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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級臺階
發佈時間：2004年08月13日 09:18 作者：春雷
“……115，116，117。媽呀，可上來啦！”我氣哈哈地爬上六樓最後一級臺階，打開門一頭撞進新房子，先前住新樓的那點興奮勁兒全跑到爪哇國去了。幸虧門窗都開著，初夏的涼風拂過新房。我一屁股栽進屋裏唯一一把臟兮兮的破椅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打量著：寬敞，明亮，連地板都是鋪好的。哈哈，今後要跟它朝夕相處了，這個大house真沒説的！可樓忒高了，幸虧雇了搬家公司。當然嘍，世上的事情全在你怎麼去看。報紙上不是説嘛：爬樓梯是最佳減肥藥！
還沒下完汗，就聽父親在樓下喊：“春雷，下來搬東西！”我心裏頓時一千個不情願：不是説搬家公司搬嘛！叫我替他幹，還給他們錢！
磨蹭到三樓，懶洋洋地順眼往下看時，我一愣：怎麼，沙發……自己走上來了？！揉眼細看，原來臺階上還有兩隻腳。這龐然大物是一個人背上來的？搬家公司只來了一個人？！
沙發走到樓梯口，慢慢停下了。我也看清楚了那人：中年模樣，五短身材，黑瘦面孔，頭髮又柴又亂，鬍子亂糟糟的。一根帆布帶把沙發縛在背上，就像一隻蝸牛，只是蝸牛殼比軀體笨重得多。相形之下身軀分外瘦小，而胳膊、大腿卻出奇的粗壯。他停下了，歇口氣，可又不像我那樣氣吁吁的，只覺得他已經沉重得脫離疲憊，沒有力氣再喘息了。漢子探尋似地看看我，卻沒有説出話來。這提醒了我，忙告訴他：“六樓，開門的那間。”他點點頭，迎著我緩緩往上走。後面又上來一個背著電視櫃的中年漢子，我給他們讓開路。剛轉過樓梯，冰箱迎面緩緩而來。也許我下樓太快了，背冰箱的人仿佛有些慌亂，眼看著冰箱慢慢往一邊傾斜，他的腳也跟著失去平衡，我忙扶了一把。
“謝謝哥哥。”他大口喘著氣，嘶啞地説。
這是張黃瘦的小臉，臉上的灰塵被汗水衝成了花臉，無神的眼睛裏佈滿了疲憊，間或還閃過一絲稚氣，個頭還沒冰箱高——分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我不由怔住了，看著他從我面前吃力地、一步一步往上挪。腳每一次抬起仿佛都吸盡了力氣，每一次落下又好像千鈞重物全壓在了這只腳上。走著走著，我突然感覺每一步好像不是踏在臺階上，而是踏在我的心口上，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快下來啊！”父親又喊。我從驚愕中醒來，忙急急跑下樓。要搬的真多，可我能拿的太少——實在抱不動啊！只好拿臉盆、暖瓶。回頭看時，一個穿著黑紅色t-恤、留著小鬍子的中年胖子站在樓道裏吸煙，看到我這副尊容笑了。笑我該減肥了還是笑我們愚？我可不知道。我臉上一紅，抓起臉盆暖瓶就往樓上跑。
躥到五樓時他們還在往上走，只聽到男孩的喘息聲在空蕩蕩的樓道裏越來越粗重。我慌慌張張地從他們身旁擠過，好像我在偷懶似的。仔細想來，他們就是吃這碗飯的嘛！可這樣想時卻隱隱感到惶恐，再也沒有勇氣看他們一眼。不知是恨自己不中用還是發泄胸中的壓抑，我一口氣跑上117級臺階，把他們遠遠甩在後面。然而男孩的身影卻老在眼前晃來晃去，那冰箱仿佛越來越大，越來越沉……
終於搬完了。爸媽讓他們坐下，沏上茶，問他們掙多少錢。“公司一層10塊；俺們五層以下五塊，五層以上六塊。”漢子沙啞地回答，“要是東西多，還能多給點。不過你家這樣的也就六塊。”他咧咧嘴，笑得很無奈。空氣仿佛凝固住了，只聽到他們啜茶的聲音。117級臺階！背著上百斤的東西只有六塊錢！剎那間，我只覺得滿腦子的薩伊定律、帕累托最優——課堂上一切天花亂墜的經濟學原理在這些黑瘦臟亂的人面前變得蒼白無力，所有高深的人生哲理在這群人面前都化作一聲苦嘆。
我的頭腦裏只剩下兩個字：民工！……
男孩摸摸書箱，眼睛忽然一亮：“哥哥，裏面裝的是書麼？比冰箱還沉。”我點點頭。“哦。”他輕聲嘆口氣，好像很羨慕，可轉眼間那點神采就黯淡下去了。我的心裏突然一痛：十七八歲！那時的我正做著何等美妙的青春之夢呵！難道世間也會有這樣的青春嗎？
他們喝了茶，説上午還有一家要搬，馬上得走。“小夥子，等一下！”父親忽然把男孩叫住了，那孩子疑惑地走過來。爸爸掏出30塊錢塞給他。小夥子愣住了。
“拿著，孩子！出門做事不容易！”
“不，叔叔，俺不能要！” 男孩手忙腳亂地説。媽媽也勸：“拿著吧，你們不嫌少就分了吧！”兩個漢子回過頭來笑了：“這孩子！拿著吧，還不快謝謝叔叔、大姨！”男孩接過錢，仿佛還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轉身走開了。走了幾步，他忽然回過頭來，遲疑地説：“叔叔、大姨！你可別和樓下的人説呵！”“不説，不説！”孩子千恩萬謝地走了。那一天晚上，我們再沒有説話。
“……115，116，117。”三年過去了，每天下班回家我數著臺階上樓已經成了習慣，身體確乎更健壯，真是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腿也不抽筋了。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空氣中的喘息聲好像越來越凝重，那稚嫩的背著冰箱的身影，仿佛還在我的眼前沉重地挪著腳步，一級一級向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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