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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藝人的歷程

央視國際 2003年12月10日 00:46

  

楊恩洪

  二十年間,搶救了一部頻臨滅絕的史詩——這只有政府行為才能辦到。

  今天,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蒙古族稱為《格斯爾可汗傳》,下統稱為《格薩(斯)爾》)作為一部至今還活在民間、世界上最長的口承史詩,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和接受。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01年10月召開的第31屆大會上,我國史詩《格薩(斯)爾》的千年紀念活動被列入“會員國2002-2003年期間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參與的週年紀念”項目,這是中國有史以來唯一被列入聯合國的參與項目,這充分説明作為優秀的民族文化遺産《格薩(斯)爾》為世界所認定,更是國際社會對我國搶救工作的充分肯定與高度評價。

  然而,新中國成立以前,藏族史詩《格薩爾》在民間卻是另一番景象。它是由一些被稱之為乞丐的説唱藝人口耳相傳,為人貶之為下裏巴人的俚曲。藝人浪跡高原,以説唱為生,被上層人士稱為“乞丐的喧囂”而拒之於大雅之堂之外。由此,民間藝人處於自生自 滅的狀態。文革的十年浩劫,又使這一頻臨消亡的民間説唱幾乎毀於一旦。在青海,《格薩爾王傳》就曾作為歌頌帝王將相的大毒草而禁止傳播,大量的史詩抄本被焚燒、民間説唱藝人被斥為“牛鬼蛇神”而受到迫害,一時間《格薩爾》的説唱與傳播在藏區嘎然而止。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當人們迎來史詩的春天時,我們面臨的是百廢待興的困難局面。為了搶救這一頻臨滅絕的史詩,中國社會科學院適時地將這一計劃納入了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六。五”規劃之中,以後這一計劃持續了三個五年計劃,並得到了國家民委、文化部、中國文聯等部委及各有關省區的大力支持,一場大規模的史詩普查與搶救在史詩的流傳地區西藏、青海、甘肅、四川、雲南、內蒙古、新疆等地開始了!

  1983年秋天,在史詩《格薩爾王傳》被打成大毒草長達十五年後剛剛得到平反的時候,北京的《格薩爾》工作調查組來到了果洛草原。根據當地工作人員的介紹,我們確定首先見一下龍恩寺的活佛藝人昂日。當他從幾十公里以外的甘德縣趕到州府所在地大武時,我們從他閉口不語的態度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很矛盾。對往昔的磨難仍心有餘悸。

  “昂日是果洛州有名的藝人,所以我們首先點名見他。見過面,寒暄幾句後,談話便進入正題。這位個子瘦長、方臉大眼,因為口中沒有門牙嘴巴凹進去的藝人閉口不語,但是他一直認真地聽著北京來的同志們的話語:

  ‘《格薩爾王傳》是藏族人民珍貴的民族文化遺産,我們現在要開始搶救這部史詩,要為這部史詩和眾多的説唱藝人平反,正名。’

  這擲地有聲的話語,令昂日聽著親切、感到振奮,他漸漸打消了疑慮,直到這時,他才承認自己是個説唱藝人,會説《格薩爾》,他同意説唱一段給我們聽……

  昂日的説唱極有特色,我們充分肯定了他的唱段。然而,昂日高興之餘,仍心有餘悸。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向我們提出了一個要求:

  ‘請你們給我開一個證明,説明是你們叫我來説唱《格薩爾》的,將來要是遇到麻煩,我也好有個憑證。‘

  昂日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身上的傷痕、心靈上的創傷難以一下子撫平。當時的州委書記格桑多傑出面與我們一起用藏漢兩種文字給昂日寫了一個證明:

  ‘《格薩爾王傳》是藏族人民珍貴的文化遺産,我們請果洛藝人昂日説唱並錄了音,特此證明。全國《格薩爾》工作領導小組‘

  當昂日接過證明,小心翼翼地疊好揣在懷裏時,他的一顆懸著的心仿佛落了下來,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摘自作者日記(下簡稱日記),1983年9月5日,星期一”

  此後,《格薩爾》的搶救工作,得到了地方各級領導的支持以及具體從事史詩搶救工作同志的通力合作,這項具有歷史意義的工程終於啟動了。

  “你們為什麼不早來幾年?現在我的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請,嗓子也唱不出來了。”——我為自己遲到的調查痛心疾首。

