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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肇星近影 |
2005年1月底,在泰國南部參加印度洋海嘯救援報道時,我獲得了一件特殊的紀念品。那是一張寫著詩句的名片。
名片是出國前我在臺裏文印科印的,詩句是“詩人外長”李肇星後來寫上去的。
李部長的詩句為什麼會寫在我的名片上呢?
事情要從一次沒有進行到底的拍攝行動説起……
1、衝出重圍攜手向前
2005年1月29日上午10點10 分,泰國普吉島希爾頓飯店。來自40多個國家的部長們正在這裡出席“海嘯預警安排國際會議”。
一間會議室外擠滿了3層記者。最外一層是攝像記者,他們大部分站立著扛著攝像機,也有兩位坐著的,但機位比別人高出兩頭,這種居高臨下的優勢來自於把他們高高托起的梯子;中間一層是攝影記者,他們端著照相機,劈啦啪啦拍個不停。裏面一層是伸手舉著話筒或微型錄音機的記者。所有的記者,所有的話筒、錄音機、照相機、攝像機團團圍住了中間的三個人-----中國外交部長李肇星、泰國外交部長素拉傑和中國駐泰大使張九桓,兩國外長剛剛結束了雙邊會談,正在對幾十家媒體發表講話。
我離開人群守在走廊的另一端,這裡是李外長“撤離”的必經之路。我遠遠地站著,但沒有閒著,因為攝像機一直扛在肩上,我在等待機會的出現,拍一個我很想拍的鏡頭。40 分鐘前,李外長在大廳休息臺等後素拉傑時,我們抓住機會採訪了他,後來又和他合了影,還隨意交談了幾分鐘。他人既健談又隨和,合影時自在地用胳膊挎著我的胳膊,像是老朋友一樣。
李部長終於衝出了包圍圈,向這邊奔過來。走起路來他總是大步流星,但這次他還拉著張大使的手。兩個人小跑著從我身邊經過,熱情洋溢,精神抖擻,像一對去趕海拾貝的兄弟那樣充滿期待地奔向前方。我的鏡頭一直跟著他們,從脫離重圍,到攜手共進,到從我身邊閃過,當他們的背影后又出現了另外幾個中國外交官時,我不在拍攝,放下攝像機,彎腰取出帶子,裏面還有對李外長的採訪和他與泰國外長素拉傑會見的鏡頭資料。我把這盤帶子交給同事張莉,她馬上要去編輯新聞,然後傳回北京。而我接過她遞來的另一個包背在肩上,提著攝像機趕緊去追李部長。他將乘直升機去災區代表中國政府對災民進行慰問並捐款,我要隨行拍攝。
2、兄弟情深聞訊而來
普吉島的一座草坪操場上馬達轟鳴,一架灰色軍用直升機即將升空。
隨李部長同行的有7個人,4位是泰國空軍機組人員,其他3人是中國駐泰國大使張九桓、李部長的秘書張昆生和我。此時,李部長和張大使正忙著穿白色的防護服,我在一旁拍錄像。一個軍人馬上拿著一件防護服過來要我穿上,我放下機器剛接過衣服。隨即,有人招呼大家照相合影。先是我們4個乘飛機的中國人並立在高速運轉的螺旋槳下合影留念,隨後李部長又拉過兩位泰國士兵繼續合影,接著來送行的人員又和李部長、張大使合影。普吉到攀牙只要飛20 分鐘就可以到達,而且預計1個半小時後就可以返回。可中泰雙方的代表們仍然像送親戚出遠門一樣,既談笑風生又戀戀不捨,我們幾個同乘飛機的人更是彼此靠近,相互微笑,顯得親密無間。趁兩次合影間換人之際,我從揹包裏取出我的小數碼照相機,並遞給使館的一位朋友,請他幫我拍下了我們大家和李部長的合影。
李肇星部長是臨時決定來出席這次在普吉舉行有關海嘯預警的部長級國際會議的。
1月27 日,作為會議東道主首席代表的泰國外長素拉傑表示希望中方給予支持。因為出席此次會議的大國部長不多,急需有世界影響力的人物能夠到場,以提高會議的檔次,所以泰方建議中國外長李肇星能擠出時間前來出席。當天素拉傑還直接給李外長達了電話,表達了誠摯邀請之意。李外長馬上報請溫家寶總理,經同意後,于28日晚乘小型公務飛機抵達普吉。29日上午李外長在大會上第一個發言,表示中國政府和人民將繼續全力幫助印度洋海嘯各受災國開展救援和重建。
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中國和泰國的關係的密切程度,中泰一家親絕不是一句客客氣氣的外交辭令。而泰方也給李外長和中國代表團以高規格接待,聽説李部長要去災區考察,素拉傑直接給空軍司令打電話調來了一架直升機。當天,泰國公主素拉蓬,也就是普密蓬國王的小女兒將到泰南巡視,按照王室成員乘機出行的慣例,泰國空軍全部7架直升機應該全部出動,提供護航和警戒。
目前,已經出任泰國副總理的素拉傑正在展開對下一任聯合國秘書長的角逐行動。在中國的帶領下,有71個國家對他表示支持。
3、信封雖小份量千鈞
登上直升機前的那一瞬間,大家好像都在被一種集體潛意識所感染,那是人們在共同面對某種挑戰或風險時所表現出來的一種應激狀態,它無需語言來形容就足以産生共鳴。
