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士和祖國 》 魏巍
  這裡我不準備再説更多的英雄故事,朋友們,你們已經知道得不少了;雖然,你們所知道的不過是千百件的一件。
  我想説的是,當志願軍現時還拿著劣勢武器的時候,為什麼敵人兇殘的炮火、飛機嚇不倒他們,並且表現了世界人類最大的勇敢,最強的戰力?而能夠把世界上帝國主義中最強大的美國侵略軍打得落花流水,一敗再敗?換一句話説,這個部隊的每一個成員,是什麼一種偉大的力量在支持著他們?或者説,英雄們的心靈深處,到底是懷藏著什麼一種奇異的東西呢?
  這個問題,我是慢慢得到答案的。
  在我初到朝鮮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到某軍政治部主任那裏去。為了歡迎我的到來,他給我倒了一缸子開水,又特地招呼他的警衛員拿來一小包白糖。我看見他敏捷地從桌子上拿起一把小勺兒,滿滿地盛了一勺;可是當他正要倒在我缸子裏的時候,他停住了,在燈光下抬起頭來,用眼睛瞅著我説:
  “同志!這是從祖國來的哩。”
  這句話説得很慢,特別“祖國”兩個字,似乎説快一點兒,別人就很難了解他的意思似的。説過,他才把糖傾在缸子裏。
  一種深厚的情感抓住了我。……我想,“祖國”這個詞兒,報紙上雖然登過很多,課本上也不少,但並沒有成為群眾的口頭話;可是,在朝鮮前線,在我們這位軍政治部主任的嘴裏,“祖國”這個詞兒是飽含著多麼深厚的情感啊!
  在我們部隊開到漢江北岸休息的時候,一次,我到一個班裏要開一個座談會。坐在我身邊的這些戰士,他們身上披滿了日日夜夜的灰塵,有的軍衣上還有被燃燒彈燒著的痕跡。他們並不驕矜地、而是謙遜地注視著我,等待著我的問話。我看到他們這樣淳樸可愛的面貌,心想,這就是跟全世界赫赫有名的帝國主義作戰的戰勝者呀!這就是那些打到一個人也要守住陣地的堅定人,勇敢的人呵。我不由得帶著敬意説:
  “同志們!你們辛苦了。”
  可是話音還沒有落地,就立刻聽到他們幾乎是同時的回答:
  “為了祖國、這算不得辛苦!”
  “為了祖國嘛。”
  “我們,為了祖國!!!”
  還有一個又高又大的戰士,把他一雙帶著血繭的大手,伸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説:
  “我這雙手,就是為了咱們的祖國幹活的呀!”
  説過,他們一齊用眼睛注視著我。
  我,我怎麼能夠一下説出這聲音裏是含著什麼一種東西呵,我只是覺著這種聲音的分量,強烈地把我震撼著。
  ……座談會結束了,戰士們還不願意散。有一個戰士,又打量了我一下,問:
  “同志,你是從北京來的嗎?”
  “是呀。”
  “那麼,”他注視著我説:“你知道咱們的毛主席怎麼樣呵,他的身體好嗎?”
  我還沒有回答,就有人插嘴説:“我想,他那樣忙,他的身體一定會瘦些的。”
  “是會瘦些的。”有幾個戰士點著頭。
  我回答説:“毛主席當然很忙,可是毛主席的身體還很健康。”
  這時候,年青的戰士們,顯得愉快活潑起來,問這問那,有人問起天安門,有人問起東北的工廠,有人問故鄉的土地改革,有人問學生的參軍,有人問祖國去年莊稼的收成,有人問祖國某條鐵路線的雙軌到底鋪到那裏,一直問到我平常毫不注意的一些問題。總之,他們是在關懷著我們祖國廣大國土上的一切。他們醉心地談著,就好像談著一個最親密最可愛的人,願意連他的頭髮都要談到。
  我笑著説:“嘿,你們是這樣愛談祖國的呀!”
  “嘿,不光我們,我們的指導員還做了一首詩呢!”
  “什麼詩呵?”我忙問。
  有一個戰士背誦著:
  中華兒女扛起槍,
  保衛祖國出邊疆;
  抗美援朝稱英豪,
  為國增光美名揚!
  會後,我把戰士熱愛祖國的感情告訴了團政治委員。他點了點頭,説整個部隊差不多全是這樣,並且給我説了這麼一段故事。
  某團有一個班長,名叫姜世福,他又是黨的支部委員。處處掌握真理,剛強得很。不管是什麼人要有一絲一毫違犯紀律的現象,叫他看見了是不行的。這次在漢江南岸景安裏戰鬥中間,他打死了許多敵人,自己也負了重傷。眼看這個剛強可敬的戰士就要與世長辭了。他的臉色和平時一樣,不過當他看同志們的時候,眼睛裏含著更加深厚的感情,同志們望著他,他望著同志們。衛生員趕過來給他包紮傷口,他搖搖頭,聲音很低地説:
  “同志們,我不能和你們就伴了。”
  同志們湊近他的臉,説:
  “老薑,你還要留下什麼話吧?”