  被譽為具有“永久魅力”的古希臘史詩《伊裏亞特》和《奧德賽》,是歐洲文學寶庫中的明珠,也是世界文化的珍品,後世的許多作家從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史詩在西方文學發展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那麼,創造了如此完美的史詩的作者是誰呢?傳説是一位古希臘的盲藝人荷馬,他大約生活與公元前9-8世紀,正是這位聞名世界的荷馬,將小亞細亞一帶民間口頭流傳的史詩短歌綜合加工整理而成。此後,史詩又回到民間以口頭形式繼續傳播,至公元前8-7世紀才被用文字記錄下來。從中不難看出,荷馬以及眾多的民間説唱藝人為史詩的産生奠定了豐厚的基礎。

  史詩《格薩爾王傳》是世代藏族人民創造的一個偉大的奇跡。他們不但創造了世界上最長的史詩,還將這一史詩從遠古保留到科技現代化的今天,使我們現代人仍然能夠領略到人類英雄時代的頌歌。在這一過程中,説唱藝人功不可沒。正是他們世世代代以口耳相傳的方式,把這部鴻篇巨制的史詩保存至今,他們參與創作、主司傳承,因此是史詩研究的一把鑰匙。但是在舊社會,他們是乞丐,在新社會仍未得到普遍的認可。於是,我決心為他們寫傳,為他們正名,為他們在藏族文化史、中國文化史乃至人類文明史上爭得一席應有的位置。

  這確實是不能再晚的調查了。在各地區普查的基礎上,我們得到了不少有關説唱藝人還健在的報告,然而報告極其簡單。我感到不能再遲疑,必須走出書齋,走向民間,趁他們還健在時與他們見上一面。為此,我開始了十數載漫長的尋訪藝人之路。

  德國瓦爾特.海希西教授整理髮表的土族地區流傳的《格薩爾》的資料(《多米尼克.施羅德與史詩格薩爾》序及導言,發表在《格薩爾研究》集刊第1,2期上),為我們提供了解放初期1948-1949年互助土族地區《格薩爾》流傳的真實情況。當年施羅德記錄的文本既是土族藝人貢保的説唱。事隔38年,貢保是否還在?《格薩爾》是否還在土族地區流傳?

  帶著這些問題,1986年的夏天,我訪問了青海互助土族自治縣。

  老人們回憶説:解放前可以叫上名字的《格薩爾》藝人有17人,其中貢保是説得比較好的,他已于1973年病故。現在只有5人在世,其中一位叫旦嘎的藝人,曾經與貢保一起師從一位叫林黑龍江的藝人,他和貢保曾經在小羊圈為群眾説唱《格薩爾》。為此,在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李林才的帶領下,我們前往小羊圈村。在小羊圈村外的路邊上見到了旦嘎,當時他已是81歲的老人。

  “旦嘎老人著一身破爛骯髒的黑棉衣棉褲,腰上係了一根布帶,手裏纂著幾根青菜,靠坐在道邊,黑色的衣褲粘滿了黃土。聽到我説明來意後,他一臉的木然,説:‘你怎麼不早來幾年?現在我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清,嗓子也唱不出來了。’我無言以對,為自己遲到的調查痛心疾首。

  慶倖地是,旦嘎為我介紹了他與貢保一起學唱史詩的經歷,使我對貢保的説唱經歷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我們又找到了另外三位土族藝人,對他們進行了採訪,對其中尚能説唱的藝人槍手喇嘛(因愛打獵而得名,原名李生才)錄了音。

  在結束互助土族地區調查後,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總在籠罩著我,旦嘎的話語在我耳邊久久迴響,揮之不去。”——摘自日記1986年6月27日星期五

  由於有了這一次調查的感悟,更加激勵著我一次次地走上高原,走向民間。應該説格薩爾説唱藝人是我走上這一研究之路的啟蒙老師,是他們字字句句地給我講述著這個古老的故事,使我猶如大海探寶一樣,逐漸領略到這部史詩的精華與價值所在;更是他們向我傾訴的肺腑之言、他們為説唱史詩而遊吟乞討、為説唱史詩而遭受磨難,乃至為保存、搶救史詩而曆盡風險的獻身精神,感動了我,融化了我,使我逐漸地能夠用自己的心與他們共同感受這人世間的喜怒哀樂。他們是人,有血有肉;又是神,具有超人的記憶和創作天賦,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神奇的故事,是一些特殊的人——民間詩神。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一個赫然醒目的名字--《格薩爾王傳》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而將其保存至今的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民間藝人,他們的存在使曾經被西方權威下過定論的“中國無史詩”的時代結束了。

  史詩是世界史上劃時代的古典形式,産生在人類童年的“英雄時代”,産生在民族形成的早期,即人類社會由野蠻時代的高級階段向文明時代過度的歷史階段。世界著名史詩古希臘《伊裏亞特》、印度史詩《羅摩衍那》、《摩訶頗羅多》都經歷了在民間的漫長流傳之後,被人們記錄、整理後保存起來,而藝人的口頭説唱已經不復存在。但是在我國青藏高原,藏族史詩《格薩爾王傳》依然“活”在民間,活在世界已經進入信息時代的21世紀。這不能不説是個奇跡!

