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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歷史——敘述什麼與怎樣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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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同慶(《百年中國》總撰稿) 歷時兩年的《百年中國》創作過程終於告以段落。應當説如此大規模地對一個世紀以來的中國歷史進行系統的影像梳理,在中國電視界尚屬首次。關於歷史文獻片的創作模式,關於歷史敘述的影視參與,關於文字與圖像的互動關係,甚至關於影像資料的蒐集與整理都可能引發一系列的思考和討論。其基本的落腳點都建立在對近百年來中國歷史影像的閱讀、消化、剪輯、敘述和結構上。
一
《百年中國》的創作最直接的一個啟示可能是:沒有影像參與的歷史寫作是不完整的,影像的缺席是一切歷史敘述體系最致命的遺憾。它甚至有可能顛覆許多文字體系的合理性。影像的最無法隱瞞的直觀性,是再生動的文字敘述都難以企及的。
中國的學者對歷史的思考常常依託的都是舊時的文獻和前人的評價,無法想象出那些曾經活生生存在過的環境,以及那種環境中人的精神風貌和生活狀態,歷史往往懸浮在白紙黑字之間。照相機和攝影機的發明與運用是本世紀影響最為深遠的事件之一,人們可以通過它們,把正在發生的歷史逼真地記錄下來。記載歷史的工具變得豐富起來,歷史的本來面貌得以真實的定格,歷史的還原與再現成為可能,這在一個世紀前是難以想象的。
現在史學界開始注重歷史學家的體驗和想象,實際上就是希望對歷史的圖景進行最貼近和最穩妥地重建。注重世態風俗的歷史寫作策略,表現了歷史研究的新境界。研究百年史的學者不應總把眼光放在典籍上,先進的記載工具所記錄的歷史原生態,不應受到歷史學家的冷落。這實際上也是一種歷史的眼光、思路乃至寫作方式的調整和變化。從這個意義上講,《百年中國》在以下三個方面對歷史寫作做出了有意義的探索:
第一、避開文字與文獻敘述主流話語對歷史的霸權性干涉,探索了以影像為主要敘述載體的結構方式。
第二、避開影像主體所不可避免的正史敘述模式,從影像所涵蓋的畫面細節撲捉反映歷史原生態的瞬間。
第三、避開意識形態對歷史本身的遮蓋,從歷史發生的現場氛圍還原歷史的真實。
歷史的現場還原是文獻片至關重要的一個環節。學界熟悉的王國維首倡的“二重證據法 ”曾經在世紀初經陳寅恪的推崇使史學界大受啟發。實質無怪乎在歷史研究中提倡實證主義的方法。圖片的運用也並非始於今天,鄭振鐸初刊于1932年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的例言有一段話説明作者費力蒐求插圖的學術追求,其中除了“足以增高讀者的興趣 ”外,更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那些可靠的來源的插圖裏,意外的可以使我們得見各時代的真實的社會生活的情態。 ”而這正是文字很難準確表達的。借助於影像再現歷史,是《百年中國》的主要追求,我們企圖通過影像重建百年曆史的知識譜係,在典籍、文獻和圖片與影像資料的相互印證中,重建那個時代思想的輪廓和脈絡。充斥于《百年中國》裏的對歷史的“想象和還原 ”以及大量對“歷史暗角 ”的發掘都是這種努力的明證。在《慈禧西行》裏,編導沿著西行的路途,費盡週折,一路訪來,真實再現了這位老佛爺的悲慘境地,這恐怕是任何史書都無法達到的歷史真實。
