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丹日記
編導 張天賀
引子
在相隔不到一年時間,《新聞調查》製作了兩期同一地方、題材相似的節目:《南丹礦難內幕》(南丹拉甲坡礦透水事故,死亡81人,2001年12月播出);《無責任事故》(南丹宏圖選礦廠尾沙壩垮壩事故,死亡28人,2000年11月播出)。為什麼南丹這個位於廣西北部山區的偏遠小縣會引起我們這樣持續的關注?
2001年8月14日,貴新高速公路,目的地——廣西南丹
車子在盤山路上曲曲折折的前進。剛剛在半山腰上還是明晃晃的太陽當頭照著,轉個彎就衝進一片大雨裏。一路欣賞窗外的山林水景,出發時的心情輕鬆的倒像是遊客。不過那份新鮮勁兒很快就過去了,一車人漸漸沉默,看著司機小心翼翼地繞過路兩旁新近被雨水衝下來的山石。 在南丹,還有更難的路要走麼?
南丹,極為陌生的名字。如果沒有這次礦難發生,許多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那裏的錫礦資源,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臨出發前的採訪中,安監局的劉副司長很肯定。
“雲南個舊從1804年開始採錫,採了兩百年。而南丹採錫才50年,正處於青壯年。”電話裏,華西礦的張總很自豪。
但是,“你要問南丹縣的礦業管理混亂到什麼程度?亂到極點了,再亂的地方,也亂不過南丹了!”安監局的王副局長搖搖頭,嘆息著。在礦難發生前40多天,他剛巧到過那裏。
4個半小時的山路盡頭,南丹就在眼前。
四面環山的南丹縣城,沒有一輛出租車,沒有一家像樣的商店,因為在下雨,街道上滿是坑坑洼洼的臟水。城裏有幾座漂亮的建築引人注目——據説大都是個體礦老闆的私宅,其中一些人在礦難之後已經逃走。
夜裏忽然增派了武警小分隊上街巡邏,氣氛顯得很緊張。當地電視臺新聞播出:幾乎就在我們趕到南丹的同時,一位個體礦老闆在住所被刺死。
一夜無語。
8月15日,三年搞垮高峰礦
一早起來,傳來好消息:有人要在今天下礦井。氣喘噓噓地一路跑去,剛剛來得及趕上。“三年搞垮高峰,五年整倒華西,”國有大礦高峰礦年輕的總經理一臉苦笑:“這是他們(個體礦主)的目標。”
要是沒有礦難發生,這一目標不難實現。開採一條礦脈,高峰礦要做各種前期準備:豎井,專供人員進出採礦面和緊急疏散通道;通風井,井下通風、抽水通道,必要時可供人員緊急疏散使用;斜井,裝配絞盤、軌道,供礦車上下採礦面施工,人員嚴禁由此井口進出採礦面。整套班底鋪開要幾千萬到上億元。但當大隊人馬撲進採礦面時,常常會發現——蛋糕已經被吃過了,或者準確地説,礦層已經被掏空。“只要能搶挖到錫礦,他們不管礦工的死活,”總經理繼續説:“許多礦沒有豎井、通風、排水井、只有一個窿口,礦工裝在礦車裏和礦石一起上下,牽引的纜繩一斷,沒人活得成。”
高峰礦的井下,巷道中時常可見黑洞洞的採空區,丟進去的石子,是聽不到任何聲音的。那麼在透水事故最初發生的拉甲坡礦礦窿裏,究竟會是什麼樣呢?我決定進去看看。“要進去不難,”聽到我的要求,主管事故礦井通風的孟處長有些遲疑:“可是,你們行麼?”當然,沒問題!