那一瞬間距離在融化,大家彼此的坦誠達到了極點。我跨入機艙時,張大使正舉著相機給李部長拍照,等我就位後,發現李部長已接過相機正在給張大使拍照。後來他還特別轉過身給昆生和我各拍了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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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揹包取下來放在座位旁邊,裏面有備有電池和磁帶。為了這次拍攝,我做了充分的準備,照相機也帶上了。28號晚上我們拍攝了李肇星部長抵達普吉機場的情況,乘車回駐地時接到通知,讓我明天隨李部長乘直升機去攀牙慰問。同行的新華社攝影記者趙建偉馬上問使館的新聞官攝影記者可不可以去,回答説直升機空間很擠,我們中方只能上4個人。不得已連專職翻譯都裁掉了,改由張大使兼任。記者方面也只能給一個名額,只能優先保證錄像了。老趙很無奈,最後下車時拍拍我的肩膀説:“別忘了把你的照相機帶上,它雖然像素不高,但角度很大,適合拍攝比較狹窄的空間。”
28日早上,我專門找到負責協調安排中國代表團和李部長在泰活動事宜的張萬海參讚,了解李部長在攀牙的具體活動內容。他特別提醒我:“捐款都裝在信封裏了,李部長把它交給災民的鏡頭你一定要拍下來。”
“是什麼樣的信封?”我問。
“就是這個。”他從手提包裏取出一個白色的“信封”來。它的尺寸介於文件袋和普通的信封之間。我扛起攝像機二話沒説就拍了起來,這下準備更充分了。連捐款的 “外套”都拍了,而且是特寫。編輯時可以把這個畫面插在兩個人物活動鏡頭之間,能夠突出報道的焦點。
直升機終於升起來了。儘管戴了護耳器,但巨大的空氣震蕩還是可以從鼻子和嘴巴鑽進大腦皮層,撞得頭顱發麻。李部長和張大使並肩坐在前排,我和張昆生挨著坐在後排。我們的右側是兩個穿迷彩服的軍人,他們沒有座椅,一個直接坐在艙底,另一個蹲著,分別守在艙門的兩側。我把一張名片遞給昆生,他張大嘴巴説了好幾遍,我也沒有明白意思。最後他指指前面,我看見有一個黑色的包挂在駕駛員的後面,知道了他是説名片在包裏,現在不方便來拿。
透過艙門上的玻璃窗,我望見了丘陵、村鎮、海岸和島嶼。於是扛起攝像機拍起來,後來我回到住地看這段畫面素材時,感覺效果很不錯。其中有一個鏡頭是從機艙內帶著李部長和張大使的背影的位置做起幅,然後搖向窗口的位置並且推上去,感覺就像從窗口鑽了出去,最後鏡頭停止運動時,正好是海岸線的側上方,藍色的大海在一側,另一側是被摧毀的賓館區。這樣的鏡頭也是有難度的,因為艙內和外面的照度相差很大,在鏡頭移動時不僅右手要控制變焦,以保證構圖美觀,左手還要收光圈,以保證畫面清晰。可惜這樣很能説明問題的鏡頭都因慰問後來未能實現而成了永久的資料,到現在一直沒能和觀眾見面。但隨後我拍的李部長在飛機上寫詩的圖片報道卻在央視國際網站首發後,又相繼被10幾家媒體所轉載,其中也包括新華網。這也算做是一種一定程度的補償吧。
4、詩篇寄情得也嘗失
飛機開始盤旋,看樣子是在尋找降落地點。仔細向下面觀察,我發現我們處在非常熟悉的大鍋巴地區的上方。這裡被摧毀的建築物最多。因為原來在沙灘附近的椰林當中建有一所所別墅式的賓館,至少有幾十座這樣的建築。海嘯前,它們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個矩陣。海嘯後,我們曾經兩次來這裡拍攝,所到之處儘是殘垣斷壁,慘不忍睹。就連許多椰樹也彎腰倒向陸地的一側,經過這場殘酷的塑身運動,災難的扭曲力已經深深地刺進了它們的年輪。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座賓館的樓頂垮塌下來,在一根歪斜的橫樑上寫著一個英文單詞“LOBBY”(大堂)。現在這座廢墟就在我們飛機的斜下方,我仿佛都看清了那個英文單詞。
飛機又盤旋了5分鐘,才垂直落在一處剛清理出的空地上。此時飛機兩側的玻璃窗里正在上演邊塞大片,風暴驟起,塵土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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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軍人打開艙門,只見風塵滾滾,好在是劃門而過,只有少許飄落進來。他抬起胳膊護住臉,半側身下了飛機,我也提著攝像機跟了過去。按照慣例攝像攝影記者應該在官員之前先下飛機。
