崢嶸歲月
紀念中國人民志願軍赴朝參戰50週年
——一個志願軍女戰士朝鮮戰地生活拾零
  光陰似火箭,彈指一揮間。2000年10月25日,是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50週年紀念日。半個世紀過去了,歲月年輪上刻下我的許多往事印痕,唯抗美援朝戰地生活的印記深刻而難忘。活著的老戰友的督促,犧牲的老戰友靈魂的召喚,迫使我拿起禿筆,寫下這一組抗美援朝戰地生活拾零。

  説實話,好幾篇回憶文章,我都是含著熱淚寫成的。當寫到親密戰友郭嵐犧牲,寫到朝鮮阿媽尼對我的愛,寫到第一個上級侯心一革命前輩對我的培養、愛護及他的不幸逝世,我竟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在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鬥爭中,那麼多年輕的志願軍戰士勇敢赴死、視死如歸,甚為壯烈。僅我工作過的兩個單位,志願軍四十軍文工團和志願軍第三野戰醫院就犧牲了40多位戰友。他(她)們長眠在異國土地上,墳前沒有墓碑,有的甚至沒有墳頭和任何標誌。他(她)們的名字也不為大眾所熟悉,甚至連我這個同他(她)們並肩戰鬥過的戰友,也只記得少數幾個烈士的名字。我心中經常涌出愧疚之情,我這個倖存者不能全部寫出犧牲在我身邊戰友的的事跡和姓名,我不能原諒自己。但在此,我記起了陶淵明 《輓歌詩》其中四句:“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山阿-山陵)是啊,我那犧牲戰友以及全體志願軍烈士的英靈將與高山永存,萬古長青!我這幾篇回憶文章,謹作為對先烈的悼念。文章題目如下:
  一、“38”線風煙突起
  二、走上抗美援朝前線
  三、夜行軍散記
  四、“38”線上“38”節
  五、戰地國慶節一日
  六、懷念戰友郭嵐
  七、記模範女護理員羅克賢
  八、與祖國人民通信的故事
  九、我的朝鮮阿媽尼
  十、回憶我的第一個上級

  一,“38”線風煙突起

  1950年8月的南國廣州,花團錦蔟,熏風拂面,大街上車水馬龍,一派和平氣象。這個城市和她的人民正熱情洋溢地歡迎一支凱旋的部隊——解放海南島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十軍。據説,當時連毛主席都沒有想到解放海南島的戰役打得這麼漂亮,為此,毛主席連吃了好幾頓紅燒肉以慶祝解放海南島的勝利。那時,我是這個軍政治部文工團的一名女文工團員,剛滿18歲,1949年10月這支部隊進軍中南時我從學校參軍的。

  記得當時廣州大街上帖滿了好多歡迎標語,街道上拉起許多橫幅,上面寫著:“歡迎人民子弟兵凱旋廣州”、“向英雄的人民解放軍致敬”,我感覺好象自己也成了英雄,內心充溢著歡樂、驕傲和自豪。我們文工團除參加聯歡會進行慰問部隊的演出外,休息日女兵們也結伴到廣州繁華的上街上走一走,看一看。商店裏琳瑯滿目的商品讓我們眼花繚亂,心裏想:我們部隊長期駐紮在廣州這樣的大都市該有多好。在我的心底,滋生了對和平生活的熱望。

  三年解放戰爭中,我們軍從東北戰場“三下江南,四保臨江”,遼沈戰役解放錦州、義縣,平津戰役解放天津、北平,又進軍華中南,解放海南島。全國除台灣外都解放了,於是在許多指戰員的心目中,覺得仗沒得打了,要過和平生活了。我們部隊幹什麼呢?整訓?農懇?轉業?復員?有一天,我們文工團侯心一團長給大家透個信兒,説我們都可能去河南整訓。他還小聲對我説:“小邰,你們家在河南,如果部隊駐地離你們家近的話,我給你幾天假讓你回家看看。真別提我當時有多快樂了,走路輕飄飄的,嘴裏哼唱個不停。

  正當我們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我個人也夢想著回家探親的欣喜情況下,世界東方發生了一件震動整個世界的大事。1950年6月25日,二戰後,南北朝鮮的分界線北緯38度線燃起了戰火。我記得當時報紙上的報道是:“南朝鮮李承晚匪幫越過“38”線,進犯朝鮮人民民主主義共和國。”戰火燒起後的第六天7月1日,正是中國共産黨成立29週年紀念日,我們部隊隆重慶祝黨的生日。在慶祝會和座談會上除謳歌黨的偉大、光榮外,還增加了一項新內容,那就是學習毛主席6月28日的講話和周總理的聲明,嚴厲譴責南朝鮮李承晚匪幫的侵略行徑,聲援、支持朝鮮人民正義的自衛和反擊鬥爭。

  七月流火,隨著氣溫的升高,朝鮮“38”線的戰爭也逐步升級。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參戰了,憑著敵方的海、空和裝備優勢,朝鮮人民軍在金日成首相的領導下,奮勇抵抗,但形勢是嚴峻的。

  我們四十軍暫不整訓,在廣州待命接受調遣。七月中旬的一天,我軍奉命北上,除領導外,我們一般戰士不知目的地在何方。我們乘上軍列悶罐火車,向北進發。途中只在武漢市下過火車,那時因為沒有長江大橋,火車廂要上大輪渡船過長江,我們只好下來乘輪船渡過天塹。一路上,火車風馳電掣般飛駛,跨長江、越黃河、出山海關、過瀋陽,途中我們除了吃飯、罐水、上廁所,一般不下火車。做悶罐車上廁所最不方便,火車一停我們女兵最先下車找方便地方,實在找不到,只好女兵們圍成一圈大家輪流方便。軍列進入東北後,火車站為指戰員提供的主食改成了高粱米飯。東北籍戰士吃到家鄉飯甭提多開心了,我們生長在中原和南方的同志們剛吃也覺得可口。大約經過7-8個晝夜的火車顛簸,1950年7月下旬某晚20時左右,我們抵達一個城市。團領導告訴我們到達目的地了,大家都背上行裝下車。走出火車站時看到站名--安東。安東即現在的遼寧省丹東市,是隔江與朝鮮新義洲相望的邊陲城市。“八一”建軍節我們是在安東市慶祝的。部隊在安東駐紮後,東北籍戰士特高興,尤其遼寧籍的戰士,笑逐言開。我們文工團一個女同志就是安東人,簡直要樂顛了,而我呢,離河南老家越來越遠,我想回鄉探親的願望成了泡影。八、九兩月,我軍部隊在安東附近進行了緊張的戰備訓練和思想動員,深入進行了愛國主義、國際主義的教育。“唇亡齒寒”的故事大家都熟知了,當年日本軍國主義如何把朝鮮作跳板侵略中國的歷史事實也爛熟在胸。中國和朝鮮是唇齒相依的兄弟鄰邦,又同屬社會主義國家,支援朝鮮人民抗擊美帝國主義義不容辭。我們在鴨綠江畔,親眼看到江對岸朝鮮新義洲市被美艦炮擊成一片廢墟而義憤填膺。我們又親眼目睹了美帝國主義的飛機多次侵犯我領空,掃射我國魚船,打死打傷我國漁民的暴行,特別是美國飛機轟炸安東,炸傷我安東市民和鐵路工人,更燃起我們軍民萬丈怒火。我清楚的記得一家報紙上的一幅漫畫的畫面:聯合國軍司令美國四星級上將麥克阿瑟,戴著一幅大墨鏡,穿著美軍將軍服,像狼一樣站在鴨綠江朝鮮那邊,用手指著中朝國界鴨綠江,口出狂言,大意是:鴨綠江不是聯合國軍隊不可逾越的鴻溝。美帝國主義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明目張膽的挑釁,激怒了全國人民,更激怒了全軍將士。我自己也被美帝的炸彈炸清醒了,結合形勢教育我自己狠批了自己的和平麻痹思想,表示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決心。廣大指戰員個個摩拳擦掌,決心書、請戰書如雪片一樣飛向各級領導機關,有的戰士還寫了血書。

