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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有焦點訪談是不夠的

央視國際 2004年03月16日 16:19

  每當我經過中央電視台東門的時候,無一例外地會看見門外排著長隊,他們是來自全國各地的群眾,是來向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節目反映情況的。他們當中有許多人衣衫襤褸,滿臉悲憤,大約是遭受了巨大的冤屈。他們當中也有許多人手裏拿著厚厚的材料,甚至還摁著幾十個、幾百個群眾的手印。他們當中還有個別人舉著標語橫幅,例如“生命不止,告狀不已”等等,不過很快就被門衛驅趕走了。他們把所有所希望寄託于焦點訪談。他們相信,假如焦點訪談報道了他們的事情,那麼轉機就會出現——即使是那些被拖延幾年、幾十年的冤假錯案,也有可能得以平反。然而,焦點訪談每天只能報道一件事情,以中國之大,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因此,上訪的群眾大多是失望而歸。

  為什麼群眾對焦點訪談這樣一個電視欄目寄予如此巨大的希望呢?原因不外有兩個:第一,焦點訪談在當今習慣於像魯迅先生所説的“瞞和騙”的新聞界,是一匹敢於直面假、醜、惡的“黑馬”。焦點訪談從某種意義上來説,代表了群眾的真切的呼聲。當我一大早擠在公共汽車上的時候,經常聽到旁邊的婦女們在津津有味地談論昨天晚上焦點訪談的內容,連聲説“真解氣!”而群眾看重焦點訪談,更重要的原因是它有“通天”的功效。朱鎔基總理就很愛看焦點訪談,還建議國務院各部的部長們也看。在前不久朱總理對中央電視臺的視察中,他破例給焦點訪談題字,一般情況下他是從不題字的。其中,有這麼兩句“輿論監督”、“群眾喉舌”,可見總理心目中焦點訪談的份量不輕。所以,地方官員們對焦點訪談頗有些“談‘焦’色變”。一旦被焦點訪談曝光,自己的烏紗帽就有可能不保。於是,出現了這樣的怪現象:除了上訪群眾以外,還有另外一大群人圍著焦點訪談轉。他們是地方官員及其駐京代表。他們通過種種公關活動,竭力使焦點訪談不要播出曝光自己的節目。請求有背景的顯赫人物給節目組打招呼,或者尋找中央電視臺有關領導進行拉攏,一切手段都用上了。他們奔波的辛苦甚至不比上訪的群眾輕。這也從反面看出了焦點訪談的威力所在。

  官員們畢竟有所“怕”了,焦點訪談專門針對他們種種的無法無天的行為。然而,在欣慰之餘,我想,我們在讚賞焦點訪談的記者們的膽識的同時,對這一現象難道不應該作更深層的思考嗎?

  第一個層面的思考是:焦點訪談不能代表我們的整個新聞界。恰恰相反,正因為我們的新聞界鴉雀無聲,焦點訪談才得以脫穎而出。僅有焦點訪談來為十三億人“主持正義”是遠遠不夠的。那些官員們連一個焦點訪談也嫌多,恨不得除之而後快,但是對老百姓來説,有兩個、三個、十個、一百個焦點訪談都不嫌多。只有一個焦點訪談是一種不正常的情況。為什麼其他的電視、廣播、報刊不能有焦點訪談的鋒芒呢?為什麼其他的傳媒不能説出老百姓的心聲呢?如果我們的所有傳媒都能夠像焦點訪談一樣擁有“曝光”官員們醜行的自由,那麼那些官員們還能為所欲為嗎?

