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清華大學同學聊天

  我的學業曾幾度中斷過:上小學四年級的那個夏天,不知從哪兒傳來一首童謠,女孩子們跳皮筋時就唱著它:“鄧拓吳晗廖沫沙,他們三個是一家,‘三家村’反對黨,我們堅決批判它!”對於一個四年級學生來説,鄧拓吳晗廖沫沙,七個字裏就有三個生字,幼小的學生們怎麼能意識到這首童謠是他們學業中斷的前奏呢?沒多久,停課了。

  以後很長時間,我們沒了課本,沒了考試,老師只好拿“兩報一刊”社論、毛主席詩詞當成課文。復課後好歹還學了點東西。

  離開中學不久,就上山下鄉當知青去了,那是精力最充沛記憶最好的時候,也是最沒書可讀的時候。在那大山裏,我身邊最有文化的是個“老三屆”,他有一本《唐詩選》,那是最讓我眼饞的東西,借過來抄一首,被人家要回去,再借過來抄兩首。我對中國古代文化的認識,是從“批林批孔”開始的;我對新聞業務的接觸,是從林場廣播站的表揚稿開始的。在應該讀大學的年齡,我在林海雪原裏讀了五年“中國底層老百姓”這本書。

  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幫”,整個國家的命運變了,我的生活也有了轉折,我又進了校門,成為北京廣播學院末代工農兵學員。然而幸運感很快就與深深的遺憾交織在一起。通過高考錄取的七七級入學了,我隱隱感到自己的學業似乎是屬於上一個時代的。

  大學畢業到黑龍江電臺當了播音員。人家都説:新分來一個大學生,可我連英文的二十六個字母都念不全。這就算念完大學了嗎?我到處打聽,還能不能再考一次大學?人家説:不行,你已經接受過高等教育了,如果還想上大學,你可以考研究生。

  研究生,聽起來耳生,看起來眼生,它離我有多遠?我連估計都沒個坐標!在這麼低的起點上,我居然斗膽上了研究生考場,目的只有一個:看看研究生的考題是什麼樣兒的。終於看到了,英語試卷就像天書一樣,單個兒字母都認識,連在一起都不認識。考場規定,半小時以內不能出去,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填空,這行都填A,那行都填B,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心裏盤算著,明天找個英語班。初上英語班時,看到那些年齡比我小得多的同學,我為自己委屈,可看到那年齡比我大好幾歲的同學,我就平衡了。他們滿臉疲憊,風塵僕僕,騎著車趕來,車筐裏裝著空飯盒,網兜裏裝著土豆白菜,他們也許剛剛返城,也許拉家帶口,但他們還在學著。他們什麼也沒和我説過,但他們給了我一種韌性的力量。

  在研究生考場上,我試探了一次,失敗了一次,到三上考場終獲成功的時候,我已經28歲了。踏進離別五年的母校,戴上桔紅色的校徽,我深深地出了一口氣,我又上學了。我的學業斷斷續續,中間五年知青經歷,五年話筒前生活,這十年雖然也是極為重要的十年,但這間隔,卻使我該上學的時候沒有上學,不該上學的年齡卻還在上學。

  ——摘自《與清華大學同學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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