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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像風》——第六章 朝聖者的靈魂

央視國際 2003年12月10日 00:28

  

——雪天雪地裏遇見從囊謙來的磕長頭的人——

  靈魂的歌吟——一路同行,荒原上紮起了四頂帳篷

  ——撿牛糞夠燒一天的就成——羅布桑布家史身世

  傳奇——旅程日誌——布達拉宮金頂是否有光芒閃

  耀——還願大昭寺——


  至今我還不時地想起雪絨山谷,每想起就感到了它的深不可測。幾年來三番幾次前往,終於也沒有讀透它。這裡的宗教源流、歷史人事、神話傳奇和民間生活就如同多年生的灌木根深枝繁,枯榮流轉而生生不息。即使是偶或駐足於此間的雲,掠過山谷的風, 也都被陶冶得富含文化了。

  更何況這裡的僧俗,甚至途經此地的人。

  十月中旬再去雪絨山谷,是人數最多的一次。作曲蔡梅孩和音樂顧問邊多他們都來采風,就組成了兩輛車、九個人。我們是在一個遲暮時分到達的。沿雪絨河款款上行,河岸山坡最後的秋色金燦燦地沐浴在夕輝中,小片闊葉林在海拔高度所能允許的極限處嫵媚地招搖。但它們很快就消失在身後的煙塵中。漸漸消失的還有金黃秋色。往上走,紅得深重的灌木叢取代了楊樹和柳樹, 在山谷深處彌滿了高坡,欣欣向榮。

  氣候也明顯地不同於有楊樹生長的地方。公曆十月的天氣不時有雪。早起仰望直貢堤寺所在的山,山半腰以上為白雪所覆蓋。堤寺猶如一艘巨輪泊在雪海上。河谷上空風雲變幻,朗朗晴空裏忽然就涌出灰色的雲,就刷拉拉地下起了雪。通常是小小的雪粒,清涼地落在頭上臉上。在這個時候眼睛要瞇起,腦袋要縮起,也都擁有了一種清清爽爽的好心境。

  我們不時地在這樣的雪天雪地裏趕路,上山,採訪,站在某個山頭眺望我們的雪絨河谷,那兒寬闊而茫茫,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也不見山谷平地上羅布桑布他們的帳篷。那時他們已經在這裡住了十幾天了。

  這一天不是下雪粒,而是飄起了雪花,是中雪。計劃中的拍攝內容需要等待時機。何為和孫亮便駕車出去拍雪景,空鏡頭。我則陪著兩位專家去咱塘村,説是採民歌之風,其實是採了民俗之風和民間信仰種種。咱塘女巫降神時所唱“下部為龍體,其上為人身,手持紅色旗,頸插三角旌,坐騎一匹狼,似蛇為韁繩”就是這一次採集到的。這一次雖然欲訪努巴活佛未遇,但卻獲知了他將於一個月後的藏曆九月十九日在此地舉行金賽儀式的消息。

  中午我們沿著積滿新鮮白雪的路班師回朝。忽見前方我們的人和車與另一些人混在一堆,鬧鬧嚷嚷的。把車停在近旁,人們又一齊涌了過來。為首的一位漢子突然用漢話清晰地發問,你就是馬麗華吧?

  我就這樣認識了他,羅布桑布,這位即使在苦難風塵的朝聖路上也保持著清秀風骨和飄逸神采的青年僧人。認識了他的父母和夥伴們。與他們的相遇絕不僅僅意味著增添了一些個拍攝內容。 他們之於我的重要意義在我們完成了《朝聖部落》這一電視專集後也還沒有完全顯露出來。而他的父親桑秋多吉所唱的一首歌,被梅孩用電腦處理過,用電子合成器加了混響和擬人的和聲,做了我們十二集《西藏文化系列》的片頭歌之後,這一不解之緣算是進一步顯示。此刻,距離我們相遇那天近一年,又身處千里之外的異地,但仍能觸覺到那一線隱隱的緣份。

  羅布桑布在那天的日記中寫道,今天沒找到馬,碰上了電視。

  我們在咱塘村的收穫大著呢,我向同伴們炫耀説。

  無論怎樣,何為自豪地宣佈,無論怎樣,也不如我們的收穫大。

  他們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雪野上遊蕩,有什麼好看的都拍一拍。牛群在雪地上就如沉靜的群雕。雪落在毛髮縫隙間不再融化,漸堆漸厚,依然黑白分明。那些形象反映在照片上和屏幕上的時候,格外的質感,像油畫。那是羅布桑布他們的馱牛。當鏡頭從牛身上搖到四頂小帳篷,從小帳篷裏又走出了人,他們不免好奇地走了過去,詢問人家從哪來,到哪去,怎樣來的,走了多久,等等。一切就從這裡開始了。

  我是當晚從九寸監視器上看到了他們雪地上磕頭的情形。

  在我們同處的這條山谷裏,鉛雲欲墮,漫野皆白。一行十數人蠕動在曠野雪地上,雙手揚起落下,身體此起彼伏,寂靜山谷中響起了木板摩擦凍土的聲響,混合著綿綿不絕的誦經聲。貌如印第安部落酋長的父親桑秋多吉,面部縱橫的每一條紋路都刻畫著虔誠;英俊的兒子羅布桑布的眼神總是迷茫,總是穿越了現實世界而專注于遙不可及的未來時空。緊隨身後的青年僧人嘎瑪洛薩、仁欽羅布、江羊文色、嘎瑪西珠他們,尼姑英索、江羊卓瑪她們,神情都一樣的莊重,對攝像師奔前跑後搶拍鏡頭視而不見。

  這一情形經由鏡頭出現在屏幕上,具有了瞬間永恒的特質。最初它只被幾雙眼睛所注視,不久,它就會在西藏、在中國、在大洋彼岸、在地球的越來越多的地區出現,例如在歐洲的心臟,在戛納電視節。

  由於他們,全世界都將知道了,在西藏,還有這樣一種信仰表達方式。

  雪域西藏的朝聖行為是從哪個時代起始的呢?從哪一個人開始的呢?為什麼要選擇五體投地這一含有自虐性質的苦行呢?迄今為止,我沒從別一民族、別一宗教、別一地區發現過類似的方式。藏族人認為非如此不能表達最虔誠最深切的情感和願望。藏族民歌中甚至就有以第一人稱描述磕頭朝聖的內容,不過未免太輕鬆,就像浪漫歌謠。歌詞很長,大意為——