  焦點訪談的意義從某種程度上來看,還停留在“象徵”的層面上。它的成功之處,也恰恰是中國新聞的悲哀所在。只有一個焦點訪談節目的中國新聞界是不幸的。什麼時候官員們從害怕焦點訪談變成害怕整個新聞界,那時整個社會就走上正軌了。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和作家科拉爾早在19世紀就深刻意識到,一種基本的自由即新聞自由的法律地位與整個政治體制之間有著直接的聯絡。法國作家夏多布里昂説過:“沒有新聞自由,就不可能有民主政府。”另一位著名學者邦雅曼貢斯更是明確指出:“如果沒有新聞自由,一切公民的、政治的以至司法的保障都會變得虛幻不實。新聞自由是公民的唯一安全保障。”法國1789年的《人權宣言》就把新聞自由視為最基本所自由之一。在此後的一個世紀當中,宣言中的條款塑造著那些通過寫作或行動來支持新聞及言論自由的人們的意識和行為。在美國,保護新聞自由的第一修正案幾乎發展出一整套哲學思想來。這些捍衛新聞自由的觀點都是從血與火的教訓中總結出來的,是人類最高智慧的結晶。

  我看過一本介紹美國水門事件的書,美國的各大傳媒爭先恐後地對黑幕進行報道,是新聞記者在搶新聞,而不是群眾拼命把新聞塞給新聞界。記者們為了獲得一個新聞線索,可以説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在一個擁有新聞自由的社會裏,誰對焦點問題進行最早、最深入的報道,誰就能夠擁有廣大的讀者,誰就能夠在激烈的競爭中生存下來。是新聞依賴人民,而不是人民膜拜新聞。這就與我們中央電視臺門前的人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們很難想象美國CNN的門前會圍上潮水般的人群。

  因此,我在向焦點訪談致以敬意的同時,更呼喚中國新聞自由的來臨。整個新聞界都像焦點訪談那樣大膽、甚至比焦點訪談還要大膽,輿論監督就真正成了現實。

  第二個層面的思考是:為什麼群眾相信焦點訪談,而不相信地方政府、不相信公檢法機關、不相信律師呢?在一個健康的社會裏,政府、司法機關、律師才是切實為公民解決問題的值得信任的力量,其次才是新聞機構。焦點訪談兼有了以上所有部門的職能,既是政府公務員,又是執法人員;既是提供法律幫助的律師,又是社會“良心”的代表。它能夠承擔如此沉重的使命嗎?

  焦點訪談充當的其實是受苦受難的人民抓到的“救命稻草”的角色。不管這跟稻草是不是真的能夠救命,他們也抓在手裏,因為他們實在沒有別的東西可以依賴了。我們龐大的有各級政府,有龐大的公檢法系統,有同樣龐大的律師隊伍,但是人民還是去找焦點訪談幫忙。難道政府部門、公檢法系統和廣大律師們不感到尷尬嗎?一個小小的電視節目居然從他們那裏奪取了民心,簡直就像是一個黑色幽默小説。

  需要焦點訪談的中國是有病的中國。焦點訪談是我們的驕傲,也是我們的悲哀。在一個真正的現代社會裏,新聞僅僅是新聞而已。公民不必通過新聞來獲取“正義”的感覺,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保障著每個公民的權利,一旦他們的權利被傷害了,他們就通過制度來為自己討一個“説法”。政府完成政府自己的職能,司法機關完成司法機關自己的職能,律師完成律師自己的職能,新聞也完成新聞自己的職能,一切分工都井井有條的,各自管好各自領域的事情。這才是常態的社會。許多中央電視臺門外的群眾,實際上是想打官司的,他們卻不知道官司這麼打,或者不信任法院。而他們更不對律師寄予希望,所以焦點訪談成了他們唯一的目標。我們能夠指責他們的“愚昧”嗎?我們的官員、我們的法官、我們的警察、我們的律師,難道能夠問心無愧嗎?

  我們畢竟有了一個焦點訪談,這是巨大的進步。到了我們擁有無數的焦點訪談的時候,那將又是更加巨大的進步。而到了我們不再需要焦點訪談的時候,也就是我們建立起了保障每一個人的權利的制度的時候。 作者:余傑

(編輯:郭翠瀟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