  創造這一奇跡的人就是《格薩爾》民間説唱藝人。是他們創造了這一史詩,並代代相傳、口耳相傳,將史詩保存至今。

  《格薩爾王傳》象世界其他史詩一樣也有其發生、發展、以至漸漸衰落的過程,即從口頭説唱向書面化過度的過程。《格薩爾王傳》在民間傳唱近千年,它産生於民間,隨著時代的變遷吸收了不同時代的文化因素而不斷發展、壯大,當青藏高原逐漸邁向現代社會以後,口頭説唱形式受到現代文明的挑戰,正在逐漸減少,而史詩流傳的書面化形式最終會代替口頭説唱。

  為此,《格薩爾王傳》説唱藝人就顯得尤為珍貴,他們是研究史詩、打開史詩之謎大門的一把鑰匙。在上一世紀80—90年代還健在的藝人中,筆者訪問了其中的40余位藝人。並根據他們的説唱特點概括地分為以下五種類型:

  1,神授藝人

  他們自稱童年時做過奇怪的夢,夢醒後不學自會,便開始説唱《格薩爾王傳》。由於他們沒有文化,不識藏文,尚無法理解做夢這一複雜的生理現象,於是把夢中得到故事歸結為神賜予的,是神命令他們説唱的,遂自稱為神授藝人。

  神授藝人記憶力超群,他們每人都可以流利的説唱一、二十部,甚至幾十部之多。若按最保守的估計,平均一部為5千詩行,20部就有10萬詩行,而這許多詩行就全部貯藏在他們的大腦之中,聽眾想聽哪一部,藝人便可以象從數據庫或計算機中自由提取信息一樣,把所需要的部分説唱出來。他們大多生活在祖傳的藝人家庭或史詩廣泛流傳地區,由於舊社會藝人社會地位低下,生活極端貧困,他們大多為生活所迫,以四處遊吟史詩為生,為此都具有較特殊的生活經歷。

  2,聞知藝人

  即聞而知之的藝人,他們是在聽到別人説唱以後,或者看到《格薩爾王傳》的本子後才會説唱的。這部分藝人比較多,他們多者可以説唱三四部,少者為一、二部,有的只是説唱一些章部中的精彩片段。

  3,掘藏藝人

  “掘藏“是藏傳佛教寧瑪教派的術語,他們稱其經典為吐蕃時期傳承下來的經藏或發掘出來的前人埋藏在宇宙中的伏藏,於是産生了一些能夠發掘寶藏的掘藏師。據説他們的前世都曾聽過蓮花生大師講經或受到過他的加持,因此,他們便與眾不同,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物藏,即經典。寧瑪派把格薩爾看作是蓮花生和三寶的集中化身,因此信仰格薩爾,於是就出現了發掘《格薩爾王傳》的掘藏藝人。這種藝人很少,果洛州的格日堅參就是一位用手中的筆寫不完的掘藏藝人。

  4,吟誦藝人

  這些藝人都具有一定的閱讀藏文的能力,他們手中拿著史詩本子給群眾説唱,一般以曲調的豐富而見長,吟誦藝人多居住在交通較為發達、文化教育條件較好的甘孜、玉樹等藏區。

  5,圓光藝人

  圓光本為巫師、降神者的一種占卜方法,即借助咒語,通過銅鏡看到占卜者想知道的一切。據説圓光者的眼睛與眾不同,可以借助銅鏡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文字與圖象。藏區唯一的圓光藝人卡察扎巴即是通過銅鏡看到史詩的詩行,然後將其抄寫下來。

  神授藝人扎巴

  神授藝人扎巴走了,他給這個世界留下了998小時的錄音磁帶—他一生用心血培育的碩果,一部優秀的民族文化遺産--《格薩爾王傳》,同時也留下了永久的遺憾,他只説唱了二十五部半,而其餘沒來得及説唱的八部半卻被他帶走了。