  鴨綠江水洶湧澎湃,長流不息。1950年深秋的鴨綠江啊風急浪高,刀光劍影,預示著風暴即將來臨。真可謂:箭在弦上,蓄勢待發。

  二、走上抗美援朝前線

  1950年10月,是朝鮮人民的抗美援朝戰爭最困難的時刻。美麗的三千里江山慘糟蹂躪,首都平壤危在旦夕。敵人的氣焰十分囂張,戰火已快燒到鴨綠江邊。在朝鮮戰爭情勢萬分危急的情況下,10月中旬,黨中央、中國人民政府決定派遣中國人民志願軍赴朝參戰,志願軍神聖的使命是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我為了爭取走上抗美援朝前線,可説是費盡心機。先找小隊長,再找區隊長,最後找到文工團的一把手侯團長請戰。我的理由很充分:一是我的身體好,能經得起戰爭環境中艱難困苦的考驗;二是我的決心大,熱情高,我不怕苦,更不怕死;三是我的文字能力還行,能編寫大鼓詞、快板書、小話劇等宣傳鼓動性的戰地文藝小品節目,能獨擋一面勝任戰場上的宣傳工作。我軟纏硬磨,終於在我軍出國前夕,由侯團長親自敲定,批准包括我在內的8位女文工團員第一批出國參戰,他們是:邰傑、回傑、吳傑、趙靜琪、黃湘棣、李倫、焦昆、儀豐。文工團有30多位女團員,入選8人,其中有我大名,我的激動和喜悅無以言表,徹夜未眠。第二天,給家中老父寫信,報告了將出國抗美援朝的喜訊。

  1950年10月19日的傍晚,就在朝鮮首都平壤陷入敵手這一天,我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批四個軍跨過鴨綠江,秘密開赴前線。我們四十軍是從安東渡過鴨綠江赴朝作戰的。深秋的北國安東,秋風蕭殺,空中籠罩著烏雲,夾雜著細雨,我們文工團男女文藝兵站在橋頭,用軍樂演奏著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和中國人民解放軍志願軍戰歌,歡送大部隊過江。我們也整裝待發,可臨時又接到上級指示:女同志除個別機要人員外,暫不過江,在安東待命。

  待命期間,前方不斷傳來勝利喜訊,四十軍118師首戰兩水洞,殲滅了敵人一個加強營,打響了中國人民志願軍入朝作戰的第一槍。於是把1950年10月25日定為志願軍赴朝參戰紀念日,這真是我們四十軍的無上光榮。又傳來勝利消息説,我軍在第二次戰役中又出現了獨膽英雄周德高。勝利的喜訊需要傳揚,英雄人物的事跡需要歌頌,我們女文工團員有了用武之地,前方急調我們趕往前線,在1950年嚴冬季節,我隨著文工團小分隊踏著冰雪由安東市跨過鴨綠江走上了抗美援朝前線。

  一踏上朝鮮的國土,滿目創痍,戰爭的殘酷破壞景象令人觸目驚心。新義洲被炸成一片廢墟,殘垣斷壁上彈痕纍纍,寒風中似有亡魂在呻吟低述。整個被毀壞的城市中,看不到一個人影,老百姓都到山上的防空洞住了,想找個當地嚮導都非常困難。

  因為敵機的狂轟亂炸,我們只能晝伏夜出,傍晚出發,循著公路上運送給養和戰爭物資的車流向南挺進。沿途我志願軍的運輸汽車被炸毀的不在少數。剛入朝時,我軍後勤運往前線的汽車和物資有3/4被炸毀於途中,只有1/4的物資能運達前線。美軍的空中優勢確實讓我軍付出了血的代價。

  公路兩側的另一番景象也讓我們興奮不已,那就是有許多帶有白五星標誌的坦克、裝甲車、汽車東倒西歪躺在田野裏,這是中國人民志願軍殺傷敵人、殲滅美偽軍的證明。

  我們在夜行軍中也看到:每當美機轟炸在公路上留下了彈坑,就像下命令一樣,一隊隊白衣白裙的阿爸基、阿媽尼和阿茲媽尼(朝語,即老大爺、老大娘、大嫂)會自動出現在公路上,他(她)們用頭頂、用背架背石頭填彈坑、搶修公路,保證運輸線的暢通。英勇不屈的朝鮮人民啊,可敬可愛、可歌可泣的英雄人民啊,正是朝鮮人民和軍隊的緊密配合作戰,才使我志願軍在極其堅苦卓絕的情況下取得了前幾次戰役的勝利。麥克阿瑟要在感恩節(1950年11月21日)前結束朝鮮戰爭、飲馬鴨綠江的狂言成了夢囈;美軍士兵想聖誕節(12月25日)回家團圓的美夢泡了湯。

  三、夜行軍散記

  志願軍赴朝參戰3個多月了,打了好幾個大戰役,我軍向南推進很快,我們文工團小分隊出國後一直在追趕著部隊向南挺進。由於敵機的狂轟濫炸低飛掃射,白天我們只好隱蔽在山林中,天擦黑後才上路趕往前線。女文工團員們將行裝減到最輕,不然就趕不上部隊前進的步伐,要掉隊。我們幾個女兵除了身穿的棉軍裝,身上只背了一件棉大衣、乾糧袋和碗筷牙具。棉大衣是宿營時當棉被蓋的。朝鮮的冬天很寒冷,一件棉軍大衣蓋在身上顧頭顧不了腳,於是我們想辦法先扎上棉大衣的兩隻袖子,將雙腳伸進袖裏,然後再蓋上大衣。當然只能穿著軍衣睡,一則可隨時行動,二來也暖和些。

  1951年,一個月黑之夜,我們從平壤附近祥原村出發,又開始了一夜的艱苦行軍,山頭、公路兩旁田野裏白雪茫茫,可道路上的積雪已被汽車和行軍隊伍及民兵擔架隊伍踩成一片泥濘。為了防空,我們都得偽裝,那時志願軍沒有迷彩服,因為道路兩旁白雪皚皚,於是將棉大衣反穿著(大衣裏子是白棉布的)或身披白床單,頭上包著白毛巾。這白色行頭跟公路旁的雪地可以融合,一旦敵機在頭頂上空盤旋騷擾,我們可以扒在雪地上“隱蔽”。

  夜行軍時最憎惡的就是敵人夜航機的搗亂,這種飛機一般不投彈,但它總在你頭頂上空嗡嗡地盤旋,給我們的汔車兵和行軍戰士帶來很大心理壓力。尤其是汽車兵,一聽到山頂上防空哨鳴槍報警,就得關上車燈,摸黑開車。朝鮮北部崎嶇的山間公路,彎曲而狹窄,一不小心就會撞車或翻進溝壑,造成生命和財物的巨大損失。汽車兵們恨透了這種夜航機,叫它“黑寡婦”,意思是“哼哼唧唧”“嗡嗡作響像寡婦夜間的哭泣聲”。

