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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賓虹專題

藝海天涯樂作舟

央視國際 2004年05月25日 14:59

  黃涌泉文

  常言道:"學海無邊苦作舟"。但對黃賓虹先生來説,一生奮搏藝海,焚膏繼晷,活到老,學到老,不以為苦,反以為樂。他那種自強不息,至老不倦的精神,使我深受教益,現就記憶所及,略舉數事,以表緬懷之情。


  1954年春節,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在杭州孤山路15號(現改19號,即今平湖秋月附近西泠書畫院對面)舉辦"浙江名人書畫展覽會"。我參與籌備工作,事前把消息告訴了賓翁,請他蒞臨指導。記得展出第三天下午,天氣晴朗,陽光和煦,賓翁在其夫人宋若嬰女士的陪同下來到展覽會。我迎上前去,陪同參觀。賓翁沿著陳列路線,興致勃勃,既看不同書體,又賞各類繪畫;明代工筆重彩的俞舜臣《百花圖》卷,信手揮灑的沈仕《四季花卉圖》卷,明末倪元璐行草詩翰軸,清初呂學《桃源圖》軸……一件件看過去,仔細揣摩,反復品賞。他非常注意畫面題款,看到妙詩佳句,輕輕地誦讀一番。當時賓翁已年逾九十,而且剛剛治療過白內障,視力衰竭,加上陳列室設備簡陋,光線不足,長久站著參觀是相當費力的。我幾次勸他坐下來休息一下,他笑笑説:"不必了,趁天色未晚,讓我多看幾件吧。"那天下午他沒有休息片刻,足足看了兩個多小時,黃師母怕他累,催著回去,他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陳列室,踏著夕陽,在黃師母的攙扶下,緩步返回棲霞嶺。

  賓翁一生遍遊南北,不知道參觀過多少次展覽,但對我來説,陪同他一起參觀書畫展覽的卻是第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回憶起當時他那不知疲勞、全神貫注的參觀情景,至今曆歷在目。

  春節過後,我專程登棲霞嶺想聽聽賓翁對展品的看法,他談了一些,忽然問道:"你們那裏古代安徽畫家作品多嗎?有沒有沈廷瑞的畫?"我告訴他:"收藏很少,沈廷瑞的名字還沒有聽到過,"賓老説:"沈廷瑞是位清朝前期的安徽畫家,壽命很長,交遊甚廣,詩畫都有功夫,我從小時候起,就臨摹過他的畫。"那天,賓翁答應把他的臨摹稿給我看,可惜一時找不出來。大約隔了半個月,我終於在賓翁家中看到了。臨摹稿共五開,對折為二,左右各臨一幅,共計十幅,用墨筆鉤勒丘壑佈局大意,沒有著色,每幅都有題詩,最後一幅署有年款。這本臨摹稿不僅顯示出賓翁學習傳統的勤奮精神,同時所採題詩,具有史料價值,給了我新的知識。當時我徵得賓翁同意,把詩題全部抄錄了下來。

  歲月如流,一晃近四十年了,王伯敏《黃賓虹》一書中談到"賓翁六歲,臨摹家藏的沈廷瑞(樗崖)山水冊,極得教師親友的讚許。"根據當年賓翁面告,確有其事,但那次我所看到的臨摹稿,字畫已很老練,筆健氣足,當非童年所臨,是不是原跡出自黃氏家藏本,賓翁從童年到成年一臨再臨呢?還是他後來另見他冊,臨摹一過,那就不得而知了。賓翁早已去世,無從問業解惑,現在只得把我當年從賓翁臨摹稿中抄錄下來的沈延瑞詩題轉錄如下,向知情師友請教。

  第一幅:綠樹陰陰清晝,瀠洄一水孤村。杜鵑聲裏春老,誰共詩瓢酒尊。

  第二幅:舉世尚淫哇,孤懷誰與寫。野老抱枯桐,寥寥賞音寡。何當結古歡,長嘯松陰下。颯然松風來,襟抱亦瀟灑。

  第三幅:濯濯高梧露氣清,碧天如洗覆苔陰。阿誰解得靜中趣,清悶遺蹤未許尋。

  第四幅:群峰在鉤連,飛泉戛清響,嵐翠沾衣裳襟,歌聲徹雲上。

  第五幅:秋水凈幹練,秋柳嚲如絲。一竿生事足,斜日晚煙炊。

  第六幅:群山望不極,泉壑殊陰暗。中有雲氣流,時聞好鳥鳴。寥空走靈籟,高樹散秋聲,悠然騁遐矚,苑枯得物情。

  第七幅:水木自清華,邐迤秀岩壑。人家倚磵阿,風光儼下谷。只此愜幽棲,尋過度略約。

  第八幅:湖光淼淼羨寒波,籟靜天空雁陣過,嘹亮一聲催客夢,蘆花深處隱漁蓑。

  第九幅:孤城落日邊,獨鳥飛煙外,艤棹傍荒陂,亂水繞衣帶。

  第十幅:六齣花飛風正寒,茅檐竹檻響珊珊。有誰高臥西窗下,無競無營夢也安。雍正乙卯冬沈廷瑞樗崖寫于菰城慈感寺之秀水房。

  自從賓翁告訴我有關沈廷瑞情況以及看了臨摹畫稿後,我開始在工作中注意這位畫家的作品。遺憾的是,近四十年來浙江地區還沒有發現他的繪畫,僅收集到一些文字資料。沈廷瑞的生卒眾説紛紜,現在確知他生於清順治十三年丙申(1656年),座于乾隆八年癸亥(1743年),享年88歲。北京、上海、安徽等文物單位都藏有他的作品,所署年款在康熙末年到乾隆初年,賓翁所臨的山水畫稿。原跡作于雍正十三年乙卯(1735年),沈廷瑞時年80歲。據文獻記載,乾隆七年壬戌(1742年)這位87歲的老畫家曾應邀到過杭州。在西湖一帶寺廟中創作大幅壁畫。沈廷瑞可以説是賓翁的"啟蒙老師",對於這位國家,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有助於深入探索賓翁山水畫的師承淵源;同時秉承賓翁遺志,增補充實安徽古代畫家傳記的內容。