  他搖搖頭,握住離他最近的一隻手,説:
  “只要祖國的人們知道我是怎樣犧牲的,我就……”
  説著,他的臉上流出一絲恬然的微笑,眼睛從容地慢慢地合上了。………
  當政治委員説完這段故事之後,他嚴肅而沉思地説:
  “當然,在我們沒有出國之前,誰也知道是為了祖國,可是當出國之後,看到種種情形,好像才更加知道什麼是祖國,更知道她的可愛!”他又説:“就拿我們團長來説,不也是這樣的嗎!……二次戰役,我團在連戰幾晝夜之後,又受命迂迴敵人,需要一氣趕一百四十里路。部隊來不及吃飯,就連明扯夜地趕。走了九十多裏,部隊就又困又餓拖不動了。有的困得前仰後合地上前走,有的腳上打滿了泡,搖搖晃晃地走著,還有一個營,坐下休息了。可是我們的團長呢,他年紀那麼大了,身子又弱,當他看到一個營停下了,他就喘吁吁地,很吃力地趕上去責備那個營長,隨後,站在那裏,提高聲音,對大家説:
  “不要忘記,我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我們是從鴨綠江北面來的!”大傢伙看著他,一個説話的也沒有。説著,他又用手指了指北方,非常嚴峻地問:
  “同志們,鴨綠江北岸是什麼地方?”
  “是祖國!”隊伍回答。
  “‘是呵,是祖國。’團長用深沉的語調重復,又問:‘那麼一百四十里路,我們走了九十就休息了,把敵人放跑,我們對得起祖國嗎?……’”
  政治委員説到這裡,不由得笑著,又説:“你説怪不怪,一提‘祖國’,就有這樣大的力量!部隊沒有休息,一直插到目的地。在臨到目的地的幾裏路,有好幾個走腫了腳的戰士,他們不是走到的,他們是爬到的。”
  祖國,祖國,你在戰士們的心靈上,是有著多麼大的力量呵!你不僅僅是挂在戰士們的嘴邊,你是在戰士們的心靈深處生根、發芽和開花了。
  你是怎樣在戰士心裏生根、發芽和開花的呢?……為了進一步了解英雄們的心靈,我在繼續地留意著。
  某天黃昏,我要到前線去,看到前面村頭上圍著幾個人。只聽有一個高高的聲音説:
  “老鄉!我不願意下來嘛,他們硬讓我下來啦!”
  我走上前去一看,見是幾個東北擔架隊的老鄉,正圍著一個傷員在那兒説話。那個傷員,不過二十一二歲,看來是我們隊伍中一個很平常的戰士,並沒有什麼惹人注意的地方。他頭上團團地纏著繃帶,他把兩隻手露在外面。老鄉看我站在那裏,有一個就向我驚嘆地説:
  “小夥子真是好樣的哩!”
  “骨頭真硬,真夠得上是一個中國人!”另一個補充著:“他一個人打死了好幾個美國鬼子哩。一顆大炮彈正落到他旁邊,他頭上帶花了,把他震得昏昏迷迷的。可是衛生員給他綁紮好,正要往下背他,他醒來了。他説:“你們讓我下去幹什麼哩?我不下去。”又抱著一挺機槍打;第二次,他又被子彈打掉了一個手指頭。指導員讓他下去,他又説:“人這麼高,這麼大,少一小塊肉算什麼哩!我不能打槍,我還能押子彈。”因為戰鬥很激烈,也就允許了他;可是第三次,他的另一隻手又在撇手榴彈的時候挂花了。他怕指導員催他下去,先走到指導員面前説:“指導員!請你千萬讓我留在這兒。我們的班長已經犧牲了,無論如何我是不能下去的。我的手不能用,我的嘴還可以説話,我要求當通訊員!”聽人説,在他説話的當兒,手上的血,順手指頭向下滴著,他的臉色變都沒有變呀。指導員安慰他,勸他下去,他還是不肯。最後指導員給他下命令:“下去!這是黨的決定!”哈!這小夥子才捏著鼻子下來了,你不聽,剛才還念叨哩!”
  “是呀,”那個躺在擔架上的傷員,也許是太興奮了,他還想打手勢,可是他的手沒有動得了,只是他的肘彎兒微微欠動了一下,説:“我想,我不下來,滿能完成通訊任務的呀。”説完,他的眼睛閃著明亮的青春的光輝,照射著我,似乎説:“同志,你以為我是對的嗎?”