  另一影響夜行軍及夜間運輸的就是照明彈了。美帝國主義仗著空中優勢,以勢嚇人,在公路要道投下照明彈,這些照明彈都挂在降落傘上,能在空中停留很長時間。照明彈挂在天空,地上像白天一樣亮,汽車、行軍部隊均暴露無遺。我們這些女兵,一看到照明彈,初時新鮮好奇,但又擔心美軍飛機空襲時發現目標,有時竟不敢前進了。可是我們那些每天跟敵機鬥勇鬥智的鋼鐵運輸線上的汽車兵,卻勇敢而機智。看到曳光彈他們會幽默而風趣地大喊著:“美國佬給我們點上天燈了,同志們,加油快開吧,”於是他們踩緊油門,在亮堂堂的曳光彈的照明下飛速行駛。抗美援朝戰爭可真鍛鍊了我們志願軍汽車兵,是他們的勇敢、智慧、不怕流血犧牲才保證了前線的供應,才形成了一道炸不斷打不爛的鋼鐵運輸線。我曾聽到一位年輕的汽車兵説:“回到祖國我可以閉著眼睛在大馬路上開車!”這話一點也不是吹牛,因為在朝鮮戰場上我們的汽車兵夜間經常不開車燈,摸黑行駛在北朝鮮崎嶇、狹窄而又彈坑纍纍的盤山公路上。

  再看我們這支開11號車(兩條腿走路)行進的文藝兵行列,有幾個被別人用棍子或毛巾牽著走路的,原來,入朝幾個月來,因青菜蕢乏,缺少維生素A,他們得了夜盲症(維A缺乏症)。白天眼睛好好的,可到了夜間就成了“睜眼瞎”,只好讓別人牽著行軍了。走著走著,忽又聽到“咕咚”一聲,唉呀,又是誰摔倒了!我想,準是那個載著800度近視眼鏡由燕京大學參軍的喬森,他在夜行軍中摔過好幾次了,兩副眼鏡都缺腿兒了,他用線繩穿著挂在耳朵上,那副怪模樣挺可笑,又可愛。但這次摔倒的不是喬森,而是文工團的小鬼王學藝,他14歲就參軍了,現在才16歲,他到文工團後我們團長給他起個“學藝”的名字。他有非凡的本事,就是能在行軍走路時睡覺,尤其夜行軍,走著走著他就睡著了,等到後邊的同志撞到他的後背上,他才如夢初醒般急步趕上隊伍。這次因為天黑竟被後邊的同志撞了大跟頭兒,摔得“咕咚”響。再看我自己,真有些慘不忍睹,雙腳多了幾門大“炮”(走路磨出的水泡),疼痛鑽心,每次腳落地時那種痛苦勁兒不可名狀,我一瘸一拐地艱難行進。黃湘棣像大姐一樣關照我,有時還攙扶我,男文工團員張克文還將我的乾糧袋牙具袋拿去放到他肩上,以減輕我的負擔。我感動著,也咬牙堅持著,在同志們的關愛和幫助下我始終沒有影響隊伍的前進速度。

  隊伍一路跋涉向前,東方漸露魚肚白,又一個黑夜即將過去,我們又迎來一個黎明,我們的心底一片光明。找到一處山林,可以隱蔽防空,休息睡眠,準備明天的夜行軍。當時我曾經想過,哪怕我們日行800裏,也比夜行50裏好。殊不知,我們黑夜裏在泥濘不堪、彈坑纍纍、隨時有飛機轟炸、掃射的危險情況下的艱難跋涉,正是為了祖國人民能在燦爛陽光下悠閒散步;我們黑夜裏的搏鬥,正是為了迎接祖國光輝燦爛的明天。

  四、“3.8”線上的“3.8”節

   新中國成立後,勞動婦女才有了自己的節日,這就是“3.8”國際勞動婦女節。自1950年至2000年今天,我已度過了50次“3.8”節了,但至今仍銘記不忘的是1951年在抗美援朝前線"38"線附近過的一個不同尋常的“3.8”節。

   1951年2—3月份,中國人民志願軍與朝鮮人民軍緊密配合、並肩作戰、攻勢淩厲,經過四次戰役,一度打過了“3 .8”線(南北朝鮮分界線)。當時,我是志願軍四十軍政治部文工團的團員,3月初,我們文工團前方區隊緊跟大部隊,也到達了“3. 8”線附近。3月7日晚,仍是照例的夜行軍,淩晨3點多鐘,到達預定的宿營地。我們8名女文工團員,雖然經過了戰爭的考驗,但夜行軍的苦與累仍使我們精疲力竭,又困又乏。在一個尚有數間農舍倖存的村子裏,看不到一個朝鮮老鄉,因敵機的狂轟濫炸老百姓都上山防空了。但在牛棚裏還栓住一頭牛,説明它的主人還時常回來,但今天村子裏卻不見人影。在離前線這麼近的地方,竟然不露天宿營,別提我們多高興了。雖然只能睡兩三個小時,天亮以後就要上山隱蔽。我們8個女同志在一間房子的炕上橫七豎八,倒頭就睡。隊長為我們燒好洗腳水,可怎麼也叫不起我們。吃炒麵、喝水、洗腳、統統見鬼去吧,美美地睡上一覺,才是身體最迫切的第一需要。

  3月8日天剛亮,大約6時許,隊長千呼萬喚把我們一個一個叫醒,並説快吃些東西上山防空,太晚了容易暴露目標。我們胡亂吃些自帶的炒麵,但不是就雪,而是隊長用朝鮮老鄉家的飯鍋燒的開水衝的炒麵糊糊。飯後,隊長就帶著我們一行上山了。“3.8”線附近,已沒有朝鮮北半部那樣樹木茂密的大山了,山坡上樹極少,幾乎是禿山。幸而山上還有前方戰士經過時挖的防空掩體,防彈洞和小型防空洞。文工團員們三三兩兩分散開,在防空洞裏一邊隱蔽一邊開始了各自的工作:有的創作歌曲,有的編寫歌詞,有的練習樂器,為慰問演出和行軍途中的宣傳鼓動作準備。我和一位北京籍的男文工團員井樹安同志合作寫大鼓詞,題目是《歌唱青年英雄曾南生》。這是我們從部隊蒐集來的戰鬥英雄事跡材料,説的是四川籍青年戰士曾南生,在第四次戰役中,隻身跟敵人遭遇,他靈活地利用地形地物掩護自己,打幾槍換一個地方,一人竟消滅了7、8個敵人。曾南生也患有夜盲症,但他憑著聽力、憑著機智、勇敢,竟能突出敵人重圍與戰友會合。風煙滾滾我們也要歌唱這樣的英雄人物。

  敵機不時在上空騷擾,在附近投彈掃射。可我們文工團員們在注意防空的同時仍堅持幹著該幹的工作。我在這一天的日記裏是這樣寫的:“敵機的馬達嗡嗡,怪聲怪氣震耳鳴,嗡嗡響聲像蒼蠅,原來它盤旋在我們頭頂。咔咔咔轟隆隆連聲響,掃射投彈耍威風。説威風它也不威風,同志們依然很鎮靜,她在構思他在寫,沒把敵機騷擾放心中,決不是麻痹和大意,只因有牢固的防空洞。”中午我們在防空洞裏吃些壓縮餅乾,喝點軍用水壺裏的涼開水。又蜷縮著身子補了補睡眠,準備晚上的夜行軍。

