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太陽”到“東方時空”
央視國際 2004年03月16日 18:04
看明白一個東西需要距離。十年來,每一次的反思都更堅定一個想法:創新時最大的障礙往往就是內心深處看不見的思維習慣。
“孩子”就要出生了。1993年1月底,大家開始集中精力構思未來欄目的名稱。我在這
一段時間裏對這個問題特別興奮,腦子一有片刻的清凈就開始思索新欄目的名字。我認為:這個欄目取名叫“新太陽60分”比較合適。
早間和太陽是分不開的,陽光燦爛的清晨,這個名字會給觀眾一種清新美好的印象;“60分”代表欄目的時長,按照最早的設計,早7:00播出的20分鐘新聞也算早間節目,當時在國內按節目時長命名的欄目幾乎還沒有。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一直在心裏記著那句名言“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這句話總能帶給人深深的衝擊和心靈的震撼,我們當然希望把這樣的激情也傳達給觀眾。
我把這個想法跟大家説了,同事們都很興奮,幾乎沒有反對的聲音。我也頗為這個名字獲得出乎意料的效果而得意。接下來,大家開始為四個小欄目取名。思維敏捷的童寧説:“我看可以來個‘太陽系列’,每一個小欄目都和太陽有關。”他的提議立刻得到肯定的回應。於是,人物欄目被定為“太陽之子”,生活服務欄目被定為“太陽家庭熱線”,音樂電視被定為“新太陽金曲榜”,社會新聞欄目被定為“太陽掃描”……很漂亮很齊整的一個“太陽系列”。
早間節目初創的時候,我們還沒有一台電腦,所有的報告都是我手寫的,我對創業初期的一個深刻印象就是沒完沒了地寫各種各樣的報告和請示,有時候一天寫好幾個。
欄目名稱確定之後,第二天我就趕寫了一個報告給臺裏,説明了未來早間節目總欄目名稱,報告很快批了下來,中心主任和臺領導都同意以“新太陽60分”來命名未來的早間節目,我立即讓孫克文著手五個欄目的片頭製作。
一切緊張有序,節目和片頭進展順利。
2月中旬,央視準備就早間節目出臺舉行新聞發佈會,準備全面推介“新太陽60分”欄目,我字斟句酌地推敲了新聞發佈稿:
中央電視臺新欄目——《新太陽60分》
1993年3月1日清晨7:00,伴隨著冉冉升起的朝陽,一個嶄新的電視節目將走近你我的生活。這就是中央電視臺新推出的早間節目《新太陽60分》,她是中央電視臺對各界觀眾的新奉獻。《新太陽60分》的開播標誌著中央電視臺朝世界級電視臺奮鬥的步子又邁進了一大步。
《新太陽60分》的名稱是幾經斟酌,最後敲定的——它來源於“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這一格言,寓意著中央電視臺和全國的改革開放事業就像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蒸蒸日上。《新太陽60分》每天早晨7:00在中央電視臺一套節目中首播,並分別在第一套節目的上午和第二套節目的下午重播,儘量使作息時間不同的觀眾都能有收看這個節目的機會。
《新太陽60分》採用綜合板塊的形式播出,主持人全部啟用熒屏新秀,將給觀眾帶來全新的感受。《新太陽60分》節目總長60分鐘,內容突出新聞性、社會性、服務性以及娛樂性,滿足觀眾不同層次的需求。
創辦早間節目是中央電視臺醞釀已久的構想,但這次具體實施卻時間緊迫,我們深知,將要升起的《新太陽60分》難免初生的幼稚和學步的蹣跚,因此,衷心希望業界同仁和各方有識之士毫無保留地提出你的見仁見智的意見,讓《新太陽60分》更快地成熟起來。我們更由衷地希望各界觀眾提出建議和要求,因為《新太陽60分》最終是屬於大家的。
然而,屬於大家的“新太陽”沒有能夠按時升起。
2月中旬,開播在即。楊偉光臺長突然叫我到他辦公室去。上樓的時候我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楊偉光的辦公室在15樓,屋裏電視機正開著。
楊臺長説:“你們是否考慮換一個名字?”他用遙控器關了電視,屋裏立時顯得特別安靜,他慢慢地説:“‘新太陽’也許會讓人誤會,人家會説:‘難道還有老太陽嗎?’”楊臺長廣東口音的普通話聽起來慢而和善,但我只覺得兩耳轟鳴渾身冒汗。3月1日就要開播了,此時換名,新片頭根本來不及製作。更關鍵的是:我心愛的、每每想到就會讓人興奮的名字要瞎了,這個好聽的名字要夭折了!
