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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李之死》調查手記 |
客觀欄目的主觀節目
編導王猛
你有一位朋友,平日裏奉公守法,身體健康,突然在一個初秋的下午被派出所民警從家中銬走。在關心他出了什麼事的同時,你會不會擔心倔強的他會挨打?
幾個小時之後,正在和老婆看《大宅門》的你,呼機上傳來這位朋友被民警送往醫院搶救無效後死亡的消息。在傷心之餘,你會不會把他的死因和刑訊逼供聯絡起來?
又過了幾天,戴著黑墨鏡、穿著黑西服參加朋友葬禮時,你被有關部門告知:全身上下有八處傷的朋友是因患有精神病服藥自殺。在擦乾眼淚的剎那間,你會不會懷疑有人在這件事上做了手腳?
幾年,甚至是幾十年過去了,你在街頭偶遇朋友頭髮已斑白的母親,得知她仍然拿著一份兒子死因不明的報告書到處控告申述。在幾多欽佩、感動、同情之後,你會不會難以抑制你心中的憤怒,為你所生存的這個社會裏還存在這樣黑暗的角落感到深深的悲哀?因為你想起了那句話:當喪鐘響起時,請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而鳴,為每一個聽到這鐘聲的人而鳴。
--這就是《新聞調查 范李之死》作為一個選題被操作的唯一原因,也是這個節目從操作開始就貫穿始終的主觀情緒,這種主觀情緒正是這個節目天然具備的拉動力。
也正是由於這種主觀情緒,這期節目至少在我心目中不是一期好的《新聞調查》。我相信那些喜愛與忠實于《新聞調查》的觀眾,從中沒有看到《新聞調查》一貫的冷靜、客觀與理性。具體説來,《范李之死》和標準的《新聞調查》之間存在以下兩個方面的不同:
一、 解氣與解惑
解惑是《新聞調查》節目操作的理由、目的和方法。好的《新聞調查》節目是由一個又一個“惑”的提問和“惑”的解答串綴而成的。解惑自始至終就是一種客觀行為,至少在節目播出時,創作者的主觀情緒已被“惑”本身的客觀存在所掩蓋;而解氣則是一種主觀情緒的宣泄,它的前提是一個已被事實認定的,或是已被觀眾心理認定的答案,也就是説解氣是一種對觀眾主觀判斷的迎合。
事實上,在節目操作過程中,我們的情節設置也是圍繞著解惑而展開的,一個“惑”是范李究竟是怎麼死的,另一個是此案為什麼十八年查不清楚。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客觀的解惑過程變成了主觀的解氣了呢?
1、“惑”的答案未等拿出,已在觀眾心中主觀成形。范李究竟是怎麼死的?這個問題還沒提出,觀眾就從“警察”、“手銬”等詞句中找到了答案。雖然我們客觀地對比了“醫院診斷”與“法醫鑒定”的差別,並記錄下了我們尋找當事人的過程,但是由於先入為主的答案,這種對比和記錄更像是在解氣。同樣,為什麼此案十八年查不清楚?只要有了十八年這樣一個時間的概念,所有的理由只能被主觀認定為是推託,更何況那些當事人又都拒絕了採訪。
2、缺少客觀有效的手段。在整個拍攝過程中,我們所有的證據全部由話語雙方的其中一方提供,另一方當事人回避的態度更加堅定了觀眾的主觀臆斷;而這些證據雖然只是疑問,但是它再次迎合了觀眾的心理期待。當然,要是在節目中多幾段尋找當事人的過程,在老母親的採訪中加一句“你為什麼認定兒子是被打死”的質問,會使我們的客觀態度更為明確。節目整體的客觀面貌要靠雙方話語權的平衡和有力的話語支撐點而形成,但是這兩者在一個至今尚未定案、另一方不願接受採訪的節目中很難找到。
二、 關懷與理性
理性是《新聞調查》把一個新聞事件敘述40分鐘的唯一理由。理性包括節目中對新聞事件的分析和建立在這些分析之上的建設性觀點,而關懷是一種情緒的凝結,是一個節目好看的“錦上添花”之作。沒有理性的支撐,關懷往往被冷靜的觀眾所嘲笑。
《范李之死》至少有以下三個層面可以作理性的分析:
1、我們的司法訴訟制度是“因人而法”來保護人權,還是維護了“因法而法”的法權?由於刑訊逼供致死是公訴案件,所以就算李裕芬告一萬年,在現有法律制度下,只要檢察機關不立案,這件事就只能在“內部調查”的範圍內進行,她甚至不能去找律師代理此案,也就是説,別看李裕芬告了十八年,事實上她連“法門”都沒邁進去。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這樣的事情究竟怎麼辦?這是可以形成一個理性探討層面的。
2、上級對下級的監督,司法機關之間的監督,黨委、人大對司法機關的監督如何避免包庇、維護和搪塞?范李死後第三年,四川省政法委組織的那次調查沒有結果的理由只有一個--人既然已經死了,何必再破壞了公安機關的聲譽?而以後的調查,要是翻了案,豈不是有一批人會因以前的調查弄虛作假而承擔責任?至於人大,究竟是你説了算,還是我的直接領導説了算?這裡存在一個對“為人民服務”與“對上級負責”的理解問題。恐怕這個問題可以從“天理、人情、國法”的傳統法的精神談到現代法治社會的構成要件。
3、此案發生在今天會怎樣?這個層面的分析可以給整個節目接一個“建設性”的尾巴。1983年時正值“嚴打”,那時的“嚴打”和今天的“嚴打”在法律環境上究竟有哪些不同?能把這個問題談深刻的專家我想不難找。 那麼為什麼在節目中沒有涉及這三個方面的理性探討,更多的只是事實和情緒呢?這個問題,我不太好清楚回答。
綜上所述,帶有天然的主觀情緒,把解惑操作成了解氣又缺少理性的《范李之死》在《新聞調查》五週年時播出,可謂是“播不逢時”,因為冷靜、理性、客觀恰恰是《新聞調查》五年來最值得驕傲的品質。但是如果你問我“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做這樣一期節目?”我仍然會倔強地告訴你唯一的一個理由:十八年前發生在李裕芬家裏的事今天依舊在許多地方程度不同地發生著,而且有可能明天就會發生在你的頭上。但是我以為這樣天生具有主觀情緒的節目一年還是有幾個為好,更何況它並不比《大國的握手》主觀。
節目做得慌亂,有許多細節留下了遺憾,但是在文章的結尾,請允許我套用節目中那位檢察官的一句話:
檢察官説:“這件事最好去問范李,但是可惜他已經死了。”
我説:“節目播出之前再改一遍就好了,但是可惜節目已經播了。”
當這樣的事情再一次發生時,請不要忘記《新聞調查》的熱線電話--010-685784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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