到艙門口一看,發現那位軍人拉著一根長線手握對講機已經到了飛機的前部。風很猛,他的迷彩服劇烈地抖動著,不知他是自己走過去的,還時被風推過去的。我也試著半側身下了飛機,前腳剛一落地,沙粒就密密麻麻地打在身上,我趕緊轉回身用軀幹和胳膊捂住攝像機,唯恐沙子擦傷它的“眼睛”,又怕粉塵鑽進帶倉旁邊的縫隙。這些對拍攝來説都不亞於傷筋動骨,帶來的後果很可能是半途而廢。
那位軍人幫著把我托回了機艙,並雙手比劃著要我不能再如此為之,隨後他就從外面把艙門關上了。
我剛回到座位上,李部長就側身回過頭來,他右手握著筆抬起來向秘書做了一下書寫動作。昆生便開始解開防護服在上衣兜裏摸索,最後掏出了一張小卡片遞給李部長。雖然過程只是一瞬間,我還是認出了那正是我剛上飛機時給昆生的那張名片。因為上面有兩個紅色標誌很醒目,一眼就可以辨認出來,一個是CCTV的第二個C是紅色的,另外在名片靠上三分之一的位置上還有一條紅色的粗實線。
開始我也沒有多想。過了一會兒,好奇心來了,便欠起身去看,李部長正在名片上寫著什麼。字很小,看不太清楚。或許詩人部長又來靈感了。我舉起照相機就拍了起來。先拍了李部長的側背影,又拍了他的手、筆和名片的特寫,隨後又轉到他和張大使的對面,分別拍了李部長寫作的單人照片和張大使觀看他寫作的雙人照片。而他們都很投入,始終眼鎖名片,聚精會神。這是昆生也來到機艙前部,從挂在駕駛員後面的包裏取出幾頁紙,悄悄地放在李部長的左側,那紙面積不大,相當於半張B5紙。
這時外面的風塵已經小了很多。可以清晰地看見周圍的景物,不遠處有一所2層小樓,有一些人正在向那邊走去。我想也許捐款的地點就在那裏,那麼我們也該下飛機了。於是我收起照相機,背好揹包,又把攝像機抱在懷裏,準備好隨時投入拍攝。
就這樣又等了十分鐘,艙門終於開了,但那位軍人並沒有伸過手來接應我,而是直接鑽了進來。隨著風塵大作的景象再一次出現,飛機竟然開始升空了!
我的第一反應是降落的地點要更換。只能繼續等下去了。而李部長仍然靜靜地坐在前面寫著,我又仔細看了看,他一手捏著名片,一手正在往紙上抄寫。這回的字比較大,可以看出來了一些了:“狂嘯催青……”飛機開始顛簸,李部長停下來,望著窗外沉思……
窗外是一望無際的青山碧海藍天白雲,景色如畫。它仿佛在告訴人們災難可以在一時一地逞兇發威,但我們的地球大家園卻是寬廣遼闊的,而比它還要寬廣還要遼闊的是人類對美好和諧的共同追求。只要攜起手來友愛互助,災區重建的前景依然充滿生機。
15分鐘後,飛機的側前方出現一座跨海大橋。李部長把抄好的兩份詩稿一份送給張大使,一份送給我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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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部長在飛機上共寫了兩首詩,現抄錄如下:
欽命慰問泰南災區
一
狂嘯催青山,
青山挺且直。
欲識山高潔,
且看浪高時。
二
大喜大悲一線牽,
世上秩序難圓滿。
唯有親情誠且實,
中泰一家意綿綿。
2005年1月29日,步陳毅元帥咏松詞韻,于泰外長安排的軍用直升機上。同行中央臺王玉國等同志。
5、以新換舊紀念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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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首詩是意外的收穫,但我並未完全滿足,還有著另外的打算。
飛機最終降落在一個大型機場,候機樓連著一座座廊橋,有十幾架大型飛機在這裡停靠。根本就沒有災區的樣子。仔細一看候機樓上的英文才知道是普吉國際機場。
我還是不甘心,機艙門打開後我是扛著攝像機跳下去的,隨即在離開3、4米的地方對著飛機拍起來,並提醒自己要連續拍不要停機。
李部長是最後一個下的飛機,他下來前把兩件小禮物送給機上的兩位泰國飛行員,下來後又送給另外兩位軍人每人一件。然後他和張大使、張昆生一起走向擺渡車,依然是大步流星、精神抖擻,沒有絲毫不愉快地感覺。
在擺渡車前我見到了泰國外交部的兩位翻譯,他們滿臉的焦急和歉意。其中一位我認識,她2004年在北京進修中文時,我們曾打過交道。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問她。
“別提了!我們在下面都快急死了。”她看我很疑惑,就壓低聲音説:“你先別跟任何人講,是很意外的問題,兩個部門的銜接出現了誤會……”
乘擺渡車的時候,我特別坐到了李部長和張大使的對面,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李部長,我想和您做一個小小的交換,您看可以不可以?”