二
人們至今還津津樂道當初《萬曆十五年》剛剛翻譯進來時,在史學界引起的強烈震動。黃仁宇獨特的歷史敘述相對於國內長時間奉行的“黑格爾式的邏輯敘述 ”和喜歡蓋棺論定的武斷作風而言,充滿了魅力。他憑藉二十萬言傳神的歷史學素描,贏得了許多讀者的青睞。作者自稱此書是在嘗試一種“歷史研究的大眾化 ”,但它的價值實在遠非“通俗化 ”三個字所能概括。人們所以會産生想認識過去的激情,因為他天生地具有好奇心,想要重讀並且重新理解往日那些有聲有色的事件、有血有肉的人物,想身臨其境般地去感受他們的生存狀況。儘管自詡“深刻 ”的歷史學家日益醉心於追蹤人物和事件背後的關係、觀念或者規律,歷史學的關照最終仍須回歸到對具象的描述。恰恰是在這個意義上,歷史的“外在現象 ”才是他的生命與真諦所在。如果我們真正地走進歷史而不是淩駕於歷史之上,歷史所特有的魅力就會自然散發開來。在《百年中國》的創作過程中,因為是用影像資料作為歷史寫作的基本語匯,因為是在講歷史而不是在論歷史,歷史的具象關照和描述性語言就成為我們的首選。
《百年中國》並不排斥抒情,但這種抒情是建立在對歷史的詩意敘述上。在1949年《進京趕考》一集中,説到中共中央機關進京場面,當時的攝影師拍下了許多細節,其中一個畫面是在車上拍的,鏡頭從近景搖到遠處的滹沱河,冰水已經融化。在這裡我加了一句抒情的解説詞: “放眼望去,滹沱河已冰雪消融,春天真的來了。 ”看起來是對畫面的直白解説,但其中卻蘊含了濃郁的情感成份,表達了在1949年這個歷史轉捩點上,對中國迎來新生的喜悅和憧憬之情。
在處理歷史過程的回溯時,我們經常採用蒙太奇結構方式,將歷史濃縮在一些關鍵點上,既簡明扼要,又充滿了歷史的張力。在《無聲的中國》一集中,説到孫中山第三次入京,沒有活動畫面,只有照片。我們通過孫中山一生的三次入京的蒙太奇處理,回顧了孫中山的戰鬥的一生,解説詞是這樣説的: “面對北京政局的重大變化,孫中山抱病入京,在前門火車站,孫中山面對在寒風中迎接他的30萬民眾感慨萬千。31年前他第一次入京,懷揣寫給李鴻章的信件,希圖陳述自己的變革主張。13年前他應袁世凱邀請第二次入京,調和南北,穩定政局,鞏固共和,形成一股巨大的政治旋風。此次他第三次入京,面對中國混亂的政壇和軍閥混戰的局面,他仍然嘔心瀝血,爭取南北和平統一。可很少有人知道,他已經力不從心了。 ”這樣的處理方式賦予了歷史有意味的形式和富有震撼力的反差。
文獻片的影像資料本身就是語言,而解説詞的運用就必須與畫面語言相配合,在《百年中國》中,我們恰當地將自白的看圖説話與對歷史畫面的深層描述結合起來,生動地體現出歷史的現場感。在《和平之光》一集中,説到馬歇爾調停失敗回國的情節,國民黨的新聞影片記錄下了這樣一個細節,在機場的工作人員正在飛機上除雪,這給了我們一個當時天氣的信息,我們的解説詞是這樣描述的: “1947年1月8日,雪後的南京格外寒冷,機場的工作人員正費力地清除著機翼上的積雪,在行政院長宋子文的陪同下,神色凝重的馬歇爾登上飛機,無限感慨地離開了中國。對於戰功顯赫的馬歇爾來説,中國之行也許是他一生中最為痛心也是唯一的一次失敗。 ”對影像資料的具象描述與畫面背後隱藏東西的發掘,有效地將氣息生動的歷史現場和永恒的瞬間還原出來。
歷史遺留下來的許多影像資料大都是一些風光街道之類的客觀鏡頭,也就是我們通常説的“空畫面 ”,這些空畫面對片子的過渡和氣氛的烘托非常必要,其中解説詞的配和也就顯得十分重要。解説得當會起到有效還原歷史氛圍的作用。在《清廷退位》一集裏,用了一段普通的老北京的街道畫面,我加了這樣一段解説詞:“1911年冬,北京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各省獨立的消息相繼傳來,城中流佈著各種各樣的傳言。 ”有了這樣的描述,這段空畫面一下子就活了。