  扎巴是説唱藝人中的佼佼者,也是神授藝人中最優秀的藝人之一。

  1906年,扎巴出生在昌都邊壩一個貧苦農奴家中,他的家鄉正處在康藏交通的通道上,往來朝佛、經商的人都經過這裡,同時,這裡也是史詩《格薩爾王傳》流傳廣泛地區。

  扎巴在8歲時作了一場奇怪的夢,夢中格薩爾王手下的大將丹瑪把他的肚子打開,把他的五臟六腑掏出來,然後裝上了《格薩爾》的書。當他被家人找到時,他正在離家不遠的一塊大石頭後邊昏睡,這時父母已經尋找了7天。扎巴夢醒後,口中説著莫名奇妙的話語,父母把他送到當地的邊壩寺請活佛明鑒。

  據當地人説,活佛是格薩爾大將丹瑪的轉世,當他聽到扎巴口中斷斷續續説著的格薩爾故事時,就決定給他沐浴、誦經,開啟智門。幾天后扎巴恢復了正常。

  扎巴回到家中不久,一位從五台山朝佛歸來的藏族喇嘛來到他的家中。扎巴的媽媽講述了扎巴的經歷。喇嘛聽後高興的説,這是個好孩子,你要好好的養育他,不要讓他遭到臟東西和晦氣的沾染,讓他永遠乾乾淨淨,你的兒子會比一座金房子還要寶貴呀!

  從五台山歸來的喇嘛的話沒有説錯,此時的扎巴和以前判若兩人。他一張嘴,格薩爾的故事就從嘴中唱了出來,不用準備,不用思考。他試著唱給家人聽,有唱給村子裏的人聽,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從此,扎巴開始了説唱《格薩爾王傳》的生涯。

  扎巴終於成為遠近馳名的藝人。他從邊壩走向聖地拉薩,走在高原的神山、聖湖旁,邊朝拜邊説唱。高原那氣勢雄渾的山山水水賦予了他恢弘的氣魄和坦蕩的胸懷,在集各地的説唱精華之後,他的説唱日臻完善。札巴的説唱不僅情節曲折、風格獨特,而且篇幅很長,他可以完整的説唱34部。

  能夠完整地説唱《格薩爾王傳》的藝人在高原十分罕見,而扎巴是其中説唱最為完整、也最具特色的藝人之一。一位年屆八旬、目不識丁的老人,完全憑藉記憶,竟能説唱規模宏大、篇幅浩繁、人物眾多、情節複雜的史詩,實在是一個奇跡。可惜的是這位“比一座金房子還要寶貴”的著名説唱家的價值,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逐漸被人們認識。

  西藏大學的幾位老師在林芝找到了道班退休工人扎巴,在徵得上級領導的同意後,把扎巴一家接到了拉薩。扎巴憑著他熱愛祖國、熱愛民族和人民的滿腔熱情,憑著他對格薩爾執著的崇拜,不顧自己在六十年代所蒙受的責難,不顧自己當時被迫立下的“永生不再説唱《格薩爾王傳》“的承諾,在終止了十餘年的説唱之後,義無返顧的重新開始了他的説唱錄音生涯。

  一個舊時代的乞討者,如今不僅安居拉薩,而且成為與昔日的貴族們平起平坐的西藏自治區政協委員,扎巴從內心感謝國家給予他的榮譽和地位。1984年。在拉薩為他舉行的79歲壽辰的祝壽大會上,老人激動的説:“在舊社會我是個窮要飯的,今天當了國家的主人。過去沒有吃過的,現在吃上了;過去沒穿過的,現在穿上了;過去沒住過的,現在住上了。我要更加努力的説唱,報答這份恩情。”

  此後,他不止一次的對女兒白瑪説:“我已經80歲了,照我的壽數,陽壽已盡,而且已經又過了四年,我要抓緊時間多説唱一些。”扎巴老人在多病的晚年爭分奪秒的説唱錄音。他白天説唱,晚上在夢囈中也説的是《格薩爾王傳》。白瑪經常聽到父親在睡夢中時而説唱,時而與人對話,有時一聲“啦嗦”過後,又唱了起來。可見史詩已經成為老人生活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格薩爾》已經與他融為一體,難解難分。

  扎巴老人與《格薩爾》的難解因緣與史詩中的一段故事有關。故事説:一天,格薩爾大王在行進途中,他的坐騎不慎蹋傷了一隻路邊的青蛙,格薩爾大王慈悲之至,用手中的馬鞭挑起這只受傷的青蛙,為它祈禱,願它的來世成為一個宏揚格薩爾英雄業績的説唱藝人。在扎巴去世前,有一次,他對女兒白瑪説:我説唱了一輩子《格薩爾》,我死時,有可能是得病躺在墊子離開人世,但格薩爾大王也許會給我一個好的姿勢(藏族人認為,一個人如果功德圓滿,他應該是盤腿坐化)。我的頭骨上有一個格薩爾大王的馬蹄印,天葬時你們就會看到。