  傍晚時分,隊長將我們全隊文工團員集合起來,這時,他鄭重地向我們宣佈:今天是“3.8”國際勞動婦女節,他代表全隊的男同志也代表黨組織向我們八位女戰友祝賀節日,並恭敬地給我們行了個軍禮。隊長還説,要想方設法給我們改善一下生活。他把這幾十人的隊伍又帶回早晨臨時宿營的村莊,想借用老鄉家的鍋燒些開水,衝些炒麵。其實,想改善生活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當我們來到村旁,才看到昨晚我們暫住的民捨已被炸壞,牛棚裏那頭牛也成了炸彈下的犧牲品。我們隊長靈機一動去看了看死牛的殘骸,回來時他滿面春風,哼著他家鄉的東北小調:“東北那個風,刮呀!刮呀!刮晴天那個晴了天!”隊長很快找到了一口未被炸壞的鍋,又利索地用軍刀割來幾大塊牛肉,為我們煮起牛肉來了。這一晚,對我們八個女同胞特別優待,每人分到了一塊熟牛肉,男同志只能嘗嘗鮮。雖然這煮牛肉沒加任何佐料和調味品,但我們吃著卻覺得比任何佳肴都鮮美可口。這頭牛雖是被炸死的,我們仍按志願軍的紀律,給這戶朝鮮老鄉留下了朝幣和一封短信。

  夜幕降臨,我們又踏上了征程。這一夜,我們八個女同志興奮異常,一路行軍,一路唱歌,在部隊從我們身旁經過時,我們站在道邊説快板,唱鼓詞,宣傳鼓動,指戰員個個情緒飽滿,鬥志昂揚!我們心中充滿欣慰和自豪。

  這“3.8”線上的“3.8”節,至今我記憶猶新,終生難忘。

  五、戰地國慶節一日

  1951年的國慶節,是我在朝鮮戰場度過的第一個國慶節。人民共和國成立兩週年,中國人民志願軍赴朝參戰將近一年。遠離祖國的志願軍兒女對祖國一片深情,無限思念,這熾熱的愛國之情都傾注在慶祝國慶兩週年的活動之中。 打開我倖存的一小本戰地日記,在發黃的紙頁上有“國慶節一日”的珍貴記錄。時間:1951年10月1日,地點:朝鮮戰地陳沓洞,工作單位:志願軍後勤一分部第三野戰醫院。我是在抗美援朝第五次戰役後調到這個醫院擔任文化教員的。當天日記的內容很簡短,照抄如下:“今天是國慶二週年紀念日,天氣晴朗。早晨起床後,我們有很多工作要幹,百忙中我們還抽出一定時間來紀念這偉大的日子。出了“國慶專刊”,會了餐,晚間在一個大防空洞裏舉行了小型文娛晚會。在朝鮮戰地這樣艱苦的環境中,我們的慶祝活動的確搞得不錯!”50年前這幾句簡單的真實的歷史記錄打開了我們記憶的閘門,在朝鮮戰地誌願軍兒女慶祝偉大祖國國慶二週年活動的畫面一幕幕又映現在我的眼前。

  當時,我是第三野戰醫院的文化教員,由文工團員轉為文化教員時間不長,工作還不太得心應手。部隊的文化教員,主要任務是抓宣傳教育及文娛活動。在國慶節慶祝活動中,我的工作就分外多些。就拿辦“國慶專刊”來説吧,軍醫和大多數護士能自己動筆寫紀念稿,但許多文化低或沒有念過書的護理員、炊事員和擔架隊員想要表達對祖國的熱愛之情卻不會寫。於是,我這個文化教員就格外忙,我得到病房,炊事班及擔架隊聽他(她)們的口述,然後寫成文稿再念給本人聽,直到他們認為表達了他們的真情實感才滿意。這樣組來的紀念稿大約有十幾篇。還有的同志雖有一定文化但不善寫作,總感到寫出的文字沒有充分地表達出對祖國的熱愛之情。比如,院部的文書曹義,當我向他約稿時,他滿口答應,但過了幾天他對我説:“邰教員,給你説實話吧,寫這篇紀念稿我費了兩天時間,憋得滿頭大汗,改了好幾遍,你看能用不能用。”我一看曹義寫的紀念文章,標題是《慶祝國慶我的決心》,抄寫得工工整整,字裏行間流露出愛國情,報國心。我們這個野戰醫院醫護、行政人員加上民工擔架隊員不過百人,這次紀念國慶二週年的專刊共收到三十七篇稿件,我把這些文章貼在一幅紅布上,挂在一個大防空洞的洞口。透過這“國慶專刊”上的一篇篇文稿,我似乎看到一顆顆鮮活的跳動的心。遠離祖國的志願軍兒女的心和親愛的祖國緊密相連,貼得如此之近。祖國啊!為了保衛和平,為了保衛祖國,為了祖國人民的幸福,我們甘願在朝鮮戰場吃苦獻身,請祖國人民放心。

  節日會餐的菜肴並不豐盛,也沒有美酒,但我們已經很滿足了。剛出國那陣兒,是一把炒麵就一口雪。現在能吃到高粱米,還有少量的大米、白麵,而且不時還有罐頭食品改善生活。這些食品、物品是從祖國運來的,我們有一條敵機炸不斷打不垮的鋼鐵運輸線,為了保證前方供應,志願軍的汽車兵、火車司機、工程兵戰士付出了血的代價。這一天,我們吃到了雪白的大米飯,還有肉罐頭,是出國以來最好的一餐佳肴。

  晚上在防空洞裏舉行的國慶文藝晚會,將國慶二週年慶祝活動推向了高潮。晚會上有部分即興節目,但大部分節目都是我這個“編劇”兼“導演”指導排演出來的。受歡迎的節目有女護士林楓演唱的《歌唱二郎山》,護士排男女護士的合唱《志願軍戰歌》、《歌唱祖國》。我自己編劇並主演的小話劇《立功喜報寄到家》也反響強烈。我在劇中扮演一位軍屬老大娘,那時我只有19歲,表演時在頭上包一塊毛巾,又在額頭,眼角畫些皺紋和魚尾紋,我學著老太婆小腳走路的模樣,倒很像農村老大娘的派頭。最主要的還是劇情動人,老大娘接到兒子從抗美援朝前線寄回立功喜報時的喜悅與激動,村民的誇獎和羨慕,這一切,深深地鼓舞著身在抗美前線為和平而戰的人們,也激發了白衣戰士全心全意救死扶傷為傷病人員服務的熱情。

  演出結束,走出防空洞,就聽到遠處敵機炸彈的爆炸聲,醫院的王政委風趣地説:“我們權且把它當作節日的禮炮聲吧。”抬頭一看,夜空中有敵機投下的照明彈曳光在閃爍。我凝望著夜空,聯想到天安門廣場上空那絢麗多彩的節日焰火。此時我們偉大的祖國首都正沉浸在國慶的歡樂中。於是,我們這些遠離祖國的兒女,又情不自禁地齊聲唱起:“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六、懷念戰友郭嵐

  時光如流,歲月滄桑,我親密的戰友、同鄉郭嵐女士在朝鮮戰場犧牲已48個年頭了。近半個世紀的悠悠歲月,許多往事如煙雲一樣縹緲而模糊,可我對郭嵐同志的記憶依然如昨,對她的懷念之情有增無減。