  出於對家鄉有熱愛,賓翁特別重視收安徽古代畫家的作品和文獻資料。他毫無保留地把他所藏的安徽名家繪畫給我觀看,還從旁講授這些畫家的生平事跡和藝術風貌。有一次他從畫室隔壁臥房中取出兩本清初鄭旼山水畫冊給我看,説道:"這位畫家與浙江的關係很深,這兩本畫得很精彩,每頁題款的書法也有功夫,你仔細看看,認識一下他的書畫特點。"還告訴我:"鄭旼動筆非常勤快,除了已經發現他手寫的漸公題畫詩33首外,説不定將來浙江會發現他的手跡。"賓翁一席話,我牢記在心,當即將這兩本山水畫冊作了詳細記錄,作為今後鑒定工作中參考。想不到20年後,我在浙江省進行鑒定書畫時,旁及版本,在雜書攤中撿選出鄭旼親筆手書《拜經齋日記》8冊,內有不少罕見史料。這次發現,首先應當歸功於賓翁對我的教誨指導。特別是他給我看的那兩本畫冊,每頁都有款題,對於我辨認鄭旼手跡起著重要作用。

  除了安徽畫家外,賓翁晚年還孜孜于畫史研究。有一次他叫我把張鳴珂《寒松閣談藝瑣錄》一書中記載的凡是能夠做詩的畫家摘錄下來,説道:"清朝鹹同的繪畫歷史我要研究一番。"當時文物界越古越好的風氣很濃厚,我聽了賓翁的話覺得有點新奇,可惜不久賓翁即離開人間,我沒有來得及請教他對這段繪畫史的看法。

  賓翁晚年用功之勤,實在令人敬佩。最使我難忘的是,他在目力幾乎失明的情況下,仍然堅持作畫。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他一邊摸著紙張,一邊聚精會神欣然揮毫。那天畫桌上放著一封陳叔通先生剛剛寄來的信,催他到北京去治療眼疾。我問賓翁去不去?他笑笑説:"小毛病,沒有多大關係,會好的。"滿不在乎地繼續作畫。我默默地站在他的畫桌旁邊,面對這樣一位外柔內剛、毅力驚人的老前輩,感動之餘,欲勸還休!還有一天傍晚,我因公順道看望賓翁,家裏人説他兩個鐘點之前入山寫生去了。我在畫室裏等了鬥個多小時,還沒有見他回來,只得離開他家。當我走出大門,寒風陣陣,月色迷蒙,仰望棲霞嶺一片昏暗,不知賓翁在何處手揮目送領略山色夜景,真是無聲勝有聲,對我的教育太深了。

  賓翁繪畫名噪藝壇。但他虛懷若谷,永不滿足。有一次我去拜訪賓翁,只見他在畫室里正與一位略帶廣東口音的老畫家談得正酣。直到傍晚客人才告別,賓翁親自送客,步出畫室,繞經花壇時,只聽得那位客人對賓翁講了幾句稱頌的話,賓翁連聲説:"我的畫沒有什麼,只不過是真東西裏裝點假東西罷了,我還沒有畫好。"片言只語,寓深奧畫理于通俗語言之中,這句話我至今沒有忘記。

  賓翁生前經常教導我要珍惜寸陰。在他的鼓勵下,我寫一篇有關明末畫家陳洪綬的文章,送請他審閱。賓翁看了以後,即席寫信給北京王朝聞、王曼碩兩位先生,對我説:"把你的稿子連同我這封信一起寄去。"誰知這篇文章在《美術》雜誌1955年第3期發表之日,正是賓翁與世長辭之時,當時我年未三十,自恨拜識賓翁太晚。對這位老前輩遽歸道山,真使我悲痛萬分。他生前還鼓勵我編寫《陳洪綬年譜》,曾送我一本神州國光社出版的《文徵明》,提供我編寫年譜時參考。有一天,他對我説:"做學問,還得多交良師益友。"當時給我寫了兩張介紹便箋,一給王伯敏先生,一給浙江圖書館劉慎旃先生。當天下午我就拿了介紹信至賓翁住所附近拜訪王伯敏先生,承熱情接待,臨別時還送我一本1944年上海飛達印刷公司影印的《陳老蓮詩畫精品》,並在封面背頁題了上款。這本影印畫冊我一直保存到現在。據封面上當時我寫的得書日期,這一天是1954年12月26日。後來我又去拜訪劉慎旃先生,也得到不少教益。痛心的是,年譜編寫未半,賓翁溘然長逝。這年冬天我身患關節炎,脊椎硬化,疼痛異常,想到賓翁對我的教誨,我抱病將《陳洪綬年譜》編寫完成,後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要不是賓翁勤奮治學精神對我的鼓舞,象我這樣一個早衰蒲柳的病骨之人,決不會寫出這本書來的。

  賓翁臨終前一天,在呻吟中對王伯敏先生念出"有誰催我,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詞句。若問我:"從黃賓虹先生學到什麼?" 我説:"最得益的是賓翁那種至老不倦的治學精神。"

(編輯:徐建委來源:CC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