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寫下“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這一行字的時候,那一天已經過去了三十年。對三十年前那個日子,還要不要寫下來?儘管它不知多少次地出現在我的記憶裏,儘管一字字寫下來還是像一點一點揭開傷口上的紗布一樣,但是,一個朋友的話使我拿起了筆。他説,我們太健忘了。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是我上中學報到的日子。從清早起我就一片好心情,但父母卻無法與我分享,他們都在遙遠的幹校學習班接受改造。儘管停課很長時間了,但從小學生變成中學生,心裏還是懷著期待。走到哈爾濱第四十四中學門口,卻看到一紙通知:報到時間推遲一週。可能是桌椅門窗全在武鬥中砸爛了,還沒來得及準備好。
我有些失望地往家裏走。那天,天色有點灰,下著細碎的清雪。回家的路上,好像沒有伴兒。
開門的姥爺神色有些異樣,像是對我説了些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有説。我進屋一看,愣住了,屋子裏有四五個人正在翻箱倒櫃,家裏一片狼藉。
抄家?
搜查?
是爸爸的事?
還是媽媽的事?
我有些懵,不知該説什麼,就站在門口。
他們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我,又開始翻書,是一頁一頁地翻,像是在找什麼;有的在翻衣物,還在本子上登記。這時,我仔細看了看,認出他們是我媽的同事,我猜想是我媽出事了。
姥爺坐立不安,一會兒走出去,一會兒走進來。兩個弟弟都沒有在家,我擔心弟弟此刻回來看到這一幕。
這時,我聽見翻檢衣物的人對登記的人説:“水獺領大衣一件。”我緊張起來。那是媽媽唯一的一件值錢的東西,是結婚紀念日爸爸送給她的。他們是要拿走嗎?這時,我聽見負責登記的那位挺漂亮的阿姨説:“水獺的‘獺’怎麼寫?”“哎呀!你看人家韓殿雲,人家都穿上了,咱還不會寫呢!”那聲調裏有一種我當時還不會形容的東西,後來我長大以後才知道,形容那種東西有很多詞兒,現在想寫在這兒,又想,算了,那些詞兒不太適合用來形容長輩。
當時聽到那説話的語氣,讓我很難受。我定定地站著,看著。我忽然想起,我的日記本在床頭櫃的抽屜裏,他們也會翻嗎?我走過去,把本子拿在手裏。這時,另一個阿姨機警地走過來,很利落地奪下本子,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他們都是省公安廳的幹部,動作和眼神都很職業。她翻起那個小本子,那時的日記能寫些什麼?無非是學習毛主席語錄的心得和鬥私批修的感受之類。她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把本子還給我,臉上沒有表情。
我屈辱他站在那裏,看著我認識、不認識的叔叔阿姨翻騰著我家。沒有人解釋,也不知此刻爸爸媽媽是否知道家里正在發生什麼。我不知我當時的眼神和表情,只知道,我並沒有哭。
這時,一位有些眼熟但不知姓什麼的叔叔走過來對我説:“一丹啊,你不要有抵觸情緒啊!”我這是第一次聽到“抵觸”這個詞,我不懂,但我猜到了這個詞的意思,此情此景,使得這個生詞就像刀刻一樣刻進了我的記憶。直到現在,一提到這個詞,我還會想到那情景。那個叔叔是用東北口音説的,他把“抵觸”念成“dǐchǔ”,以後,我也一直這樣發音。後來,學播音了,我才知道,應該念“dǐch徂”,但每次遇到“抵觸”這個詞,我都得猶豫一下。我想,當時那位叔叔一定從我的眼神裏看出了抵觸,他對我那樣説,是為我好。
他們走了,我對著年邁的姥爺和幼小的弟弟愣了一會兒,接下來便開始寫信,寫給媽媽、爸爸、姐姐、大姑、三叔、三姨、老姨、都是問一句,這是為什麼?
那天,我發了一摞信,一摞問號。
很多年後,媽媽説她沒有收到那封信。那時,媽媽的來往信件都要經過檢查。
很多年後,姐姐對我説:“其實,你不該寫信告訴我這件事。”那時姐姐是個十六歲的純潔知青,接到那封信後立刻向組織彙報,從此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家裏的變故告訴她,還不如不告訴。可我當時才十三歲,我怎麼知道該問誰,不該告訴誰呢!
那一天,給我的生命注入了一種過去沒有過的東西。我再沒了純粹的快樂和輕鬆,我總免不了沉重,在各種感覺裏更容易感受痛苦。聽到別人説:“自己慢慢地長大。”我就想,我是一下子長大的,就在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這一天。到中央電視臺以後,參加一次為孩子義演的晚會,每個人都要説説童年,我説:“在那動蕩的日子裏,我匆匆地和童年説再見。”眼前,又閃過那一片狼藉。
總會想到那個日子,有一次和幾個哈爾濱的朋友談起來,其中一個和我年紀相倣的女記者跟我説:“我和你的經歷幾乎一樣,不同的是,搜查我家時,我被強迫脫光了衣服搜身,他們走了以後,我就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身子。”
她平靜地説著,我流了淚。我想:我的這個記憶,不是我一個人的;她的記憶,也不是她一個人的。這是走過那個年代的人共有的記憶。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