  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體量過來的,

  白色的雲彩是我用手指數過來的,

  陡峭的山崖我像爬梯子一樣攀上,

  平坦的草原我像讀經書一樣掀過……

  這是一群歷時一年多,從家鄉囊謙磕長頭去拉薩朝聖的人。

  囊謙在行政地理上屬於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在自然地理上屬橫斷山脈,在人文地理上屬康區,康巴人;在歷史地理方面,則是古東女國的腹心地帶。迄今古國都城遺址還在。這是我從未到達過的一個縣份,依稀聽説那裏最顯著的特點有兩個,一是青海省內貧困縣之最,二是該縣民眾宗教感強極。不知這兩點是否互為因果,總之有個數據也許能説明問題:一個數萬人口的小縣,寺院多達六七十座。

  在這樣的宗教氛圍中,去拉薩朝聖就既是傳統也是時尚。一般人步行去,通了公路和汽車,搭車去。磕著這種三步一身的長頭去拉薩朝聖的,古往今來都不多。羅布桑布所在的吉曲鄉,上一輩人中有幾位老人磕著頭到過拉薩,這使他們榮耀了一生,他們的名字也在家鄉得以廣泛而深入的傳誦。這是人們今生欽羨並追求的理想。

  正是由於格外的宗教熱情的鼓舞,羅布桑布父子久存了這一念頭。加之近年間家境不順,求人打了卦,説是以去拉薩朝聖為吉。親友們聽説了這事,紛紛要求結伴而行。於是由老老少少十八人組成的朝聖隊伍組織起來,最年長者是七十七歲的仁增曲珍, 第二位長者是仁增曲珍的丈夫、小她十歲的桑秋多吉;最年幼的是不足半歲的貢覺群培,他父親仁欽羅布是磕頭人,母親阿旺曲珍背著孩子趕馱牛做後勤。這支隊伍的靈魂人物當然是桑秋多吉和仁增曲珍之子、二十九歲的僧人羅布桑布。一九九一年秋季,藏曆十月初四日、公曆十一月十日,在鄉親們敬獻哈達和熱情祝福中,羅布桑布一行俯下身去,在山村的土地上磕下了第一個等身長頭。從此他們在荒山野地、風雪烈日中就這樣行進了一年之久。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當他們終於如願以償地磕到拉薩,大昭寺,釋迦牟尼金像跟前時,這支隊伍仍是十八人。不過成員有所變化——長達一年一月零三天的旅程中,一些原來的同伴離去,一些後來的人參與,還有一些人來了又走了。他們之中,最年長者仍是仁增曲珍,她七十八歲了;最年幼的仍是貢覺群培,他已一歲半多,在朝聖路上他學會了走路。一年下來,每位磕頭人磨穿了生牛皮做的圍裙不止八張;用壞了的木制手套不計其數;上路時的十五頭牦牛所剩無幾。

  其實我們早在夏季裏就與他們相遇過,只不過相見不相識而已。八月間我們在德中山溝聖地一起參加了拋哇欽布靈魂遷移儀式,在茫茫人海中他們並未引起我們的特別注意,但我們攝製組三頂顏色鮮艷的尼龍帳篷卻給他們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那時他們已磕完了全部旅程的大半,到達了藏北嘉黎縣牧區。在那裏他們聽説了這一宗教活動的日期,就星夜兼程,步行了八天直奔德中。待八天活動結束,又步行八天返回。磕頭的進度是緩慢的,最好的日紀錄是六公里,差的是一公里。有成員生病、牲畜生病則寸步難行。所以當十月份我們重返這條山溝,居然能與他們再度相遇。

  雪絨河是拉薩河的北部上源,我們已沿著接近拉薩河的谷口上溯了六十多公里。公路在這裡消失,我們沒能繼續沿河上行。山谷深處有些什麼、山那邊有些什麼我們無從知曉。羅布桑布他們正是從山谷深處磕過來的。據説這是一條古驛道,古代家鄉人去拉薩都走這條山路。到了當代,直貢堤寺下方已有車道可通川藏公路,趕著馱畜去拉薩的行人通常在這裡安營紮寨,休息整頓,並從拉薩設法弄來膠皮轱轆的架子車,把馱牛寄存在附近親友老鄉家中,待返回時再吆走。這當然是近些年間的新傳統,因為藏地歷史上就從不用輪子之類作交通工具。據細心人考證,過去西藏的圓輪形動力器械,只有法輪經筒這類宗教象徵物,民間則只有水磨,車輪是沒有過的。

  羅布桑布他們已在這裡住了十幾天。大隊人馬原地等待,由少數幾人前往拉薩羅布桑布二姐家取來早已準備好的四輛架子車。正準備出發時,前天夜間,他們的幾匹馬一道走失了。兩天來他們沿著河谷去下方找馬,往右折進德中山谷去找馬。又過了兩天,才在上方山谷裏找到了馬。原來是新近從那裏換來的一匹馬跑回了原主人家,還裹挾走全部的一群——羅布桑布那天的日記由此而起。

  那幾天裏我們時常過來串門,隨便拍他們的日常生活。燒茶,吃飯,編毛繩,修理磕頭用具,年輕好動的僧人們對架子車輪感興趣,單手抓舉。江羊文色、嘎瑪洛薩、嘎瑪西珠都是一舉成功,只有仁欽羅布糟糕,一舉再舉上不去,很慚愧地讓給人家。 仁欽羅布的兒子貢覺群培在雪地上走來走去,東張西望,他媽媽把他收拾得乾乾淨淨。

  能夠交談的只有羅布桑布,他不僅可以用漢語,也可以用藏語的拉薩話交談。而他的親友們的康巴話德珍則聽不懂。音樂顧問邊多老師可以聽懂一些。他主要陪梅孩錄製桑秋多吉他們唱的歌,是通常僧人尼姑們才唱的道歌。有一首六字真言歌,音樂家們讓他們反復地唱了又唱,男獨,女獨,男女聲合唱,歌詞就只是那六個著名的音節,曲調卻抑抑颺颺,蒼蒼茫茫,遼遼遠遠的無休無止——