我跟楊臺長做著最後的努力,極力地解釋:“這個名字來自古希臘的一句諺語,用在早間節目真的是非常貼切,怎麼會誤會呢?如果怕有人誤會,我們就在欄目片頭把這句話打出來,就打在屏幕的右上方最醒目的地方,這樣就不會有人誤會了……”
沒等我説完,楊臺長慢慢地説:“你們回去再考慮一下吧,至少再取幾個備用的名字,有備無患嘛。”
我從楊臺長的辦公室出來,心灰意冷,耷拉著那雙看不見的理想的羽翅,“鎩羽”而歸。節目還沒開播就遭遇如此打擊,未來欄目的命運還不知怎麼面對。楊臺長雖然沒有把話説死,但我從他平常的脾氣判斷,“新太陽60分”已經是一個被“蓋棺”的名字了。
回到玻璃房我跟大家説了臺領導的意見,在坐的童寧、孫克文等人都傻了眼,一片惋惜之情立刻主宰了全房間。
三天之後,楊臺長通知我欄目更換新的名字。如果新片頭來不及製作,3月1日就先開播20分鐘的新聞節目,其餘的40分鐘節目用老節目墊上,新節目推遲到5月1日開播。欄目改名是對大家情緒的一次全面打擊,在此之後的幾天裏,我幾次召開新欄目名稱的策劃會都無果而終。大家想了幾十個名,可是都覺得不如“新太陽60分”響亮。“新太陽”成了籠罩在玻璃房間裏的一道濃重陰影。
也許是因為那年是毛澤東誕辰100週年的緣故,大家一直不能從“太陽”情結中走出來,最後大家選定的名字是“太陽城”。為了給臺長留下選擇的空間,我們的報告在“太陽城”之後又加上了一個備選的名稱“東方時空”。對“時空”二字我也一直情有獨鍾,因為它給人無限的想象,“現代時空”那個小欄目取消時我就感覺很可惜,這次把這兩個字又派上了用場。將其作為“太陽城”的替補。報告打上去之後,臺領導和廣電部領導都在“東方時空”四個字上畫了圈。早間節目名稱就這樣定下來了——其實它只是一個替補者。
總欄目的名稱確定之後,四個小欄目名稱也相應調整,“太陽之子”變成“東方之子”;“太陽家庭熱線”變成“生活空間”;“新太陽金曲榜”變成“東方時空金曲榜”;“太陽掃描”變成“焦點時刻”。
在確定“東方之子”時我有些猶豫:因為如果叫“東方之子”就只能做成正面人物,這就限定了人物的選題範圍特別是一些新聞人物的進入,我徵求時間的意見,時間説:“咱們是新辦欄目,叫‘東方之子’聽起來比較響亮,這本身就可以吸引人接受咱們的採訪,否則別人還不知道咱們是幹什麼的,聯絡採訪難度會特別大。”我沒有反對,因為我覺得時間説得也有道理,就這樣確定了“東方之子”欄目。
數年後,事實證明我們當初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濃縮人生精華”的《東方之子》雖然號召力很大,許多節目製作精良,探及心靈的訪問也很出色,但欄目名稱的限定性太強,主要問題就在於:難以兼顧新聞人物,因為一些人可以是新聞人物,但並不能成為“東方之子”。
2000年《東方時空》改版,試圖取消《東方之子》改叫《面對面》,目的是想稍微遠離原來的“分量性人物”的限定,放寬欄目名稱對選題的約束,從而使這個人物欄目更能對準真正活躍在新聞核心的人物。然而這次改版只持續了半年,《面對面》又恢復為《東方之子》。
2000年的這次改版顯示,當初作為“創新”符號出現的《東方時空》,經過7年日復一日的“熱播”,被觀眾從接受到喜愛,從喜愛到不容更改,習慣一旦形成,變革的阻力隨即産生。有時候想:儘管出於善意,我們想讓觀眾看到更高質量的節目,但如果違逆了觀眾的收視習慣,結果就有可能是費力不討好。
傳統思維習慣就像一個被理智深埋在地下的魔瓶,一旦有出頭的可能,爆發出來的力量將是驚人的。欄目定位模式被打破了,但傳統思維的痕跡最後還是在小欄目中被保留了下來。這種方式最終體現在了開播節目的編排上,並直接影響到節目的收視效果——儘管每一塊材料都是在創新的技術標準下精挑細選出來,但當天節目卻出乎意料地走到了“創新”的對面。