  不料,扎巴老人的預言不久就應驗了。1986年11月3日,星期一,照例女兒白瑪陪同他去醫務室檢查身體,老人感到有些不適,醫生檢查血壓偏高,建議住院治療,老人不肯。回到家中,稍事休息後,又開始説唱。他説唱的《巴嘎拉國王》已經錄了68盤磁帶,馬上就要收尾了,可是老人太累了,不得不停了下來。工作人員見他盤腿坐在撒滿陽光的卡墊上閉目養神,便悄悄的離開了他的房間。沒想到扎巴老人就坐在他每天説唱的地方靜靜的離開了人世。

  在扎巴老人辭世的第二年,筆者結束了在那曲地區的調查後來到拉薩。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看望扎巴老人。

  幾年來與扎巴多次會面長談,1986年全國《格薩爾》工作表彰大會期間,扎巴老人與他的女兒來北京領獎,我們一起去雍和宮朝佛,去動物園看老虎,因為格薩爾是屬虎的,扎巴説唱了一輩子《格薩爾》,還沒見過真老虎,這也是圓了他的一個夢。聽説我又要去西藏下鄉調查,曾做過道班工人的扎巴老人一再囑咐:“西藏的路不好走,一定要注意安全。到拉薩時一定要到我家來做客。”

  老人回到拉薩,即買了兩個洛廓(藏族隨身佩帶的護身之物)一個給了白瑪,另一個是給我的,因為我和白瑪同年生,他把我當作他的女兒。扎巴把洛廓放在手中撫摩著説:這個送給楊老師,戴著這個,走到哪再艱難也不怕,身體遇到病痛也沒關係。遺憾的是老人沒能親手交給我。當白瑪把這枚珍貴的洛廓交給我時,我的心上一股熱流滾過,藏族阿爸對我的深情厚意使我激動的熱淚盈眶。

  “白瑪領我到扎巴老人的靈堂,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進入藏族人的靈堂。靈堂位於扎巴老人居室的最裏間,房間被佈置的莊嚴肅穆。正北面的墻前一排藏式櫃上佛龕林立,酥油燈成行,這是老人生前敬佛的地方。西墻與北墻連接處的墻壁上搭出一個小臺子,上邊敬放著扎巴老人留在世上的唯一遺骨—頭蓋骨,裏邊盛滿青稞酒,上邊蓋了一個花紋精細的銀蓋。頭骨頂端向外,扎巴老人生前提起過的格薩爾的馬蹄印清晰可見:在頭骨的頂部,有一個直徑約為5厘米的有凹進去的短小的深色骨縫組成的橢圓形的半圓,形狀酷似馬蹄印。我驚呆了。西墻上挂一個鏡框,上邊保留著一張去年扎巴與我在北京的合影。我沒有料到我在老人的心目中佔有這樣重要的位置。我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用自己的前額與老人的頭骨頂禮。白瑪在旁邊説:阿爸,楊老師來看您來了,我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哽咽的説不出話來。親愛的阿爸,請允許我這樣稱呼您吧,我來晚了,沒能與您再見上一面,這將是我終生的遺憾。您是我所遇到的最崇敬的藏族阿爸,我將永遠陪伴在您的身旁,請您安息吧!”

  ——摘自日記1987年9月7日

  一個看銅鏡説唱的圓光藝人-卡察扎巴.阿旺嘉措

  聽説西藏昌都地區類烏齊縣有一位藝人是依靠看銅鏡來説唱《格薩爾》的,叫卡察.阿旺嘉措,他是當時藏區唯一的圓光藝人,而且年事已高,加之類烏齊縣較為閉塞不便。儘管這樣,我還是決定前往拜訪這位老藝人。於是在1986年的夏天,在參加了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州慶後,便搭上時任類烏齊縣委書記李光文同志的汽車,從結古向南越過青海省與西藏省界經江達縣再向西行,過昌都後向北至類烏齊,行程700多公里,走走停停用了5天。一路上,由於與昌都地委加曲書記同行,了解了不少昌都的情況,因為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昌都,一切都是那麼新鮮。