  嗡——嘛——呢——唄——咪——哞——

  最令人動心的是後來被作為了片頭歌的那一首。桑秋多吉用蒼老的約略發沙的嗓音唱出了它,那是滄桑歌吟,是徐徐道來。唱出了山川河流,大地天空,險峻跌宕,富有變化。在音調的極高處,是一個盪氣迴腸的泛音。這支歌經由現代技術稍事處理就登上了大雅之堂。凡聽過的人都説,沒有哪個歌唱家唱得過他。

  怎麼可能唱得過他!桑秋多吉與所有歌者從根本處的區別是:

  他用靈魂歌唱。

  我們把這支隊伍稱作朝聖部落。我們漸漸熟悉了一路同行的每一位部落成員。

  在最終抵達拉薩的十八人中,有僧人八人,尼姑六人,俗人四人。俗人中包括羅布桑布的母親,貢覺群培母子,昌都青年西熱邦久。

  最初一同上路的幾位老人和孩子,中途搭乘便車走了;上路三個月後曾與囊謙來的七位朝聖者相遇。七人中三人磕頭,四人是燒茶侍者。在他們的懇求下,羅布桑布答應同行。但不久便出現了一個難題:上路時所帶乾糧幹肉早已用光,靠乞討度日,而無論人多人少,每一戶施主總是佈施同量的食物和柴草,所以同行一個月後,只得勸説那七人分頭趕路去了。

  半年後,昌都四姐弟從後面趕了上來。他們是二十八歲的尼姑姐姐嘎羊拉姆,二十七歲的俗人哥哥西熱邦久,二十四歲的尼姑妹妹加羊卓瑪,二十歲的格龍弟弟嘎瑪西珠。他們的家鄉在昌都縣的妥壩溝,是一個十兄妹的牧民大家庭。除兩個姐姐已出嫁外,家中現還有四姐弟主持家政。上一年的秋季,差不多與羅布桑布他們啟程的同時,這四姐弟也磕頭上了路。從昌都往西磕到類烏齊,在青藏交界的色雜波拉雪山下,一個叫日雜的地方,意外聽説了羅布桑布他們路過此地的消息。久仰羅布桑布的為人,四姐弟加快了進度,星夜兼程,每天磕到很晚才歇息,第二天早早又上路,直追到初夏六月。在藏北比如縣的加休邊嘎地方,終於會合。此後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直到拉薩。

  從那時起,這支朝聖部落由四頂白布帳篷組成。中間覆蓋著遮陽簾的大些的帳篷,住著羅布桑布的家人和親戚:父母、表姐尼姑次珍曲珍,小個子僧人多丹,十四歲的外甥,他是入了寺冊的小僧人。在最後的兩個月中,表弟拉多從拉薩趕來,志願做後勤人員。

  主帳篷一側的小帳篷裏,住著三位尼姑:才仁、英索母女兩個,嘎瑪洛薩的表妹、胖尼姑德中俊美。老尼姑才仁的與眾不同處,是始終穿一件厚重的光板羊皮袍。那皮袍由於年深日久的油垢失去了本色,而隨皺褶成了黑又亮的淺浮雕,富有立體感。二十六歲的女兒英索,由於長期患病,雙眸無光。與她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胖尼姑德中俊美,總是紅光滿面,她是表哥嘎瑪洛薩帶來的後勤人員,也是部落裏的炊事員。她還負責照料羅布桑布。每當他一齣現,就立即為他披上棉衣,遞上酥油茶。當羅布桑布吃飯時,她就跪在跟前,不停地往主人的茶杯裏添茶。

  另一側的兩頂小帳篷裏,分別住著昌都四姐弟和其餘的人。有一天清晨我們到達營地時,老尼才仁正在燒茶,嘎羊拉姆正在誦經,仁欽羅布在被窩裏裸露著上半身,正在喝妻子阿旺曲珍遞來的酥油茶。仁欽羅布久病不愈,從上路起就腸胃不適,拉了一年的肚子,此刻骨瘦如柴,面無人色。與這一家三口同住一帳的是年輕僧人們:長臉的嘎瑪洛薩,高個子江羊文色。

  看起來這個部落至少由五個小單元組成。表面上看來是集體行動,實際上每一單元又都是相對獨立的,都是磕頭人和服侍人員的組合,總計有十一個人是磕頭人。按照他們的説法,分工雖有別,功德卻相同。總管多丹掌管後勤大權,組織拔寨扎寨、選定營地、化緣乞討、分配所化糧、茶、柴。十八人的社會也有等級差別。羅布桑布猶如部落頭人。所有人都安於尊卑而毫無怨言。

  屬龍的嘎羊拉姆在一九八八年的本命年那年打過卦。卦辭説,欲平安度過本命年,需北上才瑪布寺學經為吉。於是嘎羊拉姆就從師羅布桑布的哥哥學習了一年零三個月。羅布桑布不僅與她有同學之緣,更是她所崇拜的偶像。她的三個弟妹都是磕頭的。她耐心地為他們燒茶打點,耐心地為俗人弟弟西熱邦久洗髮編辮。每到一村,就和多丹、次仁他們一道逐家逐戶地化緣。每當談起羅布桑布,她美麗的大眼睛裏閃耀著異樣的光芒,嚮往地説,在我所遇見的所有人中,羅布桑布是最勤勞、最善良、最有才華的人。他對我們的恩情就像父母之恩那樣難以報答,他吩咐我做什麼我都樂意做;他走到哪,我們願意跟他到哪。她還説,和他朝夕相處,我內心是惶恐不安的:怎能與高貴的他平起平坐呢,但願與羅布桑布同在一寺院,這是我的終生福份。

  兩位老人安詳地坐在愛子身旁,曠野中小小帳內充溢著溫情與和美。這位英俊的兒子保持著他溫和的權威,使這個部落散射著仁愛的光輝。説起內部的事情,羅布桑布説,為一個共同的目標我們走在了一起,這是我們的緣份。而以這種艱苦方式去拉薩朝聖為的是凈化自身,為世人樹一個獻身者的榜樣,所以內部團結很重要。有過一次,小個子多丹和大個子江羊文色就為磕頭和侍者的功德誰大誰小的問題發生了激烈爭執。羅布桑布拿這些話開導他倆,他倆就買了肉和茶款待大家,當眾發誓表示和好,從此像親兄弟那樣團結。

  在一個風雪天裏,我們目睹了他們乞討的情形。站成橫列的男子們一手搖鼓,一手執鈴,披肩長髮與僧裙、鈴鼓的流蘇在風中翻飛,雪粒紛紛颺颺地從空中斜斜地傾瀉。沉鬱蒼涼的男聲伴隨著鈴鼓之聲在荒野中散播開來,他們唱誦的是名叫“覺”的經文,大意為:

