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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女人五十》之後
 
只是一些關於女人的感受

發佈時間:2005年03月08日 02:30 作者:鄧 蕾



    只是清晰地記得剛審完片子時陳虻説過的一句話,他説這不僅僅是一個關於女強人的故事,這還是一個關於尊嚴的故事。

    故事其實簡單:女人年輕的時候嫁到了村裏最窮的男人家。如今半輩子過去了,生活一無改善。如今,女人50歲的,她承包了村裏的花圃自己做起了生意,男人反而成為了她的手下。男人本能的自尊以及做丈夫的威嚴都不允許他心平氣和地接受此事,於是,男人和女人的爭執開始了,終於在一個有很多鄉親的場合爆發。女人忍讓了,但是心很涼,男人開口了,只是想討回一些尊嚴。但是不論矛盾是否能夠調和,日子還得繼續過下去……

    這是一個關於尊嚴的故事,這也是一個關於女人的故事。

    約好寫這篇文章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該寫些什麼,片子很短,只有10分鐘,但是好像該説的話都已經在片子裏説盡了,也沒有花絮可以傳遞。所有紀錄片的拍攝都有些不足為人所道的故事。至於創意至於感受,很多,也很零碎。某個又必須提筆的晚上,坐在電腦前,我忽然想到了我拍攝的所有的節目,有幾千分鐘,很長。每個裏面都有女人,每個女人都有故事,都很零碎,但是沒有被串起來過。那一刻我有一點被充塞得滿滿的衝動,想寫寫她們。幾乎每次提筆,筆觸都會落在某個固定的節目或者角色上。而如今,在拍攝和紀錄了許多個故事之後,我忽然發現,在我從少年到成人的路上,她們中的每一個我都沒有遺忘,她們曾經豐富過我的創作時光,她們的隱秘曾經慢慢積澱成我的珍藏。她們的故事,我再難開口講述,還是可以出口成章。   

    可記得周芬?——當初選擇周芬做拍攝對像是一件多麼溫暖的事啊。那時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她的一張黑白照片,我不相信生活中真的有如此美麗的女子,26歲,舞蹈演員,會攝影,有優秀的老公和可愛的兒子,家族在溫州還是個製鞋業的大戶。幾乎所有的幸運都被她佔據了——然而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得了淋巴癌。在外面下著微雨的閣樓上,周芬微笑著對我訴説她的故事,笑著,好像真的很勇敢很堅強,但是眼睛裏有些什麼在閃動,然後她終於哭了。她笑的那一刻離我很近,哭的那一刻離我更近,我知道我走進了她的世界,她願意把像生與死這樣的大悲與大喜和我分享。後來我讀過一首詩歌,是形容女子的,那中間説:女人總是用來被人愛的/女人要允許她嘮叨允許她驚慌/尤其是美麗的女人啊/當她假裝為生命吟唱/別相信她/她的心和你我一樣蒼涼。不知道為什麼,那部拍攝周芬的《紅塵》播出之後我老是想到那首詩,想起一個清秀的但是遙遠的影子,她讓我紀錄的是關於美麗女子的憂傷。

    可記得時淑華?無論如何,小時都是我所拍攝過的最淳樸個性最鮮明的姑娘。她在一個林場裏紮根,職業是在每個寒冷的冬天的早上上山數木頭,在零下40幾度的天氣裏她被凍哭了,哭著問自己為什麼不好好學習,不走出這個荒涼冷僻的地方?她的夢想僅止於是否可以給丈夫配個BP機,或者和孩子一起去北京看看,因為在生活了30歲之後,她所去過的最大的城市是石家莊。説著那些夢想的時候,她的眼神那樣透明和清亮。我在聽著的時候,會偶爾産生一縷奇妙的感慨。如果她換個工作換個地方,我是否還能看見這樣的眼神和這樣單純而容易滿足的表情?小時還是個美麗的女子,她微笑的時候被風雪凍過的紅紅的雙頰會變得明亮,那一刻,你會覺得女性如花雨紛飛,會覺得生命如秋實般沉澱而神秘。拍攝完了時淑華,我長久無話,實在是不知道説什麼,又從何説起。女人,她們存在過的任何地方,都是一個關於夢想故事的發生地。