  從縣裏又到類烏齊區,我顧不上喘息,立即詢問卡察札巴的住地,不巧他去了夏季牧場。夏季放牧,牧民一般住在臨時搭起的簡陋的小帳篷裏,我不便上去,只好請他下山。於是請他的親戚去山上把他接回來。我只有住在空無一人的區招待所等待。正好區幹部都不在家。我便被安排在類烏齊寺與喇嘛們一起吃飯。我謝絕了喇嘛們要給我拌糌粑的好心,得意地自己用手在一個大碗中拌糌粑,在喇嘛們眾目睽睽之下吃的津津有味。這是我與他們的見面禮,也因此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於是,在書記的關照下,他們破例向我展示了寺院珍藏多年的格薩爾的金制馬鞍、晁同的長刀等文物。

  兩天雖然不長,但是等待的滋味實在難熬,尤其是那野狗狂叫的漫長的黑夜,我只有手握電筒合衣而臥等待黎明。

  當我聽説卡察扎巴來了的消息時,真是欣喜若狂,一見面便握著這位74歲老人的手就象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激動,路途的辛勞,等待的無奈統統被甩到九霄雲外。

  接下來的就是與卡察扎巴幾天的長談。

  卡察是姓,阿旺嘉措是名,扎巴是圓光之意,由於他通過看銅鏡圓光説唱格薩爾,同時又能看銅鏡給百姓算命,在當地很有名氣,久而久之,人們都尊稱他為卡察扎巴,而他的名字阿旺嘉措反而被大家淡忘了。

  卡察扎巴向我講述了自己的家世和經歷的人生坎坷,為我演示圓光的全過程,在我看來普通的一面銅鏡,他卻可以從中看到格薩爾的詩行,並迅速的抄寫下來。昌都地區的學者白瑪多吉看了卡察扎巴從銅鏡裏抄寫的詩行後,十分驚訝,他説:能寫出這樣文字的人是很不簡單的,即使是文字水平很高的人,編寫、創作也需要思考,不可能順口就念出來,拿筆就能寫出如此精美的文字來。

  要告別類烏齊了,卡察扎巴為我送行,他向我獻了哈達,説要為我祈禱,祝我一路平安。

  “老人眼淚汪汪,我的眼睛一陣發熱,我知道若不控制自己,感情的閘門會被衝破的。我囑咐他要好好保重身體,少喝酒,多抄一些《格薩爾》。

  汽車緩緩開動了,老人雙手向上托著,為我送行。就要和類烏齊告別,和我日思夜想的卡察扎巴老人告別,不知什麼時候還能見到他?不知今後是否還有機會見到他?心中涌起無限惆悵。人生就是這樣,總不能避免生離死別所帶來的痛苦,我在心裏默默地為老人祝福,祝他健康長壽,為格薩爾工作多做一些貢獻。”

  -摘自1986年8月11日記

  卡察扎巴老藝人後來得了眼疾白內障,在昌都作了手術。于1992年辭世,享年80歲。

  對於圓光現象,以及卡察扎巴圓光抄寫説唱格薩爾現象,至今還是個謎,我們現在還不能作出更好的解釋,但是擺在面前的他抄寫的格薩爾的本子卻是真實的。1987年,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卡察扎巴寫出的一部《底嘎爾》,分上、中、下三本,總計約百餘萬字。在他離開這個世界時,他給後人留下了《格薩爾》的11部手稿。

  由於卡察扎巴獨特的貢獻,1986年,他受到了政府的表彰,1991年,獲得了《格薩爾》説唱家的光榮稱號。

  仍健在的藝人——堪稱語言大師的桑珠

  楊恩洪研究員在田野中訪問藏族史詩藝人桑珠

  桑珠1922年出生在藏北丁青縣瓊布地方一個叫“如”的村莊。這裡是那曲與昌都的交界處,恰處由青海、昌都往那曲和拉薩的交通要衝。由此西行可至索縣、那曲而拉薩;東去是類烏齊、昌都,再向北可進入青海玉樹的囊謙、結古等地。為此,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村落成了經商、朝佛的人們往來絡繹不絕的地方。

  桑珠的外祖父在當地小有名氣,他利用這兒有利的地理位置做小本生意。然而,他的名氣卻是因為他對《格薩爾》的喜愛。生意之餘,他便邀來朋友開懷痛飲,爾後便是在熏熏醉意中唱幾段《格薩爾》。此後聽眾越來越多,他家的小屋常常聚滿來聽故事的人。時間似流水般逝過,他的小生意蕭條了,而他卻得到了一個“洛格諾布扎堆(洛格是他的名字,諾布扎堆是格薩爾王的名字)的美名。”