  為使宇宙眾生脫離苦海、幸福安樂,作為傳播教義的使者,我正以自己的行為做表率,超越俗念,一心向佛。釋迦牟尼等大師未完成的事業,要以我的意志使之完成;對於不懂教法者,要以我之力使之明晰,對於信仰宗教者,要以我之力使之完善。

  與他們相遇時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打算對他們此行動機尋個究竟。我們打開攝像機,請他們對著鏡頭盡情地説。

  羅布桑布目標明確,作為一個藏區的宗教獻身者,朝拜聖地拉薩盡情盡理;選擇苦行方式,也為了更富有成效地清除今生前世所造的罪孽,去無限地接近最高理想。

  江羊文色:六道生靈都如自己的父母,恩情無以報答。願他們最終都進入佛的懷抱。我今生若不能如願以償,但願來世進入極樂世界。我的願望就是這個。

  仁欽羅布:帶著老婆孩子出來朝聖是需要勇氣的。我父母已病了九個月,我自己也一直有病。我妻子和孩子跟著我一起很辛苦,但有意義。我今生的父母也一直在為我祈禱。天下所有的人也許都當過我的父母,但我今世父母對我格外關愛,為我受盡了苦。今生能生於人世,要珍惜這個人身。來世能否投生世間,我也説不清。但即使生於世間,也難説投生成什麼。托尊師恩德,我發願朝佛,希望因此升到佛國樂土。今生不能遂願,是我無緣,我會繼續努力。佛也是經歷了比我們更多更苦的磨難的人,最終才成了佛的。世間有生老病死和各種人類之苦,我願像三聖僧那樣造福雪域眾生,使佛法永存。我願人世間所有的苦難都由我一人承擔,我願自己的所有幸福都與世人分享。

  我希望我兒子也能虔誠信佛,並有所作為。一路上他也和我們一樣經受了磨難,使他不畏艱難,懷著一顆虔誠之心從小開始苦行。

  嘎瑪洛薩:磕長頭確實很辛苦,但想到為朝拜佛祖,祈禱佛法永存,法輪常轉,一切都沒什麼。

  嘎羊拉姆:來之前我在山洞裏修行,動了去拉薩朝聖的念頭,請示了尊師普秋多吉,他算了一卦,説無論修行還是朝佛,都是吉祥的。

  尼姑次仁:我女兒和他們一起磕頭。離家前把家中牲畜都託付給了親戚照看,我們母女參加了朝聖的隊伍。我們磕頭朝拜釋迦牟尼,是為天下眾生都得到佛祖保祐,都享平安快樂。

  桑秋多吉:我六十八歲了,不能説是沒有罪孽的人。為使眾生脫離苦海,一心向佛、就要與人為善,把世人都視同父母。因為你的前世可能是我的父母,我的前世可能當過你的父母。人性中有許多惡的方面,例如偷竊、殺生、妄語等。作為長輩我時常教育晚輩要戒絕這類惡行。

  早起到山上撿牛糞,夠燒一天的就行,餘下時間就應磕頭唸佛。因為今生我們雖有吃的、穿的和用的,但死時帶不走,只有求菩薩保祐才能升到極樂界。

  人很自私。這是我的,那是他的。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家庭與家庭之間因此發生爭執,使世界不得安寧。要使人間不再發生戰爭,就要向佛祈禱。

  人生苦短,説不定明天就死了。不能説過幾年再去朝佛吧,人只要活一天,就要不失時機地朝佛一天。

  同時我還祈禱毛主席思想永存,祝願為毛主席工作的人都升到極樂世界。

  我是長者,缺乏文化知識,只有一顆虔誠的心,只有嚴守教規,同他們一道去朝聖。

  羅布桑布這個名字,直譯就是“好寶貝”。稍許了解一下他的身世,這名字中所飽含的珍愛之意就不言自明了。在囊謙這片老而又老的土地上,土王統治直延續到本世紀五十年代。在囊謙這片老而又老、天高皇帝遠的地球的角落,一切都自成世界。那一地區、那個時代在我的腦海中從未呈現過完整的輪廓,所以我也無從描畫它。但有一點我是感覺到也聽説過了的,就是在某一領域的自由奔放。特別是臣屬於國王的名門世家的子嗣系統總是主幹茁壯,旁枝繁茂。羅布桑布正是這樣一支斜逸枝蔓上的花果,他的存在貼切地説明著偶然性的普遍性。

  羅布桑布的家史在常人看來傳奇而浪漫。羅布桑布對這一家史的態度在常人看來也很有意思:他以很超然的語氣來傳達他的驕傲。羅布桑布的父系體系是囊謙國王的經師世家。“但是,”羅布桑布説,“爸爸桑秋多吉不是經師的正妻所生,是爺爺和別的女人生的。”羅布桑布的母系體系是囊謙國王屬下的百戶。“但是,” 羅布桑布又説,“媽媽仁增曲珍也不是百戶正妻所生,是外公和別的女人生的。”

  羅布桑布隨即笑起來了,“當然,都是偷偷摸摸地生的。”

  他七十八歲的老母親就坐在他身旁,手裏永遠搖著轉經筒。就問,你媽媽年輕時漂亮嗎?“可能吧,”羅布桑布友善而溫和地笑笑,“不然的話,活佛能娶她嗎?”

  老婦人多皺的面容上已看不出姿色曾留駐過的痕跡,但身板挺直,有一種見過世面的長者氣度。她既非磕頭人也非後勤人員,是隨著大家用腳走過了迢迢千里。年輕時她先嫁了囊謙一位活佛, 併為他生下了二男二女。五十年代末,那活佛丈夫故去,已過不惑之年的仁增曲珍拖兒帶女南下,投奔了當時在林芝公路段當道班工人的桑秋多吉。羅布桑布則是他倆惟一的孩子——算來,那時她應該四十八歲,桑秋多吉也三十八歲了。

  藏族人在對自家親人的稱謂後面習慣於再加上親人的名字。例如爸爸某某某,舅舅某某某。聽起來與漢族人感覺不同,我猜想他們對親人的感覺也與漢人有所不同。

  當你相信靈魂可以不時地脫胎換骨,當你認為所有的靈魂都可以並曾經互為父子母女夫妻兄弟時,你的感覺也會不同。

  現在,羅布桑布已婚的、四十九歲的大哥身為囊謙一座尼姑寺的活佛;二哥是縣幹部,大姐也曾任公職,四十五歲就辦了退休,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了;二姐長住拉薩近郊,她的丈夫在一座木材廠當畫工。