    可記得高淑英和秦和?分處深圳和東北,她們都是我的朋友,都很堅強很能幹,都在事業上不讓鬚眉,都有自己從來不願吐露的傷口和隱痛,都把它們隱藏得很好,又都在各自的皺紋與眼神裏悄悄地洩露著秘密。她們在自己生命的顛峰歡欣,在自己獨處的時候孤寂。她們的日常生活是那仿若油畫般的暖色調,在外人的眼中舒緩移動,性格開闔,情感細膩,象日落時分的雪原,像大漠裏的孤旅。可我知道她們比誰都更接近自己的靈魂,都更願意破解生命的真諦。她們是最女人的那种女人,因為她們常常以男人的名義活著,常常做男人在做的事,但是骨子裏,她們知道,無論選擇什麼樣的生命方式,都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可記得肖一?——一個只有六歲的小姑娘,像男孩子一樣英俊,像男孩子一樣瀟灑,她的眼睛如珍珠般可以清澈和晶瑩。雖然,只有六歲她就必須面對生命與死亡的話題,但是我看見她眼裏的無懼。我拍攝完她和她的全家時她哭了,那是一個小女孩在和我相處了20多天之後被我看到的第一次哭泣,她説她會想我。真不想她長大——你可以從她身體上讀到歲月之手撫摩過的痕跡,你不得不相信,她終有一天會成為大人,成為女人,成為母親,她也會老,會和當年一樣再去面對生命和死亡這個同樣的命題——肖一,告訴我,為什麼我忍不住要嘆息?

    可記得黃華?拍攝完她之後很久很久,我的眼前都是她一個人在昏暗的廚房裏吃著一盤青菜時的剪影,在以後的很多次這個剪影總是有意無意地進入我的回憶,象從晨霧中慢慢浮現出的樹木或建築,象電影院座位上的一張臉孔,從或明或暗的燈影裏忽而模糊忽而清晰。——一個想在開滿鮮花的都市尋找村莊的姑娘,獨自一人承擔著夢想。當所有的挫敗一一到來時,她的微笑卻格外甜美。在北京閃爍的仿佛有音樂流淌的霓虹裏,個人的夢想是如此微不足道,她靜靜地走,不抱怨,不改變。我聽她告訴我説來北京這麼長時間,她買的最多的東西是包。她説她在任何時候,在北京的任何地方,都是可以隨時背起行囊出發或者離開的。所以她不買傢具,不安電話。最後她居然問這個片子可不可以不播出。她説:媽媽一直以為我在北京過得挺好的,我不想讓她看見我狼狽的樣子。黃華租的房子很小,廚房很暗。可是在簡陋的櫥櫃上她貼了一排圖片,全部都是孩子的燦爛的笑臉。她説只要看到那些笑臉,她就有勇氣在北京繼續漂泊下去。

    可記得胡小梅?可記得那個每天告訴你夜空不寂寞但是自己卻一直在想盡辦法排解寂寞的都市女孩?那也是一顆希望找到夢想而不惜背井離鄉的堅強和脆弱的心靈——她的看起來有點表演秀的姿態和藏在外表下的高傲的性格在和她一樣年紀的我心裏曾經留下火辣辣的灼傷。我那時並不十分喜歡她,她太想把自己最好的展示給別人看,太不真實太過矯飾,可是,那不正是一個異鄉帶給她的所有的必須嗎?那不正是我多年當中最痛恨自己的片段與心情嗎?她身邊也有我行我素的女孩,也有像現在的新人類一樣總在叛逆,想將青春期無限期延長的姑娘。可是她走她必須走的路,展露她必須微笑的表情,受她躲不過去的傷。若干年後我在電視上又見到她,她似乎在一夜之間長大。我看到這個已近中年的女孩子在演播室裏侃侃而談,不時又露出她多年積攢的微笑與成熟,我聽到的卻好像依舊是:告訴我,親愛的,為什麼我會覺得憂傷?、

    ……

    當更多或美麗或端莊或滄桑或平靜的女性的面孔一個個在我的面前出現和消失,當我在熒屏上將她們再一一呈現,我已經悄然走過了青春期,這讓我感到幸運然而惆悵,在本應給我安慰的時候卻給我空虛,在本應給我興奮的時候卻只剩下惆悵。但是,我和我所有同行們紀錄過的女性,卻是我們生命中一場美麗的盛典,在匆忙的一瞥中,她們曾在我眼前展示過美麗的新世界。我紀錄,我以記者的身份,卻滿懷溫柔之心——此刻,藉著回顧《女人五十》的名義,我將她們的名字和故事簡單重現,我曾經是她們生命中的過客,她們卻是我創作的源泉;她們的生命曾經因為我的出現泛起過淡淡的漣漪,我卻長久地因為她們的存在才得以走進今天的歲月。

    足夠了,可以擁有這樣的回憶。

    作者簡介:鄧蕾,1969年出生,吉林大學中文系畢業後開始從事紀錄片創作。1995年加盟當時風行一時的“講述老百姓的故事”,創作長短紀錄片百餘部。主要作品有:《夜空不寂寞>》、《被告》、《孩子的世界》、《女人五十》、《敢問蒼穹》、《非凡21小時》等,現任新聞評論部《紀事》欄目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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