  我走近他的身邊蹲下來,安慰他説:“同志!你真是一個好樣的,你打得真勇敢!”誰知道這話倒使他不好意思起來了,他的明亮的眼睛,似乎流露出一滴年青人的差怯,微微笑著。
  我把他的被頭掀起,把他露在外面的手蓋上。然後,我注視著他,追問他到底是為什麼這樣的勇敢。
  他笑了一笑,接著嚴肅地回答:
  “同志,我能含糊麼?你想想,自打過了鴨綠江的那天起,我們看到的都是些什麼!”接著,他就敘説起從鴨綠江到漢江,他們走過的不是一片片焦土,就是一片片大火,有時候就在兩邊燒著大火的街道上穿過,或者是在被殺死的朝鮮人的身邊宿營。説到這裡,他的聲調特別沉痛,他説:“有一次,我們住在一個莊子,晚上到的時候還是好好的,老百姓親熱地照顧我們。你説多巧,我們住的那家房東,有一個朝鮮老媽媽,和我母親的樣子一樣,也是四十多歲,不過就是穿著白衣白裙罷了。那天我困極了,我就好好地睡了一覺。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褲子挂破的地方,不知道是誰給我縫好了。我一問同志們,才知道是這位老媽媽,讓她兒媳婦端著燈,她爬在炕上給我縫好的,我真覺得她和我的媽媽一樣呀!可是到了白天,我執行任務回來的時候,就看到這個村子起了大火,房屋全被炸塌啦,到我住的房東家一看,老媽媽的兒媳婦炸死了,老媽媽的腿也被炸斷,還抱著她的小孫子,正跪著半截腿爬呢。老媽媽看見我就哭了。我的眼淚也就掉下來了。我趕忙把小孩子解下來抱著,把老媽媽背到衛生所去。我們班的人,有的恨得跺腳,有的跳起來罵,有的掉著淚。這一整宿,我沒有睡著,我翻過來倒過去地想:帝國主義是什麼心呀!他為了佔朝鮮,他是不怕朝鮮人滅種的呀!我又想到了自己背上,過去日本鬼子殺死了我的爹,蔣介石抓走了我的哥哥,我只剩下了一個母親。幸得毛主席領導得好,勝利了,咱們中國人民翻了身,新中國成立了,我也分了幾畝地,娶了媳婦,養了兒女。我不再在別人家裏放豬放牛、挨凍挨餓了,我有了家,也有了國。可是,假若讓美國鬼子到了咱們中國,我的老娘還會剩下嗎?我的老婆和孩子,還會剩下嗎?他們不光要殺死她,燒死她,他們會把我的房根腳也要挖出來的呀!”説到這裡,他稍停了停,他的年青的眼睛帶著痛苦的表情,似乎又回到當時的情景。他又繼續説:“那天晚上,我一閉眼就好像看見我們的國家是多麼的好呵,是多麼的大呵。人是多麼的稠呵,如果讓老美那樣地炸、燒,把在朝鮮的這一套搬到咱們那裏,你想想咱們的祖國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又用充滿熱情的聲音叫我:“同志,再説我們的新中國建立起來是容易的麼?為了她,不知道有多少同志流了血,從南打到北,又從北打到南,算不清走了多少路,打了多少仗,也不知道在各式各樣地形上挖過多少散兵坑!有時候為了爭奪一間小小的房子拚過命,為幾米達的土地流過血。到現在,多少人的血肉裏還包著美國子彈。新中國,這是我們一塊肉一片血換來的呀,……這次出國,路過東北的時候,我看見那工廠的大煙囪和小煙囪,像小樹林子似的,突突地冒著煙,我的心哪,就像開了花似的。你不知道我心眼兒裏多樂,想的多遠!難道我們人民的天下,願意叫它再暗下來嗎?難道我們的建設,願意叫他變成一堆灰嗎?不,狗種們想碰我們的祖國一根毛,我都要叫他們流血!我要叫他們知道他們的腦袋是不是肉做的!”他激動得禁不住又把纏著繃帶的手露在外面:“我就想,只要能保住我們的新中國,使我們的人民,我的母親安全,我個人死到國外算什麼!這次打仗負了幾次傷,他們就讓我下火線,死都沒有關係,為祖國,為受苦受難的朝鮮人流一點點血又算得什麼呢?……”。
  ……朋友,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在朝鮮前線上戰士們可貴的思想歷程,英雄們不可戰勝的偉大心靈。這就是在任何殘酷艱苦戰鬥中點起勝利火花的那種東西。
  朋友,你聽了有什麼感想呢?這裡,我忠實地向你報告這些事實,是想讓我們祖國的每一個兒女,不管他穿的什麼衣服,做的什麼工作,都更加熱愛我們的祖國吧!“祖國”,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詞兒,這是一個至親至愛的名字,尊貴的名字,神聖的名字。“什麼是祖國?”過去總沒有一個人能夠把她用一句話或者幾句話恰切地説出來,我想,這的確也是不可能的。“祖國”,當人們提起她的時候,也許有人想起的,是勤勞純樸的父母;也許有人想起的,是妻子和兒女可愛的笑臉;也許有人想起的,是壯麗的山川和燦爛的文化;也許有人想起的,是天安門上那面染了無數革命先烈熱血的迎風飄舞的紅旗;也許有人想起的,是快樂地舒放著煙花的工廠;也許有人想起的,是充滿歌聲的美麗的園林。當然,他們共同想到的,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像他們的父親,又像他們的朋友;日日夜夜在思慮著,怎樣使他們避免災難、得到可能謀取的幸福,——這是他們值得驕傲的英明的舵師。可是,不管他想什麼,他想的會是這一切吧!因此,“祖國”呵,可見你是一切神聖美麗的東西的總稱!你不能不讓人樂於為你而生,勇於為你而死,為了你而奮發前進。
  (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