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國記者經歷的朝鮮戰爭
  在整個朝鮮戰爭期間,我曾三次到朝鮮戰地採訪。第一次是率國際記者團前往採訪,這次採訪寫的通訊,陸續在報刊發表,後結集出了《朝鮮戰地目擊記》。現將第一次赴朝採訪的有關情況簡要記述,以紀念中國人民志願軍赴朝參戰50週年。

  我成了國際記者團團長

  1950年6月25日夜間,我在上夜班時收到新華社發的一條急電:南朝鮮軍隊突然在“三八線”西部向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守備部隊發動進攻。朝鮮守備部隊奮起迎擊,並轉為反攻。當時也在值夜班的總編輯鄧拓,親自趕寫社論,指出“朝鮮內戰爆發了”。

  這條電訊被處理成最重要的新聞登在第二天《人民日報》的頭版頭條。過了兩天,時任人民日報社社長范長江同志突然對我説:“從種種跡象判斷,美國可能大舉干涉,朝鮮預期的南部人民大起義並未發生,朝鮮戰事很難像設想的那樣迅速結束。法國《人道報》準備派馬尼安、英國《工人日報》準備派魏寧敦去朝鮮採訪。我們也要派人去,中央提到了你。你們組成一個國際記者團一起去,三人為眾,你當團長,對外就稱記者團發言人。”

  當時新中國建立不久,國際交往尚未開通,也沒有建立對外航空聯絡。魏寧敦是英共黨員,人已在北京,他算《工人日報》駐北京記者,實際是在我有關部門當專家。馬尼安是《人道報》記者、法共中央委員。他要先從法國到香港,然後乘火車來北京,這樣我有幾天時間看有關資料。

  坐火車去朝鮮,跨過鴨綠江,第一站是新義州。新華社朝鮮分社社長丁雪松派記者劉桂梁來接我們。這時鐵路交通已極不正常,劉桂梁是乘火車頭從平壤趕來的。新義州是平安北道的首府,城市已被美國飛機炸掉一半,但市民情緒還很安定。平安北道勞動黨委員長在一座地下室接見我們,向我們介紹全道人民支援前線的情況:“你們可以看到,美國飛機可以破壞我們的建築,但是打不垮人民解放南半部的堅強意志。為了解放共和國南半部,平安北道要人有人,要錢有錢。現在敵人已被壓縮到東南部,全面勝利指日可待。”以後我們所到之處,從幹部到群眾,充滿樂觀、速勝的情緒。

  平壤也被美國飛機炸得一塌糊塗,但還有地方可住。我們這個國際記者團被安排在平壤國際旅行社住,一棟兩層樓房還算完好,條件也不錯。招呼我們的服務員是兩個白俄。到了晚上,必須用厚毯子把窗戶嚴嚴實實遮死,所以屋裏十分氣悶。朝鮮勞動黨中央宣傳部部長、朝鮮中央通訊社社長分別會見我們,作了詳細的情況介紹。朝方為我們赴戰地採訪作了充分的準備。三人配備了三個翻譯,加上保衛人員,我們一行成了由三輛蘇聯勝利牌轎車組成的車隊。

  我體會到空軍對現代戰爭的影響和作用

  在朝鮮採訪,最惱人的是美國飛機。從6月28日起,它就參加了朝鮮內戰,使朝鮮人民解放戰爭變成民族解放戰爭。隨著戰爭升級,美國經常保持作戰飛機2000到3000架。軍事目標炸完了,就炸公路上的機動車輛;公路上的車絕跡了,又炸居民的草房。美軍的許多飛行員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飛行和作戰技術相當熟練,這時又無對手,遂得橫行無忌。我們乘車趕路,就曾多次遇險。一次三架美國海軍飛機低空掃射我們的車隊,不知是飛機機械故障,還是飛得過低撞到公路旁樹上,一架飛機竟栽到我們車隊前百多米處。飛機轟然爆炸,飛行員當時身亡,我們也嚇了一大跳。此後我們由轎車改乘吉普車,並且摘掉風擋、車篷,避險、跳車都方便。再往後還不行,只能改晝行為夜行。

  最初我們的空軍尚未編訓完成,斯大林又説蘇聯飛機也沒有準備好,我們只能消極防空,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在朝鮮,中國人民志願軍參戰後,毛澤東主席規定不取朝鮮一草一木,一切裝備、給養都由國內運去,軍運成為頭等大事。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員彭德懷説過:我們在朝鮮發揚光榮傳統,取得了偉大勝利。如果評功擺好,百分之五十一的功勞應歸於後勤。這是對後勤工作的高度褒獎,也確實反映了在沒有空軍或空軍極度弱小的條件下進行現代戰爭的艱苦。馬尼安在二次大戰中參加過抵抗運動,魏寧敦在二次大戰中當過專門同德國飛機打交道的“防護隊員”。他們兩人都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德國飛機雖多雖強,總會遇到盟國飛機的抵抗和干擾,從來沒有像美國飛機在朝鮮這樣橫行霸道。其實,同中國人民志願軍參戰以後的情況比,美國飛機在朝鮮戰爭初期的數量和活動還少得多呢。

  馬尼安在平壤、元山採訪了朝鮮人民“支前”工作後,到漢城僅呆了三天,就轉道北京回國了。魏寧敦從漢城到大田呆了三天,採訪了殲滅美軍24師的遺跡,也匆匆回到北京。我們這個國際記者團只剩我一個人。