  那是1951年秋天,風煙滾滾的朝鮮戰場,我剛調到志願軍某野戰醫院任文化教員不久,醫院從祖國又補充進一批醫護人員,以滿足戰地救護的急需。她們是剛從國內衛生學校畢業,參軍不久被派往朝鮮前線來的新生力量,其中一個學藥學專業的女司藥叫郭嵐。她,剛滿18歲,一張稚氣的臉,胖胖乎乎的留著短髮。個頭兒不高,軍裝穿著長,但她用巧手改制得非常合體,腰間扎一條皮帶,走起路來可精神呢。

  野戰醫院裏女兵較多,開始郭嵐並不引人注目。但在一次慰問傷病員的演出中,她引吭高歌了一段家鄉豫劇《花木蘭》其中的一段:“誰説女子不如男”,得到了熱烈的掌聲,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小郭演唱時滿腔激情,她參軍不久就上了前線,感覺自己比當年的花木蘭還勇敢呢。郭嵐唱的“誰説女不如男”和女護士林楓獨唱的《歌唱二郎山》成了我們野戰醫院的保留節目,每當慰問演出和節日慶祝,都少不了她們的演唱。

   郭嵐成了文娛活動的骨幹分子,而我這個文化教員又是負責抓宣傳和文娛工作的,我倆的關係自然密切起來。加之,她是河南安陽人,我是河南南陽人,雖説一個豫北,一個豫西,但確係道地的河南老鄉。在異國他鄉,在炮火連天的朝鮮戰場,同志們在一起一提到“祖國”二字就親熱得很,何況我倆都是黃河邊的兒女,別提多親密了。我們曾同住一個防空洞,一塊談幸福、談理想、談人生;一起思念祖國、思念家鄉、想念親人。談起家鄉的特産,那甜如密的大柿子,脆生生的大紅棗,顆粒飽滿的落花生,饞得我倆直想流口水。

  有一次,我倆談起什麼是幸福時,郭嵐不假思索地説:“我現在覺得最幸福的就是聽不到敵機狂轟濫炸時的怪叫聲,白天不用鑽防空洞。”我説“是啊,最幸福的時刻將是我們能勝利回到祖國,明媚陽光下我們在大街上悠閒散步,晚上沒有敵機騷擾而安寧睡眠。”瞧!那時我們渴望的幸福,就是那麼簡單而又平常。

  郭嵐熱情,認真細緻、盡職盡責地做著她的司藥工作,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貢獻著她的青春年華。她多次受到表揚,還因在一次敵機轟炸中奮力搶救藥品而立過功。1952年的元旦、春節,“七一”、“八一”,只要開慶祝會演出,都有她的節目,除唱豫劇外,還參加合唱隊,有時還演出小話劇,小歌劇。

  1952年秋季,朝鮮開城板門店停戰談判出現了僵局。敵人從談判桌上得不到的東西妄想借助軍事武力獲得,美、偽軍發動了秋季攻勢。前方的坑道戰異常激烈,我們野戰醫院接收的志願軍傷員明顯增多。防空洞容納不下,附近村子裏倖存的部分農舍也清理乾淨住進了傷員。由於夏、秋兩季陰雨連綿,擔心藥品受潮變質,藥房由防空洞搬到一間農舍裏。這一段時間醫院的任務重,郭嵐也格外忙碌辛苦。她要經常搬動大大小小的藥品箱、繃帶包,以免藥品受潮變質。醫院裏就她一個司藥,夜間接收傷員時她還要加夜班。沒黑沒白地工作,眼看人消瘦了,胖乎乎的圓臉變成棗核兒臉型了。但她身上充滿青春活力,樂不知疲,百忙中她還擠出時間準備慶祝國慶三週年的演唱節目。

  1952年10月1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週年的喜慶日子。我們野戰醫院的全體工作人員,要在抗美援朝前線度過又一個國慶佳節。吃完早飯,醫院的行政領導和政工人員(我也在內)就到山上松林裏開會,研究國慶晚會的講話稿,我還向領導彙報了文藝節目的安排順序。上午10時許,我們偉大祖國首都天安門廣場,將舉行聲勢浩大的閱兵式和群眾遊行。此時此刻,我們前方指戰員的心啊,飛回了祖國,飛到了首都天安門廣場,我們多麼想接受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檢閱啊!

  然而就在此時,晴朗的天空中有敵機發出的轟鳴聲。這嗡嗡作響的聲音志願軍戰士司空見慣,習以為常。我們在山上看得很清楚,高空中飛過來兩架美式B29大型轟炸機,前後左右有八架戰鬥機護航。敵機沒有偵察,沒有盤旋,在接近我們野戰醫院駐地上空時,在高空投下兩枚巨型炸彈,馬上就掉頭飛回南朝鮮方向。接著我們就聽到了振耳欲聾的炸彈爆炸聲,我們野戰醫院駐地區域內火光沖天,煙塵蔽日。在山上開會的人們不約而同驚呼;“糟了!我們醫院被炸了!”火光就是命令,山上的同志們飛快衝下山去,冒著生命危險,衝進火海硝煙中,搶救受傷的戰友,背出或抬出犧牲的同志。有一個防空洞,洞口被炸塌了,上方的土石封住洞口,裏邊有十幾位戰友有生命危險。大家用鎬頭,鐵鍬,甚至十指,終於扒開一個洞口,救出了這十幾個戰友,不幸的是,我最親密的戰友郭嵐,當她聽到飛機轟鳴聲時馬上離開藥房要到山上防空洞隱蔽,然而,猝不及防的高空投彈,在她走出藥房沒多遠,就被炸彈碎片擊中腹部而光榮犧牲。看到郭嵐和幾十位犧牲戰友的遺體時我泣不成聲,仇恨充滿胸膛。

  入夜,我和政委、指導員一起清理烈士遺物,遺憾的是有三位剛從前線轉下來的傷員,醫院未來得及進行登記,他們又因燒傷犧牲在我們醫院而成了無名英雄。我在郭嵐的遺體前佇立良久,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她的上衣口袋,間有一張帶血的信紙,只是寫了幾句開頭的信,大意是國慶節到了,向故鄉的父母問安。看到這未寫完的帶著血跡的家書,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哭泣著用手撫摸她的面頰,向郭嵐作最後的道別。第二天,我們懷著悲憤的心情在一座山頭上掩埋了烈士們的遺體。

  郭嵐同志走了,帶著對祖國的深情,對父母親的眷戀,對和平幸福生活的渴望,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而將遺骨留在了異國的土地上。她短暫的生命光輝而燦爛,她閃光的青春壯麗而輝煌!雖然她的墓前沒有紀念碑,但她在我心中留下了不朽的豐碑。這豐碑昭示著:“不忘昨天,珍惜今天!”