1993年5月1日,《東方時空》開播。
早晨6點多,整個欄目僅有的三十來人幾乎都聚集到了二樓新聞播出機房。早晨7:20,新聞節目結束,一個全新的早間欄目與觀眾見面了。9年之後的年終聯歡會上,新聞評論部的同仁們自編自演了一個節目來紀念這個開播時刻,敬一丹字正腔圓地朗誦:“開播了、開播了、開播了!激動人心的一刻到來了!《東方時空》晨曲像一聲清新嘹亮的號角,喚醒了沉睡的觀眾……”朗誦的調門很高亢,好像十分興奮的樣子,我的同事們都笑了,我也笑了。但我相信,1993年5月1日的早上,收看《東方時空》首播節目的觀眾其實並不多,因為此前中國人還沒有早上打開電視機的習慣。
中國家庭的客廳中央是一個頗耐尋味的地方,這個位置是神聖的。千百年來,這裡擺放著家中最值得敬重的東西:牌位、尊者塑像、恩人雪中送炭留下的紀念物、某一幅或者特別昂貴或者特別特殊的圖畫……後來這裡擺的是象徵著權威的收音機、電視機……中國家庭的習慣,早上再匆忙,早餐也是要長幼有序地坐好,迅速快捷地吃簡單的餐點。在1993年之前的早上,端放在“堂上”的電視機一般要被一塊絨布蒙著,神聖地、安靜地呆在大廳正中,等到晚飯的時候,一家人圍坐上來,由家裏年齡最小的成員掀起絨布,一大家子開始了相同的娛樂,邊吃邊看……家家如此,大同小異。
現在“堂上”的這個位置一般是一大堆音箱中一個薄薄的純平背投什麼的,沒人會拿一塊紅布將家裏值錢的純平彩電包裹起來了——第四媒體之所以沒有成氣候,從這個位置也可見一般:計算機從來就沒有堂而皇之地被擺放在“中堂之上”,哪怕是短暫地佔據,也沒有。在早餐的時候把那塊絨布掀起來,這個習慣還是在《東方時空》開播一兩個月之後漸漸養成的。1993年的報紙上,我看到過這樣的評價:“中國人早上最熟悉的音樂可能要數《東方紅》和第五套廣播體操——中央電視臺的早間節目《東方時空》,使一些人早上起床要伴著電視裏的晨曲洗漱了。”
早間節目第一天播出時,一年一度的全國新聞部主任會議正在西安召開。剛過8:00,當時還是新聞編輯部副主任的李挺(現任新聞中心主任)給我打電話説:“這裡開會的同行對《東方時空》評價不高,覺得除了‘音樂電視’之外沒有什麼新意。”這個評價出乎我的意料,因為事先我預審了一些節目,總體感覺應該是一個全新的欄目。但為什麼産生這樣的反饋呢?我速速反思了一下,問題可能出在節目的編排上。
那天是“五 一”勞動節,打頭炮的欄目《東方之子》採訪的是濟南鋼鐵廠廠長馬俊才;《東方時空金曲榜》是楊鈺瑩的《誰也不知道》;《焦點時刻》採訪的是影星下海現象;《生活空間》是“夫妻關係大家談”,討論男人該不該留私房錢。因為趕上了勞動節,於是就想到勞模;安排勞模也應該,但又偏偏是一個勞模廠長。雖然對廠長的採訪使用了紀實手法,但是在那個許多記者熱衷於追逐企業家的年代,觀眾很容易忽略我們在節目風格上所做的努力,而將這個人物訪談混同於一般的企業宣傳。
也正是這一刻,我想到了一個問題:《東方之子》應少採訪企業家,再加上後來出現了有人想拿錢上《東方之子》的事兒,我乾脆定了一條規矩:凡是有企業背景的人物,不經批准一律不採訪。這個規矩後來成為評論部一條紀律,延續至今。並不是説企業家不能成為《東方之子》,而是在早上用十分鐘時間大談他的企業,觀眾不喜歡。
看明白一個東西需要距離。十年來,反思得最多、遺憾得最多的就是《東方時空》的首播節目。每一次的反思都讓人更堅定一個想法:創新時最大的障礙,往往就是內心深處看不見的思維習慣。
作者:孫玉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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