  旁逸的枝蔓就這樣一再叢生枝杈。羅布桑布是在川藏公路邊上出生並長大成人的。小時讀過幾年書,與漢族小孩相處學會了漢話。他自小就下決心要幹一番大事業,以報答好父母。最初他羨慕的是當汽車司機。對於西藏地區來説這是一個新鮮行當,至今仍享有高級地位。他想當司機,就央求司機叔叔教他開車,有一位叔叔答應了,條件是每開過兩根電線桿那麼遠,要羅布桑布幫他洗衣一件——這些都是想起就發笑的陳年舊事了。

  不管喜不喜歡,羅布桑布就這樣進行著他的人生:先是當 了道班的臨時工,在林芝到通麥地處藏東的川藏公路上,那一路段以時常出現的大塌方而著名。十八歲那年,哥哥恢復了活佛地位,接二老還鄉,羅布桑布又隨父母回到了家鄉囊謙的山村。 此後的兩年裏,他無所事事也無所不能。多才多藝的羅布桑布能寫會畫,能歌善舞,口琴,電子琴,吹奏樂和打擊樂;木工、鐵匠、雕刻匠;修理鐘錶和家用電器;還可以當半個醫生:朝聖途中帶著注射用品,為生病的夥伴打針。由於他的人品和才華,家鄉人敬重他,稱他為“奇才”。面對終生職業的最終選擇,他也許是無可奈何,也許是不假思索地走上了宗教職業者這條道路,這是家鄉人觀念中的最高選擇——同時體現了封閉的社會環境對於命運的決定性影響。在他的家鄉一帶,很少聽説哪一位體格健全、神智健全的青年男女未為僧尼,至少是在家僧尼。

  二十歲的羅布桑布當了僧人,不是普通僧人,是那類立下深重誓願的“格龍”——比丘。他所在的教派為藏傳佛教噶舉派分支主巴噶舉,這一教派不重經典,重口傳,重修身。格龍非學位,是自我約束嚴格的一個階層類別,格外注重心的虔誠。一字不識者也可做格龍,只要他發願終身格守二百五十三條戒律,寺院依據他的願望加之對其日常言行的考察即可認定。二百五十三條戒律中最重要的有五條:不殺生、不飲酒、不妄語、不偷竊、不邪淫。如有違反,不僅前功盡棄,今世再不能當格龍,還較一般犯戒僧人惡報加倍。

  苦行固然可以磨煉意志,但苦行並沒有使釋迦牟尼成為佛陀。所以釋迦牟尼不主張苦行。後來的一類僧侶卻仍走極端。一則著名的故事談到,一位生有一雙美目的苦行僧人化緣,令一位美婦人顧盼流連。當婦人讚美他的眼睛時,他毫不猶豫地把眼珠挖了出來,説,如果你喜歡就拿去這個肉球,現在你看它是否還可愛。

  家鄉的寧瑪、噶舉、薩迦諸教派,不像格魯派那樣嚴禁僧人婚娶。朝聖夥伴中的青年僧人嘎瑪洛薩、仁欽羅布就已娶妻生子。身為格龍的羅布桑布已發誓終生不婚。藏傳佛教因地制宜,規定僧人可以吃肉,但羅布桑布從不沾葷腥。父親桑秋多吉説,他們注意到的這一特點是在兒子剛學會爬時,只要見到肉和骨頭即刻驚惶不安,偶爾誤食,口舌和全身都過敏,遍起紅色籽粒——也不知他前世做過些什麼。

  九年的僧人生活把羅布桑布重塑成今天的形象:絳色僧裙裹著修長身材,面容清癯,長髮披肩,猶如古代豪俠只是秀氣文靜一些。本應光潔的額頭被大地磨出了硬繭。雙眼深邃而迷蒙,猶如冥想中的哲人目光不會炯炯,又如佛之慧眼因飽含悲憫反倒黯然。在他朝向遙不可及的未來時空的同時含有些微的迷惆和悵然,已確立的信念中摻雜了一絲隱忍未現的遊移,總之我時常在他的迷蒙目光中讀到稍縱即逝的不肯定。

  他所秉有的天性使他的行為具有了強烈的個人特點。他是這支朝聖隊伍成功的組織者。我們注意到這群人的與眾不同之處:艱苦的旅途中,只要條件稍稍允許,他們即沐浴更衣,洗滌臥具,盡可能地短時清爽;十八人的集體各有分工,團結和睦。尤其令人驚訝的是,一年多的旅程中,羅布桑布堅持每天在藏文歷書上記簡志、在筆記本上寫日記。總而言之,他們,尤其是羅布桑布父子在曆盡風霜的外表下掩藏不住的高貴飄逸留給我們的印像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後來我們又碰上一支朝聖隊伍,當對方主動提出樂意配合我們拍攝時,我們的攝像師孫亮當即搖頭,表示不太感興趣:因為曾經滄海難為水。

  遍走西藏鄉間寺院,對於鄉村優秀青年走向寺院這一現象時常扼腕嘆息。我跟羅布桑布談到了這一點,羅布桑布不以為意地説,這是我們民族的傳統,聰明智慧者為僧為尼,習讀經文;愚笨無知者生兒育女,服侍他人。進一步熟悉起來,就試探地問起他的情感經歷:像你這樣聰慧英俊的青年,是否被眾多女子所愛慕?羅布桑布突然跼踀,含糊表示了對這一問題的不能言、不敢言。再問起他的願望,回答有兩點,一是入學佛學院,二是拜師學習古奧的藏文語法。別無它求。

  羅布桑布的人生理想在家鄉的宗教氛圍中確立,在人們眾星捧月般的仰望中得到強化。他的親人們無疑也鼓勵著他。我曾詢問過他的兩位姐姐,怎樣看待弟弟的職業選擇。姐姐們説,如果不當僧人也就算了,既然走出了這一步,又走了這麼遠,還是就這樣走下去吧。

  既然對於命運的選擇是環境使然,那麼環境的變化能使改變初衷嗎?也許——羅布桑布遲疑地回答,可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比如説,有機會再去當駕駛員?