  親愛的郭嵐同志,你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七、記模範女護理員羅克賢

  在我珍藏的一本抗美援朝的日記本的扉頁上有一段題詞常使我感動、振奮,也讓我記起題詞者的形象和模範事跡,題詞照錄如下:

  “親愛的邰傑同志:

  我們是新中國的婦女,今天我們走上了這個光榮的鬥爭中,實在是太光榮了! 同志,為了我們祖國更幸福的明天,我們共同努力吧!二次歸國代表 羅克賢 一九五二年九月一日”

  羅克賢,是中國人民志願軍後勤一分部某野戰醫院的模範護理員。我和她的相識,是在一次“志原軍歸國代表報告會”上,她操著湖南口音介紹了她的模範事跡和歸國代表在祖國受到的熱情接待和隆重歡迎。會後,她又跟我們第三野戰醫院的女同志們進行了座談,並在我的日記本上題詞留念。

  從外表看,羅克賢長得嬌小而單薄,個子不高,軍裝穿在她身上不太合體,更顯得她腿短而個子矮小。她梳著齊耳的短髮,戴著志願軍軍帽,老遠看像個小男孩兒。雖然經過戰火的鍛鍊和洗禮,但説起話來慢聲細語,顯得文弱、單純,她笑起來兩腮現出酒窩兒,特別可愛。從她文靜、瘦弱的外表你難以想象她會有驚人的壯舉。

  小羅參軍前是湖南某地的中學生,像一般女孩子一樣,她特愛乾淨而又害怕血污。可她參軍後卻被分配在醫院工作,抗美援朝戰爭時期她在某野戰醫院護理班擔任護理員兼護理班長。戰地醫院的護理工作,照護的多是不能行動的傷員,不僅要給傷病員喂飯、喂水、喂藥,還要端屎倒尿,清洗血跡斑斑的繃帶紗布。臟和累是不言而喻的,數九寒天,在冰水中洗涮,雙手凍得又紅又腫。一天天下去,她手背上起了水泡、出現了凍瘡,可她並不在意,總會説:“只要階級兄弟養好傷能重上前線,我自己累點苦點又算什麼!”

  由於敵機的狂轟濫炸,野戰醫院接受傷員一般都在夜間。半夜或淩晨,只要運送傷員的汽車一到,接送的醫護人員、擔架隊員都像進入戰鬥一樣抬的抬,背的背,將傷員送進防空洞內,進行搶救或包紮處理。有時,重傷員多,擔架隊員不足,羅克賢會以她瘦小的身軀,支撐起一百多斤重的擔架的一端。有一次,一個傷員看到抬他的竟是一個個子矮小的瘦瘦的女同志,感動得掉下眼淚並説“我要下擔架自己走,她太瘦小了,會累壞她的!”可小羅卻像哄小弟弟那樣對傷員説:“ 同志,別動啊!動彈傷口會疼的。你放心,我抬得動,摔不了。”樸素無華的語言,金子般赤誠的心,她得到了傷病員的普遍讚譽,被稱為傷病員的“好保姆”。

  偶爾也會碰到極個別覺悟不高的傷員,他們恃傷居功,自以為流血負傷了就是“英雄”,甚至説什麼“老子為革命流血受傷,你們應該照顧好。”一時護理員動作不敏捷,或者傷員的傷口疼痛,也有大聲罵娘的。在這種情況下,羅克賢就像做錯了事不知所措的孩子,她總是道歉似的説:“對不起,好戰友,您哪兒不舒服?您需要什麼?別上火著急呀!那對養傷不利啊!我馬上給你辦…….”一席安慰的話語,滋潤著受傷者的心田,人心都是肉長的,對一個年紀輕輕,笑容可掬的女同志發牢騷講怪話算什麼英雄好漢!因此,矛盾也就化解了。

  小羅耐心、細緻、週到的護理,得到了廣大傷病員的好評,口頭表揚很普遍,給醫院領導寫信為她請功者也不在少數。她的血型是“O”型,先後為傷員獻過500CC的鮮血,挽救了兩個重傷員的性命。尤其在第四次戰役時,醫院病房遭到數架敵機的掃射轟炸,羅克賢為了搶救傷病員,奮不顧身,多次衝進濃煙烈火中,用她嬌小瘦弱的身軀,連續背出五個傷員,直到她自己精疲力竭,昏厥在濃煙中,又被戰友們搶救出來。

  羅克賢因出色的護理工作和英勇搶救傷員而榮立二等功,1952年又被選為志願軍第二次歸國代表,在祖國首都北京,光榮地受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敬愛的周總理的接見。當我跟羅克賢同志握手時,她自豪地對我説:“邰傑同志,我的手被毛主席和周總理握過,你再好好地握一握這雙手,這是我們志願軍女戰士的光榮!”我使勁攥住她的手,握了又握,捨不得放開,我真的從握手中得到了鼓舞和力量,感到熱血沸騰。

  跟羅克賢同志在報告會和座談會上認識並了解她的模範事跡後,很快我們都回到自己的戰鬥崗位各忙自己的工作了,以後也沒有通信聯絡。羅克賢同志後來怎麼樣,她現在又如何?我是“人事兩茫茫”。但我深信不疑地是,如果她沒有在朝鮮戰場上光榮犧牲,她定會在幸福的今天為祖國更幸福的明天而不懈奮鬥著。

  祝福你,我敬佩的羅克賢同志。

  八、與祖國人民通信的故事

  自從1951年4月魏巍的朝鮮戰地通訊《誰是最可愛的人》發表後,中國人民志願軍戰士就被祖國人民譽為“最可愛的人”。這稱號,這讚譽,給抗美援朝前線浴血奮戰的廣大指戰員多麼大的鼓舞和力量啊!此後,祖國人民寫的大批慰問信和廣大少先隊員獻給志願軍叔叔的紅領巾陸續送到了前線,送到了戰士們的手中。我當時工作的志願軍野戰醫院也收到了許多寫著“最可愛的人收”的信件和少先隊員的紅領巾。

  啊,祖國人民那一封封來信,有的字體娟秀,有的剛勁有力,還有祖國花朵那幼稚的童體。書信表達了對志願軍戰士的熱愛和尊敬,寄託著祖國人民的深情和厚望,也帶來了長城內外、大江南北的泥土芳香。杜甫詩云:“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在抗美援朝硝煙迷漫血與火的戰場,祖國人民寫來的慰問信遠遠超過萬金的價值啊!

  我這個文化教員忙著把慰問信和紅領巾分發給護士排、護理班、擔架隊、炊事班,我還給炊事員、擔架隊員分別讀了幾封熱情洋溢的慰問信,大家工作戰鬥熱情更加高漲。醫院的政委在會上號召給祖國人民寫回信,報告勝利消息,感謝祖國人民的支援。説實話,由於戰事的頻繁,戰地條件艱苦,有許多志願軍戰士不會寫信,加上來信的數量多,我們不能給來信者一一作復,實在有愧。我是閱讀祖國人民來信最多的,大約讀了一百多封來信,受到深刻教育,得到巨大鼓舞,我還寫過很多封回信,是我們野戰醫院裏給祖國人民寫回信最多的一位。

  在跟祖國人民通信的過程中也發生了一些有趣的故事。護士排排長李聯英同志是北京人,他從許多來信中找到首都北京一位少先隊員的來信,按地址寫了一封回信。不久,就接到了那位紅領巾的來信,開頭的稱呼是:“最可愛的李聯英大姐姐,你好!”李排長一打開信就笑得前仰後合,大家都丈二和尚似的。原來李排長在回信時沒有説明自己的性別,結尾署名“李聯英”,單位是志願軍第三野戰醫院。祖國北京的那位小朋友根據名字和醫院推斷出李聯英是“可愛的大姐”。從此,我們就常戲稱李排長為“李大姐”。後來,李聯英又寫信給那個可愛的小弟弟做了訂正,風趣地寫道:“我不是你的大姐姐,我是你的長著小鬍子的大哥哥!”這大哥哥和小弟弟通信直到志願軍歸國。