“做什麼交換?”
“用這張名片換回來您寫詩的那張行不行?”説著我就把一張新名片雙手遞了過去。
“哈哈哈哈,你挺鬼的!”李部長笑著去摸西服口袋。
“這個珍藏起來很有意義。”張大使在旁邊説……
由於非主觀原因,當晚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裏少了一條我拍的賑災新聞,而我卻獲得了一份特殊的紀念品,這也算是另一種類型的失而復得吧。
李部長下午將直接從普吉飛回北京。為此泰方在機場給安排了一頓工作午餐。就餐時,使館的同志們都坐在李部長身邊聊天。
張萬海參讚邊開玩笑邊向李部長提意見:“好不容易得到了您的一本書,打開一看就寫著我愛人的名字,沒我什麼事兒!”
上世紀80 年代,李肇星在非洲做外交官期間,給自己在北京的兒子寫了很多信,介紹非洲的風光風情和與中國的友好往來,並鼓勵孩子好好學習有所作為。2005年1月,就在他來泰國前,這些家信結集出版了。所以他特別帶來些送給朋友們。照例,送人時總要在扉頁上寫幾句話。如“某某同志雅正。”“某某同志留念。”等等。而張萬海接到書後,發現只有自己愛人一個人的名字。
李部長聽後哈哈一笑,然後鄭重其事地説:“你不要耳火耳火地乾杯!”
這句話大家都不明白。李部長解釋説:“這是一個過去發生的真實的故事。”有人因為別人長了工資,鬧情緒,結果不好好工作出了問題。領導讓他寫檢查,查找主觀原因。他就寫道:“看到別人掙得比我多,我就耿耿於懷。”他把字寫得分了家,而領導又是位白字先生,於是就讀成了“耳火耳火乾杯”。李部長的故事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張參就坐在我的旁邊,他説6年前李肇星在美國當大使的時候,他也在中國駐美使館工作,而他的愛人會中醫按摩,同事們誰有腰酸腿疼不舒服都來找她,久而久之就成了使館的保健醫生。李肇星就是獲益者之一。那個時候中美關係微妙而複雜,期間還發生了美軍轟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的事件。“李大使工作特別緊張,他白天要和美國人交涉,由於時差10多個小時,又必須經常在夜裏和國內聯絡,所以長時間休息不好,處在失眠狀態。”那個時候,一有時間李大使就請張參的愛人為他做中醫按摩,效果非常不錯。常常是按摩不出10分鐘,李大使就鼾然睡著了。
“所以我們很熟悉。李部長人特別隨和特別寬容,你跟他説什麼,怎麼跟他説都不會計較。”張參補充道。
也許是為了彌補張參的遺憾吧,李部長又起身從包裏拿出幾本雜誌來分別送給中泰兩國的朋友們。這是2005年第2期的《英語沙龍》,其中有一首詩是李部長和外交部亞洲司的一位年輕同志江紅柳合寫的,題為《給在地震海嘯中遇難的遠方朋友》。詩中寫道:
巨浪的喧囂,
是大自然的哭泣。
憔悴的鮮花,
沉向渾濁的海底。
受傷的海鷗,
在長空嘆息。
安息吧,朋友!
遠在中國,
我們都在把你惦記。
…… ……
( 中央電視臺常駐東南亞(曼谷) 記者 王玉國)
改寫于2005年9月16日
責編: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