  桑珠的童年就是在外祖父的膝蓋上長大的。他喜愛外祖父,更崇敬格薩爾大王,漸漸地《格薩爾》在他的心裏紮下了根。後來家境越來越壞,外祖父一生灑脫,不重錢財,最後生意敗落,帶著一個“洛格諾布佔堆”的渾號離開了人間。外祖父死後,討債人登門,竟把桑珠家僅有的兩頭犏牛搶走從此桑珠只得給別人放羊糊口度日。

  在他11歲的那年,他在山上放牧時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正當他與逼債人扭打的危急時刻,格薩爾大王出來解救了他。從此以後,他便開始會説唱《格薩爾》了。由於家境所迫,桑珠不得不離開家鄉,開始了他的流浪説唱的生涯。經索縣、巴青縣、比如縣、那曲,來到岡底斯山朝拜,後來又經山南到了拉薩。民主改革時,他在墨竹工卡縣安了家。在搶救史詩的工作中,桑珠非常認真積極,成為錄製説唱磁帶最多的藝人。桑珠多次表示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自己説唱的史詩出版。目前他説唱的45部,近2000盤磁帶的整理出版,已經納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與西藏社科院的合作項目之中,其中的5部六本已經于去年出版。

  他在浪跡高原的漫長歷程中,説唱技藝不斷提高,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

  桑珠視説唱為神聖的事,因為那是為了宏揚格薩爾大王的業績。所以,每次説唱之前,他都極其莊重的祈禱,請求格薩爾的保祐。他的説唱自成系統,他把史詩分為三個部分,即史詩的開篇-誕生、賽馬稱王,中間的戰爭篇以及結束部分。征戰部分他又分為18大宗,18中宗和18小宗。四部降魔即是18大宗的開始。最突出的是,他的説唱語言十分精湛,吸收了大量民間的諺語、格言,且讚詞連篇,滔滔不絕。

  在神授藝人中,索縣的女藝人玉梅,其説唱的靈感來源於在當地遠近聞名的説唱藝人阿爸-洛達;她後來被西藏社科院請到拉薩進行錄音,並成為一名正式幹部。此外,唐古拉的藝人才讓旺堆被青海格薩爾研究所以副高職稱的待遇請到西寧專門錄音。他們都為搶救史詩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上邊介紹的土族藝人槍手喇嘛、藏族藝人卡察札巴、札巴,以及那曲藝人阿達兒、巴青藝人次旺俊美、德格藏族女藝人卓瑪拉措等都已經相繼辭世。他們的離去,標誌著他們的生命連同他們頭腦中的史詩故事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只是我們從他們口中搶救的那一部分,尚不完整的一部分。慶倖的是,在以往的二十年中,我們搶救藝人的説唱達5000小時。然而,由於財力的制約,磁帶中的絕大部分無法記錄出版,並正在時間的流逝中消磁失效。

  每每想到這些,我就感到肩上的壓力太重、太重!

  離開北京,離開溫暖的家,隻身一人去青藏高原進行田野考察,對於一個漢族女學者並非易事,但卻也是難得的生活體驗,在多次的造訪之後,得到的不僅僅是對於史詩的知識的增長,更是在和藏族人民的朝夕相處中,我不斷的凈化著自己的靈魂。

  80-90年代,幾乎每年都下鄉尋訪藝人,每一次離開北京,離開親人時的心情都是同樣的,不同的是去的地方以及要見的藝人各不相同。每次考察我都習慣的留下了心情的真實記錄。

  “一次艱難的長途跋涉開始了。誰也説不好這一路上會碰到什麼困難,只有我心裏清楚。我強裝著非常樂觀的神情與家人告別。尤其是年已7旬的母親。我能對她説的只是請她‘放心,沿途都有認識人’,‘這一路過去走過,路很安全’等等。但是我心中明白,這次青海互助土族、玉樹、昌都、登第的考察和尋訪藝人的旅行並不那麼容易,尤其是對一個已經40歲的人。更何況,不久前,卓有才華的西藏文聯作家的龔巧明女士翻車身亡,在我的心頭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雲。

  高原對我來説並不陌生,我畢竟在那裏生活、工作過。尤其在藏族人民中間,我有安全感、信任感,這是其他漢族同志少有的,我常常引以為自豪。

  這部偉大的史詩還活在民間,活在眾多才華橫溢的民間藝人心中,這是吸引我下鄉做調查的一個重要原因,搞一次社會調查,忠實地記錄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史詩流傳的情況,並儘快尋訪藝人,以至過些年以後回想起來不至於後悔。外國人達維.尼爾、多米尼克.施羅德能作到的,新中國的我為什麼不能作到?要想作出成績,就要付出代價,要準備吃苦。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日記,1986年6月17日星期二