  説來也巧,因名字而産生的誤會在我和祖國人民的通信中竟也發生了。我的故鄉在河南,我在大堆的慰問信中好不容易找到我的故鄉河南商丘師範學院中文系一位叫“何鳳彩”的同學來信,字跡看起來也無陽剛之氣。根據“鳳彩”這個名字我推想該是一位秀氣可愛的女大學生,我這個志願軍女兵就給想象中的“她”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回信,天頭我稱呼“何鳳彩同學”,這樣不致冒昧。信中報告了中國人民志願軍的勝利消息和我們的戰鬥生活。最後一段我是這樣寫的:“解放了,新中國建立了,我們婦女才翻了身,我們能跟男同志一樣施展我們的才華,為革命事業貢獻我們的力量!我今年十九歲了,你可能是我的大姐姐或者小妹妹,讓我們在不同的崗位上發出我們的光和熱吧!”過了一段時間,我就收到了何鳳彩的來信,一手瀟灑的毛筆行書,寫了五、六頁之多。信中説,我的信(“最可愛的人”的信)在河南商丘師範學院引起了轟動效應,黑板報轉載,廣播站連續廣播,同學們傳閱。從何鳳彩來信的字裏行間流露出欣喜與自豪的感情,這使我也倍受鼓舞。可讀到最後,我禁不住啞然失笑了。信的結尾寫道:“我不是你的大姐姐,也不是你的小妹妹,而是你的大哥哥。我高中畢業後在小學當了老師,于去年考進師範學院中文系深造。最後請接受你故鄉的大哥哥最崇高的敬意!”啊哈,多有意思!我竟和一個少先隊員犯了同樣的錯誤。原來名字叫“英”、叫“鳳彩”的並不都是女性。這一段因名字而産生的誤會,跟祖國人民通信的故事,給我們的戰地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至今回憶起來還饒有興味。

  九、我的朝鮮阿媽尼

  在全世界許多種類的語言中,有一個詞有著非常相近的讀音,那就是“媽”這個詞。我不懂為什麼,是因為“媽”這個音節容易發出,還是因為世界上所有的媽媽所具有的那種偉大的母愛呢?我想大概兩個因素都存在。是的,我不僅享受過生身母親的愛和撫育,也感受過朝鮮阿媽尼的摯愛和關懷。時間已過去了近半個世紀,一位普通的朝鮮阿媽尼的形象常縈繞腦際,久久不能忘懷。

  1951年冬季,我工作的單位志願軍第三野戰醫院駐紮在朝鮮遂安邵邊濟裏小村。説是村子,實際上大部分民房已被美帝國主義飛機炸成廢墟,僅在山腳下尚留有數間彈痕纍纍的茅舍。住在這殘存茅捨得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們,因為防空洞的潮濕和陰冷年輕人都受不住,更何況老人!我們醫院到這裡後在山頭上建了許多防空洞,工作人員和傷病員均住在山上防空洞裏。醫院院部的防空洞離村子較近,因此,院部的幾個工作人員吃飯時常借用阿媽尼家的房子作臨時飯廳。 當我們第一次脫掉鞋子走進阿媽尼家炕上坐下吃飯時,發現小炕桌上有一隻大銅碗盛著帶些鍋巴的熱水,還有一碗北瓜燉土豆。這菜和水是哪兒來的?政委忙問翻譯員小金,小金説這是房東阿媽尼端上來的。接著,我們就看到一位五十多歲,滿臉滄桑,身穿白衣白裙頭扎白毛巾的朝鮮阿媽尼從廚房走進來。她面帶笑容,表情裏飽含著對志願軍的敬意,説了許多話,只是我們一句也聽不懂。小金給我們翻譯説:“阿媽尼説,中國人民志願軍頂好,幫助朝鮮人民打美國鬼子,把美國鬼子和李承晚兵趕到‘38’線以南,我們老倆口才敢從山上防空洞裏搬到房子裏住。志願軍戰士從老遠的中國來到我的家,但現在打仗很困難,我沒有別的食物招待,只有自己種的一點北瓜和土豆,對志願軍同志表示一點心意。”説完,阿媽尼就微笑著退回廚房去了。我們吃著這北瓜燉土豆,喝著有些糊味的熱水,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吃到了媽媽親手給我們做的美味食品。但我們志願軍有紀律,飯後,政委讓翻譯小金給阿媽尼送去朝幣,作了解釋。阿媽尼一臉疑雲,很不理解,小金再三説服,這才作罷。過了一段日子,我們對阿媽尼的家庭情況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她的老伴在美機一次轟炸中受了重傷,至今行走不便,不能幹活。她兩個兒子都參加人民軍上前線殺敵去了。因此家裏家外的活都由阿媽尼獨自承擔,種地、收割、頂水、打柴、搶修公路、支援前線。她整天忙碌著,一副堅毅不屈的神情,似乎天塌下來她一個人也能頂著。美帝國主義發動的這場罪惡戰爭給朝鮮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年輕男子幾乎都參軍上了戰場,但千千萬萬的朝鮮阿媽尼和全體婦女大軍,用頭頂,用堅強意志、以偉大母愛支援著人民軍和志願軍,保證了戰爭的勝利。 記得有一次,我的胃病犯了,呆在陰冷的防空洞裏,吃不了飯,連喝水也疼,疼痛使我手捂胃部、縮成一團。正當我蜷縮在防空洞一角痛苦難耐之時,防空洞口閃進一個穿白衣白裙的人,阿媽尼來到了我的身邊。細心的朝鮮媽媽發現我有好幾頓沒有到她家房子裏用餐,就來看我了。翻譯不在,她不會講漢語,我只會叫“阿媽尼”。但通過手勢、表情,我們倆居然溝通了。我明白了阿媽尼的誠意,是讓我到她的房子裏去休息。拗她不過,我就隨阿媽尼到了她家,她給我安排在炕頭最暖和的地方躺下,並給我蓋上了她家僅有的一床棉被。接著,她又到廚房,不一會兒給我端上一碗熱湯,示意我趁熱喝下去。熱炕、熱湯,還有阿媽尼那顆熱心及一雙溫暖的手,暖熱了我的心,減輕了我病痛之苦。我想起了已去世三年多的母親,回憶起我幼年時有點小病小災媽媽為我做的薄麵片湯以及媽媽的疼愛。噢!阿媽尼,我的朝鮮媽媽!您真像我的親生媽媽!我心底呼喚著媽媽,熱淚順著雙頰流了下來。在阿媽尼悉心照料下,我的胃病很快就養好了,阿媽尼臉上的陰雲也消散了。可沒過多久,部隊醫院向前方移動,我們跟阿媽尼依依惜別。這位在戰爭中堅毅不屈的母親竟老淚縱橫,拉著志願軍同志們的雙手不願放開,送了一程又一程。

  阿媽尼,朝鮮媽媽!您老人家如果今天健在的話,該有一百多歲了,我衷心祝福您。如果不幸您已去了另一個世界,我永遠懷念您。

  注:“阿媽尼”朝語,即漢語“媽媽”。

  十、回憶我的第一個上級

  1999年元旦,我收到一張賀卡,賀卡上僅寫有一首小詩,題名《思》,詩文為:“我住瀋陽你長春,多年不見思念君;有朝一日重相會,説説笑笑論古今。”這是我的老上級、老領導,現在統稱為老戰友者候心—老人寫來的。耄耄之年的老者,用他曾被日本鬼子兩發子彈穿透過的右手,顫抖地寫下這首深情的思念老戰友老部下的詩名。閱後我百感交集,記憶的閘門一下子打開,往事如流水一樣傾瀉而出。