8月16日,今天有十具屍體
在踏進拉甲坡礦黑洞洞的窿口的那一刻,我開始痛恨自己會做出這麼一個愚蠢的決定。頭頂上有隨時磕碰著礦帽的岩層、前面似乎沒有盡頭的昏暗巷道、腳下是隔著靴子也能感覺溫熱的積水——提醒你它曾經泡過什麼。由於四週都是膩熱的水氣,鼻子已經無法呼吸,只好張著嘴,這樣也就感覺不出空氣裏的味道。孟處長很善解人意:“今天你們很走運,通風設備昨天剛修好,裏面不會太熱。”他手上的溫度計,水銀柱指著41度。
但隨我們進礦的拉甲坡礦礦工們卻活躍起來。礦工小李奪過我手上的電池袋子,在深一腳淺一腳的巷道裏大步走著,手中的手電亮光卻落定在攝像栗嚴的腳前。“是坐礦車還是走下去?”在悶熱的窿道裏走了1.5公里後,一個聲音在黑暗裏問。沒有人回答,所有的人開始跳上臟乎乎的礦車。“這樣做是嚴重違反井下操作規程的。”瞇著眼睛用手電逐個兒查看了礦車鋼繩纜線的接頭處後,孟處長像是在自言自語。經過了3次這樣心驚膽戰的礦井過山車後,我們見到了正在值班的搶險隊員。“今天有十具屍體浮上來,就在下面。”一位小個子隊員用手往後面一指,然後跌坐在地上的一捆厚厚的塑料裹屍布上大口地喘氣。所有剛上來換班的人,眼神都是呆呆的,一副受了驚嚇的表情,幾個人摘下簡易防毒面具和上面滿是紅紅綠綠令人噁心的橡皮手套開始吸煙。(金屬礦井一般不含瓦斯等爆炸氣體,吸煙是允許的)“一具屍體,”小個子伸出一根手指:“背上來給1600元錢。”這是國家調查組來了之後才定下的獎金。“這是拼命呢,在下面人只能呆上15分鐘,時間再長要出人命的。”小個子搖著頭。在一旁,礦工小李很羨慕地看著他。想想看吧,在採礦面,礦工們一邊提心吊膽,準備應付冒頂、透水這樣的致命危險,一邊要把沉重的礦石塊一鍬一鍬地裝上車——對礦工來説,背屍體的活,嘖嘖,輕鬆得簡直算個屁呀。
繼續向下,在進窿口大約5公里,走了兩個多小時後,就見到事故水面了。因為沒有一絲風,黃褐色的水面平靜得像凝住了。死去的人們被散亂地攤在水面的右側,大多數已經用帶彩色條紋的編織袋子包好,等待著被下一撥兒搶險隊員背進礦車裏,再一站一站運上地面。一些屍體上的衣物沒有完全腐爛,還看得清顏色,但人已經是面目全非了。做完採訪,抬手看看表,已經在地下-145米深處呆了十幾分鐘,後腦開始漸漸麻木,身體很難保持平衡。我一邊向攝像栗嚴招手,示意他採訪完成,一邊把一整瓶礦泉水倒在腦袋上。
回去的礦車裏,栗嚴的頭一直在向下墜,喊他,沒有回應。我拿過他手上的攝像機,抱在懷裏。心想,今天除了睡覺,什麼也別想讓我再幹了。
在窿口,小李把電池包遞給我:“不下窿採礦怎麼行呢?我不會做別的事。”他的表情很堅定:“那天我正好在井下開絞盤,見到水我就一路跑上來,不然你就會在下面的水裏見到我了。”小李很年輕地笑著,衝我揮揮手,算是道別。
9月28日,“四講”和“廣西首富”
去見黎東明,就是出事的拉甲坡礦、龍山礦的老闆,據説他擁有個人財富過億,號稱“廣西首富”。這可是個神秘人物。“在平時,黎東明在家裏吃齋打坐,一般人很難見到的。”同去的調查組肖處長笑呵呵的。可是,即使被逮捕後,媒體想見到黎東明也並不容易。我們是在國家最高人民檢察院的支持下,才做到。能見到他可太好了,腦海裏印滿了死難礦工的烙印,還有死者家人們的痛苦表情,我有許多問題要問這位黎總經理。
所有設備一切就緒,攝像機的紅燈亮起,採訪開始了。
採訪結束,我跟著拍把黎東明送回監室的鏡頭。黎東明回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不滿意。
12月8日,經過種種努力,《南丹礦難內幕》于21:15分正點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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