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近人生的方式

  許多年前,讀到宋代詩人尤裘談書的名言:"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友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也",就覺得有些高遠。這種毫無功利色彩的讀書境界固然值得嚮往,但象我這樣一直被升學、就業的種種壓力驅迫,跌跌撞撞趕路的人,要想達至這種境界,不説矯情,也有點奢侈。

  到《讀書時間》做主持人後,讀書成了工作,換句話説,讀書是為了生存而必須幹的活兒。因此,你想讀書時得讀,不想讀時也得讀;喜歡的書要看,討厭的書也不得不看。把業餘愛好當了職業,就象從談戀愛階段走進了婚姻,實際得可以。這種情形下,離先輩描述的讀書之理想境界也似乎越來越遠了。

  《讀書時間》開播的第一期節目是談《歌德巴赫猜想》,這篇寫數學家陳景潤的報告文學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影響了整整一代人。在北京城一個漂亮的四合院裏,我採訪了借宿在此養病的徐遲老先生。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初春,一個陽光流瀉的上午。四合院裏一篷迎春花黃得亮眼。82歲的徐遲先生身穿一件薄薄的大紅毛衣。給我留下極深印象的是,他的神情中,漾著一種孩童般的純真。當問到這篇文章對他個人有什麼影響時,老人説:"我覺得這個文章有它好的一面,也有它不好的一面,作為我個人呢,我也受了相當大的衝擊,那以後我再也寫不出東西來了。"我詫異於老人的直率與坦白。是怎樣的歷練,才有這般的清澈與聰明呢?。徐遲先生還告訴我,他正在寫自傳性的小説《江南小鎮》的下半部。我問他打算寫到什麼時候,他説:"準備寫到2000年,因為書是從1900年開始的,一個世紀,就是一百年。"

  "讓我們祝願徐老能在2000年順利地完成這部作品"。節目的最後,我這樣説。幾個月後的一天,我從報上讀到了徐遲先生在武漢去世的消息。他邁出了高樓窗外,做出了人生的最後一次選擇。

  那個可愛的老頭兒不是清晰地説,要寫到2000年嗎?是什麼不可抗拒的理由讓他放棄了承諾?是在那個遙遠的世界有著更美的誘惑?在遙遠天際的他又是否知道,他的不辭而別,給愛他的人們留下了多少疑惑、痛惜與遺憾呢?

  我又翻出了採訪老人的錄象帶,望著屏幕上那張生動的笑臉,我意識到,這也許是老人留在世間最後的音容笑貌,是向他的讀者作的最後的道別。雖是無意之間,我們卻作了一件帶有搶救性質的事情。我開始感到,把讀書當工作,有意思之處已不僅僅在讀書本身。

  此後,我有意識地採訪了一群文化老人,如人類學家費孝通、哲學家胡繩、王元化、文學家張中行、畫家兼散文家黃永玉、故宮博物院文物專家朱家晉,紅學家周汝昌、畫家黃苗子、鬱風夫婦、"京城第一大玩家--文物大家王世襄等等,也製作了紀念沈從文、朱自清、田漢、傅雷、老舍、冰心、郭小川等已逝文學家的專題節目。

  這些文化老人多出生在本世紀初期,他們同苦難的中國一起,經歷了近一個世紀的滄桑:有屈辱、惶惑、顛沛流離和生離死別,也有過放縱、快樂、青春激情甚至輝煌榮華。他們在變幻莫測的大時代中愛著、恨著、痛著、唱著;他們沉浮,他們掙扎,他們思考;他們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在人生的針氈上翻滾體嘗……每接近一位老人,就翻開了一本生命的大書。流連于這些驚心動魄的人生,我常想,一個生命的過程,怎麼可以有如此難測的複雜?

  畫家黃永玉自稱是一位"老運動員",在"文革"最艱難時,他和妻子被趕住進了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他在一整面墻上畫了一扇大大的窗戶,窗外是鮮花盛開的春天。這扇窗給了妻子怎樣的溫慰與希望!直到今天,面對我們的鏡頭,提起這段往事,梅姨仍清淚長流。

  而他們畢竟過來了。當看到八旬老人在地上翻跟鬥,頑童般的大笑以及抽著煙斗陪夫人在自家的菏塘邊靜靜地散步時,你能讀到什麼?天津的弘一法師碑林裏,有一塊寫著:"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不知這是法師早期還是晚期所寫。不過從字跡上看,樸拙淡逸,全無他早期書法的金石味,像是晚期手筆。人欲達至此種境界,是否都要以歲月和苦難作為代價呢?

  面對從容澹定的老人們,年輕如我,便能體味種種別樣的人生,這不能不歸功於這份讀書的工作。而讀書于我,雖仍難達到饑時肉,寒時裘的純粹感受,但它,確已成為我親近人生的一種方式了。

中國中央電視臺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