕭索的寒氣中,不免一股哀戚之情為之掀然鼓動起來。

  回想數年前,我因為亂事,闔家人由市鎮遷入山村中的故居。那時的生活真是清雋可味。一個人竹笠、赤足,漫步于水湄林際。金黃的葉子,或飛舞于身邊,或繚繞于足下。冷風吹過,沙沙地作晌。我的思想,也和頭頂青空一般的寧謐而清曠,偶而拾起一片,投在回曲的山溪中,它急遽地或迂徐地逐清碧的流水往下飄,我的神思也好像隨之而俱去。在這樣的環境中,真不知人間何世了?現在,不但這浮浪的身,末易插翼飛回故鄉,就是去得.在那毒煙流彈之下,幽秀的山光,美麗的黃葉都摧毀焚劫以盡了!哦!時間的黑潮啊!你將永恒不會帶回我那已逝的清福了麼?

  我竟會這樣的動起感情來了,為了區區的黃葉,黃葉的回憶!算了,我願意過去了的永成為過去!無力的我,只合對當前和未來的一切,去低吟那賞味之歌,──雖然這也怕只一句近於“祝福”的空話。

  十七年,正月,二日,于廣州新遷寓次

責編:郭翠瀟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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