  朝鮮戰爭初期,“三八線”以南大部分地區很快獲得解放,但有一個“釘子”無法拔除。美國假“聯合國軍”之名,退守釜山一隅,糾集美軍四個師、英軍一個旅、李承晚軍五個師和一些特種部隊近20萬人,以大邱(在北)、釜山(在南)、慶州(在東)、馬山(在西)為支點,構成方圓幾十里的菱形陣地,號稱“釜山環形防禦圈”,又稱“東南防禦方陣”。敵人握有絕對的制空權和制海權,交通便捷,供應充裕,以大量坦克組成活動堡壘,以遠程火炮和炮火校正機布成內線屏障,以轟炸機、殲擊機構成外圍屏障,彈藥充足,晝夜盲射,同朝鮮人民軍死磨硬抗。以人民軍的兵力、火力,絕難拔下這個“釘子”。此種情況很像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北非之戰,美、英軍隊最後退守亞歷山大港,憑藉海空優勢,堅壁困守,德軍久攻不下,美、英終於扭轉戰局。殷鑒出新,值得注意。

  我在大邱外圍的一個小村莊採訪了朝鮮人民軍東線指揮官武亭將軍,他身邊當時還有幾個穿便裝的蘇聯顧問。在我國抗日戰爭期間,武亭在八路軍總部工作,駐太行山,並由朝鮮勞動黨黨員轉為中共黨員。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武亭從中國回到朝鮮,任民族保衛省國防部副部長。我和他在太行山就認識,這時戰地重逢,感覺特別親切。他先用朝語説開場白,由譯員做翻譯。可能嫌翻譯費時、費事,突然改用漢語問:“毛主席好嗎?我非常想他。”其中文的熟練程度,同中國人完全一樣。他向我詳細介紹了東線即當時朝鮮主戰場的敵我態勢,分析敵人可能採取的動作,以及人民軍準備的對策。但是他未提到人民軍最高司令部所發“在815把敵人全部肅清”的命令。顯然對那個命令有不同看法。最後他説,這裡最近不會有大的動作,如果你有更重要的採訪任務,可以考慮先去完成。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第二天,帶著一包朝鮮人民軍英勇作戰的材料,乘車返回漢城。

  本來應該是幾個小時的路程,我們卻走了兩夜兩天。因為白天很難行車,夜間公路和渡口又十分擁擠。在春川過一條河,敵機剛在橋上投了幾枚定時炸彈,有的還未爆炸。守橋戰士無論如何不許通過。這可難為了保衛兼照顧生活的樸少校。經反復交涉,好説歹説,以我們“責任自負、仔細檢查汽車機件、大距離、加速度過橋”為條件,使其他車輛讓路,我們這兩輛“外賓”汽車冒險通行。説來也巧,我乘坐的第二輛車通過不到一分鐘,一顆定時炸彈轟然爆炸,泥土、碎石落了一身,幸喜無人受傷。我又一次體會到空軍對現代戰爭的影響和作用。

  “你千萬要注意敵人的動向”

  1950年8月15日,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建立五週年。朝中兩個新生的社會主義國家休戚與共,中朝兩國人民在長期鬥爭中互相支持。在朝鮮戰爭勝利開始的時刻,我國派出龐大的中國人民慰問團,慰問進行祖國解放戰爭的朝鮮軍民,感謝朝鮮人民對中國革命的援助。這個慰問團由我國各民主黨派、人民團體、少數民族代表組成,中國保衛世界和平大會委員會主席郭沫若任團長,中華全國總工會副主席李立三任副團長。慰問團在平壤工作後,郭沫若率領部分團員繼續在朝鮮北部慰問,李立三率領部分團員到漢城慰問。途中多次遇到敵機襲擊,因保衛得力,幸無傷亡。有些同志到了朝鮮戰地,還想“前伸”,慰問火線軍民。朝鮮主人考慮美國飛機越往南越猖獗,為慰問團安全計,婉言勸止。

  8月下旬,在一地下室裏,我參加了在深城由朝鮮最高領導人之一、南半部主要負責人李承燁舉行的歡迎宴會。宴會之後,李立三同志與我長談,詢問我在朝鮮戰地的見聞以及對東南前線戰局的看法,最後含蓄地説:“你千萬要注意敵人的動向。大邱、釜山不會這樣長期僵持下去,敵人很可能另有動作。你要同大使館密切聯絡,不能一個人跑來跑去。”

  在慰問團所住的同一賓館,我遇到十幾位中國軍官。他們聽説我從東線前方回來,馬上找我仔細詢問敵方配備和動態,以及東南部山川景物,很多人作了詳細記錄,談話持續了大半天。我悄悄問大使館臨時代辦柴成文,這裡怎麼有這麼多中國軍官?他隨口説,這是大使館武官組同志,問他們什麼都可以介紹,越詳細越好。我越聽越糊塗,一個武官組怎麼能有這麼多人?而且語氣、服裝都不像外事人員。事後我再問柴成文,他才悄悄告訴我,這是東北邊防軍的一些指揮員,是來了解情況的。我恍然大悟,聯絡我在東南主戰場的見聞。感覺到朝鮮戰場正在醞釀著大的變化。

  過了幾天,敵機活動頻率大大增加。報社要我回京彙報工作,我遂搭柴成文的汽車返回祖國。到了安東(丹東)發現全市已處於臨戰狀態。這是1950年9月上旬。不久,美軍在仁川登陸,朝鮮戰局發生劇變,戰火很快燒到我國門口。中國人民組建志願軍赴朝參戰,偉大、艱巨的抗美援朝戰爭開始了。文/李莊

  李莊:1918年出生,曾任《人民日報》總編,朝鮮戰爭爆發時,他是中國第一位赴朝的戰地記者。 (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