  那是半個世紀前的1949年10月,我剛脫掉學生裝,穿上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軍裝,滿懷熱情、躊躇滿志,開始了革命軍人生涯。我們這幾百名學生兵,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十軍一一八師文化幹部訓練隊接受幾個月的政治思想教育之後,就被分配到全軍各有關單位。女兵分配到文工團的最多,也有到機關做文化幹事或到師部、團部當文化教員的。那時分配工作是單向選擇,個人服從組織,那裏需要就在那裏幹,不會幹就從頭學起。

  正式分配前,有一個高個子約30多歲的軍人找我個別談話,他臉上佈滿淺淺的麻子,眼睛不大,外表看起來有些嚴峻。他跟我談話時我不敢正視他,有些膽怯。他問了我的文化程度和愛好,我説參軍前是高中學生,挺喜歡文學的。他問我:“軍政治部文工團需要人,你同意去嗎?”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服從革命需要!”但我心裏卻打起了鼓,心想:我唱歌變調,舞蹈也沒有基礎,樂器又從沒摸過,到文工團我能幹什麼呢?但革命工作是不許講價錢的,我硬著頭皮,惴惴不安地跟大個子軍人到了四十軍文工團,心想見了文工團的領導再講困難吧。到了文工團才知道,原來找我談話領我到文工團的那個大個子軍人,就是我們軍政治部的新任團長侯心一同志,我想談困難提條件的事壓根兒不敢提了,於是,侯心一團長就成了我的第一個上級。

  在文工團工作一段時間之後,對侯團長的革命經歷有了一些了解,他是抗日戰爭期間參加革命的,在與日本鬼子拼殺時,右手被日本鬼子的槍彈穿了兩個洞,至今右手內還有三小塊彈皮未取出,成了三等殘廢。他由普通—兵逐步成長為部隊文藝骨幹,文藝團體領導。侯團長能編能演也能唱,他編寫過獨幕及多幕劇,也寫過小調劇和快板書。他參加過幾十部歌劇,話劇的演出。在話劇《抓壯丁》中,他飾演王保長一角,把王保長橫行鄉里、魚肉百姓的形象塑造得維妙維肖。有一次演出,當王保長被憤怒的群眾打倒在地,侯團長順勢躺下裝死時,他的剛兩歲的小兒子在台下竟被嚇得嚎啕大哭。團長夫人也是文工團員,有時演出不得不把孩子帶到現場。侯團長的音樂素養也不錯,識簡譜,能創作歌曲。我對音調、音符、節拍等音樂初步常識都是從他那裏學來的。

  的確,侯心一團長既是我們文工團的好領導,又是我們年輕文工團員的嚴師。早晨他領我們練聲,我最怕單個教練,唱不準音調,他會猛剋我。他教我們識簡譜,記五線譜,教我表演基本功,還指導我們欣賞文學作品。平時,他待我們文工團員像父輩,像兄長,溫和而平易。他對我們幾個年齡小的團員稱呼也特別,總愛加個“老”字,常是“老曹”、“老王”、“老邰”地叫我們。實際上曹華和王學藝當時只有16歲,而我也不過18歲。

  1950年1月,我們四十軍第一批抗美援朝赴朝參戰。在遴選女文工團員赴朝參戰人選時,八名女將中竟有我的芳名,那興奮、激動之情無以言表,好幾個不眠之夜都在想著如何在抗美援朝前線經受戰爭考驗,如何為人民立功。那種光榮感、自豪感不用説了,只覺得文工團侯團長為首的領導對我的信任讓我産生“士為知已者死”的感慨,就是赴湯蹈火,我也會義無反顧。

  在朝鮮前線極其限苦危險的條件下,我還堅持寫了部分戰地日記,日記除寫敵機的狂轟濫炸,戰爭殘酷之外,也反映了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有一篇日記抱怨自己為什麼出生在地主家庭,這對自己的進步有多麼不利啊。有一天,侯團長看到我時問道:“老邰,到朝鮮前線後有什麼感想呀?”我回答説:“我記了日記,請團長看一看,算是我的思想彙報,也希望您給我改正錯別字和病句。”侯團長説:“這可是你主動送給我看的,我就看看吧。”當我拿回日記本時,字裏行間有紅鉛筆圈出的錯別字,還發現有幾篇日記旁邊有眉批。侯團長針對我夜行軍後的表現註解道:“似這樣的疲勞現象,如何經得起更嚴酷的考驗呢!”。在我抱怨自己的出身會影響我的進步時,他註解道:“一個人的出身成份對他的進步是有一定作用的,但不是唯一的,還要看個人的努力如何而定。”是啊,侯團長在鼓勵我,也是在鞭策我努力進步。其他許多團員的日記本上也有團長有針對性的批語。

  文工團領導根據我的所長分配我搞創作編寫文藝節目,我根據蒐集到的英雄事跡材料和另一位團員合編了《歌唱青年英雄曾南生》的大鼓詞,演出後效果頗佳,為此,團長為我請了功。

  由於戰爭條件的艱苦,我竟病了,得的是一種由人虱傳染的急病“回歸熱”,高燒不退。文工團裏的女衛生員照顧我在一個防空洞裏休息。侯團長知道後來看望我,他像哄孩子似的對我説:“老邰呀,你想吃點什麼?我這裡還有一聽肉罐頭,你吃下去病就能好啦!”我含淚接了,但卻無力打開,團長又親手為我打開罐頭,看著我吃下去方離開。晚上夜行軍時,侯團長看我發燒走不動路,就將配備給他騎的一匹軍馬讓給我騎。侯團長吃力地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我騎在馬背上禁不住流下熱淚、唏噓不止。

   後來,我和侯團長先後調離文工團,1953年部隊回國後,侯團長調到軍文化處任處長,我于1954年考入大學深造,也轉業了。自此數十年間音訊杳然。幾十年來,在我內心深處,對我的第一個上級,對我人生旅途上最好的導遊者始終心懷感激和尊敬。經過我的多方努力和無數次探訪尋覓,終於找到了老首長的通訊地址。從1996年我們通過書信聯絡了幾次,我本打算到瀋陽去看望他老人家,但因我家事煩憂,老公先是生病住院,接著是不治而逝世,我心緒不佳終未能成行。1999年接到老上級的賀卡,當時我在北京住,心想2000年夏天一定到瀋陽去跟老團長“説説笑笑論古今”。但我萬萬沒有料到,讓我遺憾終生的事情發生了,我敬愛的老領導,第一個上級、我的嚴師、猶如父輩和兄長的侯心一老人竟于1999年10月作古仙逝。嗚呼!“有朝一日重相會,説説笑笑論古今”竟成了他未實現的遺願,那張賀卡也成了我的第一個上級留給我的最珍貴的遺墨。

  謹以此文作為對我的第一個上級侯心一革命前輩的祭奠和悼念!

  作者簡介:邰傑, 女,1932年1月出生,河南南陽人。1949年10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十軍,不久分配到四十軍政治部文工團工作。1950年冬隨中國人民志願軍四十軍抗美援朝赴朝參戰。1951年6月調到志願軍第三兵站醫院任文化教員。1953年10月朝鮮停戰後回國。1954年9月-1956年8月在瀋陽師範學院中文系調幹學習。1956年9月畢業分配到長春大學(前身:長春計劃經濟學校、長春機械工業學校等)工作,任語文教師。1985年晉陞為中文副教授。1988年退休。以上文章係作者親身經歷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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