  他搖搖頭,已經不行了,那樣別人會笑話我的。

  再比如説,被導演選去當演員,當然是正面人物,英雄好漢之類。

  看來這提議使他動心。他略一思索便答,不是什麼角色都可以演,只能演對宗教有益、對教化民眾有益的。

  就又問,到拉薩後帶你去歌舞廳可以嗎?他説穿僧裝不便吧。那麼改換便裝呢?他同意了。

  後來我並沒有兌現這些許諾,作為凡俗人總有忙不完的俗務。不知羅布桑布會怎樣想。以傳播教義為己任的羅布桑布可以獲得我的讚美欽敬,但他無法使我成為他那樣的人;而我出於遺憾想要改變他的企圖也許更不明智:當他一變而為拉薩街頭的現代青年時,他還擁有那種感人的力量嗎?

  我只兌現了一個許諾,就是寫他。當時他説,隨便你怎樣寫吧。

  雪中相遇之後的兩個月中,我們不時跟隨了他們,參與著他們,與他們共同著憂喜,分享了到達目的地時的激動。差不多一年過去,在我想要如實記錄下他們的經歷和音容時,仍覺到心靈的顫栗和隱痛。

  不僅對於他們,對於我在整個年度拍攝過程所接觸到的所有的虔信者,那些捨棄一切賭了今生的僧人尼姑們,我內心深處最執拗的發問是,假如沒有來世呢?

  假如沒有來世,今生可不就虧了?

  我陷入似是而非的相對主義泥淖已久,喪失了對於正誤的判別能力。何況正誤也是相對的。我所力求的客觀、公允、理解等等往往不能持續到底,認同則更談不上。以往的讚美過多,這使我於心不安。如今遺憾多於讚美,心裏難過默默無言的時候多。就對羅布桑布他們的看法而言,一方面我可以為他們的純粹精神和虔誠苦行所大感大動,另一方面,又對他們此舉不以為然,從根本上予以否定。很久以來我就這樣承受著矛和盾的折磨。這只是一個例子。

  而羅布桑布是否就意志堅定,心安理得了呢?他面對著兩個世界,一個是長輩們香煙繚繞的傳統世界,那裏夕陽古道一直通向被稱作來世的地平線之外;另一個通向新世紀的車水馬龍的現代世界,那裏充盈著比以往、比來世更多的魅惑。只要走出家鄉,用你家鄉的水土所砌築的神殿還能巋然不動嗎?

  我只在桑秋多吉和仁增曲珍這對老夫婦那裏看到了那種超穩定心態。那是把自身完全融入至高、無限和永恒之中的人才擁有的寧靜與歡悅,出於完全的依賴而擁有的安全感和歸宿感。正如他們只用靈魂歌唱一樣,他們甚至是以一種喜不自禁的心情來面對他們眼下艱辛粗糙的生活。我甚至相信,矛盾在他們那裏消失了,世界經過他們觀念的重組和諧單純了。今生單純了。一切為一。

  我看到的是一個結局嗎?

  所以我與孫亮合計,在最近的幾年裏,一定要創造條件去羅布桑布的家鄉,那個偏僻的山溝一趟,當然是帶著攝像機去。看看羅布桑布,他的年輕的夥伴們的信仰和生活。無論他們改變了還是更加堅定了,都有意味。

  最好是不要讓感慨妨礙了敘述。讓我們仍然返回主題,跟隨著他們行進在朝聖之路上。

  無論一生中有過多少祈願,此行都將一次性地給以了結。就為了一個好於今生的來世,滄桑一世的老夫妻把家中十多頭牦牛、五十多只山綿羊寄養在親戚家,請一尼姑照看家室,就這樣風霜雨雪地前往心目中的聖地。桑秋多吉每天都在為宇宙眾生生靈祈禱,每天都在祝福國家元首和宗教領袖們萬壽無疆。他從來都是一絲不茍地完成著磕頭的每一程序,額頭硬繭每天都被蹭出新鮮的血。在他每天的強調提醒下,年輕的僧尼們嚴格遵守規範,在無人監督的場合,磕頭也從不取巧。

  這種磕法名叫三步一身,意指走三步磕一個等身長頭,以往我和一些作家都曾介紹過具體磕法,怎樣合掌于胸前,怎樣舉至鼻尖、額頭,前撲,五體投地,等等,但卻沒有人認真地介紹過磕頭朝聖的規矩。這一次我才了解到並親眼看見了磕頭的講究。

  每天自上路起,只準唸經,不能講話,遇到非講不可的時候,要先唸經以求寬恕。途中遇河,要目測河距,涉水而過後補磕;下山時因有慣性,也不能佔便宜,下了山要補磕相應距離。在雪深過膝的色雜波拉雪山,實在無法磕頭,就拿繩子丈量過,到拉薩後,每人補磕了四千八百個頭。嚴守規矩使他們一路受到稱讚,這使他們引以為自豪。當他們在協拉山一帶遇到另一群朝聖的人,見那些人每磕一頭抬腿走上十多步時,就覺得那些人心不誠。這件事他們説了幾次,每説起就老大不高興,因為這有關磕頭朝聖總體行為的名譽問題。

  每天的磕頭有一定程序。早飯後步行到昨晚做了記號的地方,站一橫排,合掌齊誦祈禱經。傍晚結束時,要向東南西北四方磕頭,意即拜見此地諸神靈,今晚我將暫棲於此,請求保護;向來的方向磕三個頭,答謝一路諸神靈與萬物,為我所提供的生活必需水與火;向前方再磕三個頭,告示我明天將要打擾的地方神;最後向前方惟惟鞠躬三次,不盡的感激與祝福盡在其中。但結束時向四方磕頭的儀式,我們只見到桑秋多吉一個人始終堅持著。

  等我們熟悉起來的時候,我們就越來越多地了解了這群年輕人中有趣的事。例如,小個子僧人多丹是個食肉類,不吃肉就邁不動步。有一回遇到意外之喜:獵人射殺了公鹿,取了鹿茸就走了。多丹背回了凍硬的死鹿回營地美餐了幾頓。但有一回,他差一點兒成了狗熊的美餐。在一條山溝裏,他突然撞上了一頭狗熊,掉頭便跑,狗熊緊迫不捨。多丹急中生智,藏身於石縫,笨蛋狗熊居然沒能發現他。我們還知道了胖尼姑不雅的外號叫“豬八戒”;還知道昌都人西熱邦久得了奇怪的眼病,凡是他看準了的放腳的水中石頭,一腳下去必定踩進水裏。還有從小在家鄉長大的外甥,到拉薩不認媽媽了,總是隨了舅舅羅布桑布喊媽媽為“姐姐”。