三
百年中國,過眼滄桑,令人不勝感喟,本片重在回首前塵舊事,力在嚴肅命筆。而其中的關鍵就是如何在紛繁複雜的時間長河中,抓住“歷史頭緒 ”。二戰以前,國際上都習慣地把歷史看成是帝王將相的歷史,二戰後興起的“新史學 ”才強調歷史是普通人的歷史,強調寫歷史要“從下面向上看 ”。中國的紀傳體歷史傳統淵源流長,象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通過描寫五個歷史人物寫出那一年的歷史面貌,就是吸取了這一傳統。我們認為結合中國紀傳體和西方新史學的歷史表現是本片行之有效的方式。在每一年的開始,作簡略的年度評述,分集中不能表現和省略的事件,在評述中點出來,同時照顧上下文,承前啟後,使歷史的敘述完整清晰而不雜亂無章,主次分明而不面面俱到。既充分吸收學術界的許多最新成果,又力圖把書齋和課堂裏討論背後的東西講出來。我們力爭找到一種“話説百年中國 ”的藝術感覺,其中“話説 ”二字的含義就是“舉重若輕,娓娓道來 ”,如講故事,如談家常,不用“端著架子 ”講話,去掉“程式化 ”的束縛,把正襟危坐變成“促膝談心 ”,用靈活自如的形式把嚴肅、深刻的內容表達出來,真正使觀眾從新鮮的史料、活潑的形式、切身的小事中體會中國一個世紀以來的社會巨變。
電視是面向大眾的通俗藝術,但一定程度的學術性和文獻性也必不可少,《百年中國》運用了許多組人物小傳和歷史數字,十分強調創作過程中的考證功夫,其中還糾正了大量歷史書籍中以訛傳訛的謬誤,這也是我們引以自豪的地方。同時,具有參照作用的豐富信息量也是一般歷史文獻片所沒有的。我們也很注意將歷史紀錄者和旁觀者寫進歷史,如通過外國記者的眼睛來看當時的中國歷史,起到了客觀敘述的效果。在資料運用上,我們注重照片與活動影像的有機配合所産生的藝術張力,將靜態與動態相結合的畫面語言成組運用,歷史敘述就顯得流暢生動。
歷史寫作關鍵是一個史識和史眼,“選擇 ”就顯得至關重要。《百年中國》在選材方面遵循了七項基本原則:
1. 學術性:我們從堅持歷史的長期合理性原則出發,選擇學術界爭議少而有共性的結論,避免造成普通觀眾對歷史的誤解。
2. 通俗性:電視是一門大眾傳播媒介,本片在堅持學術理性的同時講求表現的通俗性,避免將一些學術性較強特別是一些有爭議的命題搬上屏幕。
3. 系統性:整個選題具有連貫性,似一部大歷史書,上下集有一定的照應。每一集也獨立成一個系統,適當打通時間限制,完整表現一個事件的産生和發展。
4. 人物選擇:以人物對歷史的作用為主;注重人物的歷史貢獻和歷史地位;兼顧公眾知名度;能夠體現關鍵時刻的獨特作用;富有戲劇性的命運感;在某個領域有相當的知名度;謀篇佈局能起到以人帶事,以事帶人的作用;具有某種揭密性和鮮為人知的奇特性。
5. 事件選擇:遵循大事不漏,小事典型的原則。以歷史的轉捩點,社會的轟動效應,歷史影響的深刻性,富有歲月的滄桑感作為主要依據。
6. 社會現象選擇:涉及普通大眾的吃穿住行和消費娛樂的重大變化的細節;象徵中國人傳統觀念變革的標誌性事物。著重文化含量和科學含量以及與世界潮流的回應和聯絡的現象。
7. 細節選擇:注重故事性和趣味性,以及所傳達的歷史意味。
貫穿全片的這些原則對我們的歷史敘述起到十分關鍵的指導作用。應該説,這也是《百年中國》能經得起歷史檢驗的一個重要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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