  “玉樹之行終於成行。汽車離開西寧向西進發。看到熟悉的山、水、草原,心裏有一種急於到達目的地的嚮往。是的,那前邊有我的事業,有我為之奮鬥的人民。他們吸引著我,使我義無返顧的向前走著,儘管走前耳朵裏灌滿了翻車之類的話。

  一首我最喜愛的藏族民歌在胸中盪漾‘告別家鄉之時,誰也不曾想念;翻過座座山岡,又把恩深爹娘挂牽。’這首民歌表達了一個遠離家鄉的遊子,唸唸不忘養育之恩的父母的眷戀之情,這首歌情景交融,那麼有情意,那麼有韻味,這正是此時此刻我的心情的寫照。我有雙重父母,有可愛的一雙女兒,有支持我事業的丈夫,越遠離他們,就越想念他們。只盼他們一切平安,我就可以放心地在外邊工作了。”--日記1986年7月14日星期一

  “找了一天的汽車,沒有去德格的車。德格離江達縣只是一江(金沙江)之隔,沒有辦法,只有耐心等待。

  幸虧沒有找到車,中午又碰到了扎巴森格,拿著一張紙就可以説唱《格薩爾》的藝人。我們已經談過一天,我請他來又聊了一會,並買了磚茶送給他。

  一位縣幹部的親戚那傑頓珠送來了一個《格薩爾》的抄本,向我介紹了本子的來歷,他説,這是父母保存下來的,我查看了一下,這一部叫《都巴五兄弟》,其中缺了3頁,但我們沒有這個本子,還是給了100元買了下來。一天沒白呆。

  下午有些不適。昨天頭疼腿疼,今天是心慌,左手發木,吃了幾粒速效救心丸後稍有好轉。一定要堅持到最後。

  這樣,一天還沒白呆。”日記1986年8月1日,星期一

  “急於離開江達。早上7點起床,在運輸站轉悠了一天。為了搭上運貨的卡車,只好耐著性子,看司機的臉,可司機東吃西喝,不見人影,貨沒裝上,走不成,白白浪費我一天的時間。心裏有火無處發。可這火又向誰發呢?下來調查是我自己要求的。這裡的情況就是如此。有時候,走了很遠的路,浪費了很多時間,到達目的地時,藝人已經去世了。無功而返。這是常事。

  晚飯後,仍不見司機蹤影,我想,今天肯定走不成了。沒想到,9:30了,司機又突然決定走。走,就是前進,就是工作,停,就是浪費時間。不管有多大危險,也跟著兩位司機上了車。

  汽車在黑暗中行駛,多虧今天是陰曆十五,明月當空。好在夜間行車,翻山時沒有看到深山峽谷,也不感到害怕。走了90公里,到達崗托區時已是12點。司機決定不走了,其實還有20公里的路程,過了金沙江就到德格了。我只好登記睡覺。這一天,為了走而耗盡了氣力。”日記-1986年8月19日星期二

  二十多年來,我在藏族文化博大精深的海洋中遨遊,在與藏族人民尤其是説唱藝人的相處中,得到了他們的關愛與信任,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把他們當作親人掛念著,而他們也總在關心著我,惦記著我。今天,高原的物質條件也許還無法與大城市相比,但是,那裏淳樸的人們以他們寬闊、坦蕩的胸懷接納了我,一個從北京來的漢族學者。在多次造訪之後,我得到的不僅是知識的增長,更是在與藏族人民的朝夕相處中,不斷的凈化著自己的靈魂,感悟著人生的真諦。

  凝聚著眾多人的希望與心血的《民間詩神-格薩爾藝人研究》一書終於在1995年問世,在欣慰之餘,悲哀瀰漫在我的心間。我的那些可敬可親的藝人朋友們,有些已經等不到這本書的正式出版而離開了這個世界,這真是抱憾終生而無法挽回的事。

  去年10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決議,將《格薩(斯)爾》千週年的紀念活動列入2002-2003年的參與計劃,這説明我國的《格薩(斯)爾》搶救與研究工作取得的成就得到了國際社會的充分肯定。這是全體從事《格薩(斯)爾》同志共同努力的結果,這其中我們不應該忘記離開我們以及正在為搶救史詩努力工作的所有藝人們的貢獻。為此,在《民間詩神》這本書的扉頁上這樣寫道:

  謹將此書獻給我的藏族、蒙古族、土族藝人朋友!

  2002年5月24日

  來源:中國民俗學會網

(編輯:郭翠瀟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