  當然,我們不知道的故事還更多。

  尤其是,我曾一次再次地想過,這十多位二十幾歲的僧尼,日復一日地朝夕相處,能不産生一些感情方面的糾葛?如果有過,是對戒行的破壞;沒有,則是人性某些方面的缺失。

  我們的拍攝計劃安排得很滿,又增添了朝聖部落這個計劃外內容,格外的疲於奔命,愈加頻繁地穿行于拉薩河和雅魯藏布江兩岸。而無論我們留了多麼寬鬆的餘地按每天前進一兩公里計算,他們也總是拖了又拖。江羊文色去山裏走親戚去了,還邀上嘎瑪西珠同去,大家只好等他倆,一等四五天;仁欽羅布病重了,一群人送往拉薩急救,大家又都原地等候。總之每回去營地,都不免抱怨嘮叨,你們的速度可真慢呵,你們的紀律真鬆弛呵,不,你們簡直就沒什麼紀律;你看我們已在山南又拍過些什麼,在拉薩又做了些什麼。冬天來臨了,你們的朝聖和我們的拍攝都該結束了,咳,你們怎麼不著急呢?

  羅布桑布真的不著急,他們沒有一個人著急,我的藏族朋友們都不會著急。我的親愛的嘉措和德珍兩夫婦永遠都是好脾氣。這是一個不著急的民族。有人提醒過説,你看見過哪個藏族人因為著急打過孩子呢?

  要是你相信一大劫是十三億年,一個靈魂無窮盡地轉世需歷經無窮盡的這樣的大劫,如果你擁有無窮盡的時間,你著急著幹嗎去呢?

  當我著起急來的時候,羅布桑布就笑著解釋説,人多事多病多。

  現在我想起來還不免好笑。我們就仿佛一個著名的故事中的人物一樣。

  桑秋多吉説,早晨起來到山上撿牛糞,夠燒一天的就行。故事中的那位自我實現者得到海灘上曬太陽的外國漁夫的同樣答覆:昨天多撈了一條魚,夠今天吃的就行了。自我實現者對這種懶散惰性很不贊同,就説我擁有這些時間的話,就絕不荒廢它,就如何地多打魚,斂財聚富,如何建立合資企業,跨國集團,進行遠洋貿易,發行股票,如何在幾十年裏成為世界首富之一。

  然後呢?

  然後,自我實現者就説,當我功成名就後,我就皈依佛門,或者到海灘上來曬太陽。

  桑秋多吉和外國漁夫睿智地微笑了。

  一年一月零三天,算一算,整整三百九十九個晝夜,把沿途每天所做所為簡要成一句話記在長條的藏曆上。羅布桑布心平氣和地翻閱,慢條斯理地講解。沒有驚天動地的事件,不過就記了今天到了何處,見過何人,遇到何事,某人病了,某牛死了或賣了之類瑣屑事務。我們就這樣領略到他們所經歷過的雲和月,風和霜,雨雪和陽光,一條長長的、穿越了歲月和荒野的足跡——是身跡,和心跡。

  一九九一年藏曆十月初四、公曆十一月十日,出發。

  兩天后到達囊謙古國遺址,文成公主瑪尼石處。

  十二月四日,嘎瑪洛薩病危,尼姑們都哭了。為他唸經並打針。嘎瑪洛薩右肋下劇痛。其時所有磕頭人都兩肋劇痛。估計不是肌肉嚴重拉傷,就是內臟錯位。

  一九九二年元月一日,翻越青海與西藏交界的色雜波拉雪山。雪深無法磕頭,只得蹚雪而過。翻過山,已是深夜。找到當地百姓,請求牛糞和住宿。人家説,過往香客有好人也有壞人,壞人又偷又搶,我不知你們是好是壞!説著罵著,還是給了些牛糞。用牛糞火慢慢烘烤雙手,才把凍住的手板套脫下。

  一月二十一日,第一次化緣(討飯)。

  一月二十四日,第二次化緣。這一天還發生了一件事:心愛的小青馬掉進冰河裏去了。但沒受傷。後來用這匹馬換了一匹紅馬,紅馬的主人看上了家鄉的良種馬,寧可貼四百五十元錢央求著成了交。此後的記載中,多有換馬、賣牛之類內容,有時賺了,有時虧了。

  一月二十八日到達丁青縣農村,住父親舅舅的兒子家。次日為主人家唸經,由於挽留殷切,一住十二天。

  二月九日啟程,路遇囊謙朝聖者七人。後同行一月,分手。

  二月二十日路遇四川八人磕頭,不是三步一磕而是走十多步一磕。

  三月一日,磕到了丁青境內大雪山協拉山頂。

  三月三日,尼姑才仁、英索的牛失足掉進協拉山雪窟中。因牦牛體格碩大,無法將它拖出。直到三月五日藏曆年這一天,四川朝聖八人到達,央求這群漢子幫助。把已凍殘了腿腳的牦牛半抬半拉地拖下山。四川人説,磕十天頭也沒這樣累呵!意思是想向我們討些吃的,我們沒有。隨後的幾天是為安置這頭殘牛而奔波:到附近村莊乞討飼草,找汽車把牛運到道班,委託道班班長照料殘廢了的牛。行前,將討來的十五麻袋飼草都堆放在癱臥的牛身邊——生死由之。為此,才仁英索母女傷心欲絕。因為她們認為這頭註定要死的牛是為她們而死的。

  另一頭牦牛死得更慘,一切都像是命中註定。那一晚,表姐次珍玉珍的牦牛獨自離開了牛群。人們四處尋找,第三天才在一條水溝旁找到了它。它已奄奄一息。人們看到它似乎在哭,併發現它尾巴之下豁然洞開,黑黢黢有如一口山洞,內中狼藉。原來是卑鄙殘忍的豺狗從肛門鑽了進去將牛的腸子吞吃一空。根據一路血跡分析。那牛獨自離開人群和牛群後,失去了保護,當它疼痛難忍時為時已晚。它漫山狂奔也甩不掉吸盤一樣粘在後尾的可憎的魔鬼,直到它跳進水溝,或許是那豺狗飽餐後自動離開。那龐然大物受盡了磨難直到第三天才咽氣。表姐痛不欲生。全體僧尼為死去的牛作了超度儀式。

  六月六日,昌都四姐弟趕到。

  六月九日,九頭牛中的七頭病了,等待了十六天后才痊癒。

  七月三十日到八月二十五日,從嘉黎步行往返于墨竹工卡,參加“直魯噶舉”儀式。後將僅剩的五頭牛寄放于嘉黎百姓家。

  九月十日,在嘉黎境內丟失五匹馬,多丹尋馬被狗熊追趕。

  十月十五日,朝拜直貢堤寺。丟失六匹馬。

  十月十六日,沒找到馬,碰到電視(攝製組)。

  在隨後的記錄中,頻頻出現“電視”字樣。也頻頻提示仁欽羅布病倒、病重、急送拉薩醫院搶救等情況。接近拉薩的最後幾十公里,是多事之旅,斷斷續續行進了一個月,仁欽羅布佝僂著日趨瘦小的身子,險些一命歸西。久患腸胃病,加之嚴重的營養不良和勞累過度。我們攝製組的車也多番往返于醫院和營地之間,我們還特意請昌都地區駐拉薩辦事處開具了一份證明,以便醫院提供免費醫療。在朝拜過大昭寺後,仁欽羅布接受了我們的採訪,他説,曾想過就這樣死去了,能帶走人世間的全部苦難該有多好!

  按照一個説法,誰要是死在了朝聖路上,不是不幸而是有幸。人們會説,他是死在朝聖路上的呀!

  英索也是。二十六歲的尼姑英索幾個月來低燒不退,總是跟不上磕頭的夥伴們,只能早出晚歸,形單影隻地匍匐在青黑的瀝青路面上。常常是很久很久了還沒有爬起來。她已經到了極限。

  幸好,拉薩在望了。

  在拉薩以東幾十公里外的達孜縣境內,可以隱約望見坐落在拉薩市中心紅山上的布達拉宮。藏族人説,對於遠道而來的人,當他第一眼望見布達拉宮的金頂時,如果金頂有光芒閃耀,那他就有福了。我不知道神明是否慷慨過一回。

  終於,羅布桑布記下了旅程的最後一筆——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日,藏曆十月十五日,朝聖大昭寺。

  藏曆十月十五日,是隆重的宗教吉日。為等待這一吉日,他們在東郊的二姐家休整了幾天,補磕了差不多一年前翻越色雜波拉雪山時欠下的四千八百個等身長頭,還做了一些法事祝福吉祥。

  這一天,大昭寺門前香煙瀰漫,朝聖者經商者人頭躦動。當手套板擦滑地面的聲響傳來,人叢中立即讓出了一條狹長的通道。聞訊趕來的七八位在拉薩工作或經商的囊謙老鄉身穿彩色緞袍、頭纏黑絲纓絡、手捧潔白哈達為他們焚香開道。圍觀人群中不時有香客走出來,依次向每一位磕頭人發放佈施,一元錢,或幾毛錢。飽經風吹日曬的黑紅臉膛、粘結著風塵的散發、額頭的印記、襤褸衣飾,都足以贏得普遍讚譽和英雄桂冠,他們以格外莊重的神情,一步步接近聖地的凱旋門。

  由於我們的事先聯絡安排,大昭寺關閉的深紅色門扉迎向他們開啟。匍匐者穿越天井,直磕進神聖寺院中的至聖殿堂——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前。按規矩,他們要一直磕到佛祖腳下,才算得上功德圓滿,完成此行。就在燈火幽暗的經堂內,面向金碧輝煌的佛祖,這群來自遠方的虔信者,齊齊站定,久久地朗聲誦讀有關釋迦牟尼的頌辭,各式各類供奉的、祈禱的、祝福的經文。男女混聲的齊誦莊嚴地迴旋灌注于整個經堂,曆盡艱辛的人此刻甘之如飴。

  我看到了那一張張熟悉的面龐上的激動與迷醉。聖地是置於神聖世界與世俗世界之間的大門,置身於聖地,意味著融入永恒的力量之中。他們已登堂入室。超凡脫俗。直達至善至美的神聖殿堂。位居正中的桑秋多吉滿臉汗水,淚光閃閃;多丹則熱淚縱橫不能自已;嘎羊拉姆緊閉雙目口中喃喃;仁欽羅布和英索的無神眼光裏透露著慣常的苦難和無奈。領誦者羅布桑布的超然神色中,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此時此地,正是這群人孜孜以求多年的如夢境界,單調卑微的生命在這個瞬間璀璨地放射光華。此時此地,這群已超凡脫俗的人,這群除去自身幾乎一無所有的人,正在做的一件動人的事就是,他們滿懷至上的幸福和仁慈,為全人類祝福。祝福世間所有生靈時時吉祥、處處吉祥、白天吉祥、夜晚吉祥、天天吉祥、歲歲吉祥,生生世世都吉祥——“扎西——秀!”“扎西——秀!”祝福吉祥成為被反復吟誦的主題。

  冗長的經文念誦已畢。接下來的是最輝煌、最神聖的結束動作:再磕三個頭,就可以將頭輕觸在佛祖腳下。

  但這個動作沒能完成。當桑秋多吉父子揚起雙手,俯身拜倒時,守在一旁早已不耐的僧人不由分説地抓住他們的衣領,推推搡搡,令他們儘快繞佛像轉一圈——就這樣草草收了場。

  “只差三個頭啊!”老淚縱橫的桑秋多吉為此留下了終身遺憾。

  神聖的光芒褪盡,我們熟悉的人們恢復了常態,一副大功告成後的鬆弛。

  羅布桑布的眼神重又迷茫。它穿越俗世,投向常人視線未能到達的遠方。

  朝拜大昭寺之後,聽説他們還將去藏南藏西等地,是搭乘汽車而不再磕頭,去朝拜桑耶寺、薩迦寺等著名寺廟,有可能的話,還要去阿裏的岡仁波欽神山。只有仁欽羅布,要返回拉薩以東六十多公里的地方,補磕這一段距離。

  然後,羅布桑布,你這個英俊的康巴男子,你這個發願戒絕塵世之緣的年輕的格龍,你將懷著你那顆歷經磨難的疲憊的靈魂,或者説,你的不朽的靈魂引導著你,終將去往何方呢?

(編輯:郭翠瀟來源:CC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