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留信的習慣,她整理舊信時,發現在我一九六八年——一九七○年間給她的信中總是提到布票,“今天發了布票”,“三姨給寄來十尺布票”,“我給姐姐寄去了布票”,“給您寄的布票收到了嗎?”
那時候爸爸去了呼蘭的軍管會學習班。
媽媽去了北安“五七幹校”。
姐姐去了密山的生産建設兵團。
於是我開始管家。那時我十三、四歲,兩個弟弟,大的十歲,小的七歲,後來姥爺來了,我們三個未成年人才有了主心骨。
那時候管家管不了多少錢,卻管著不少票。我那時就盼著居委會的韓姨上門收戶口本,一收本就可能要發票了,肉票豆腐票魚票線票棉花票工業券花生票……在種種票證中,我管理最上心的,用現在的話説,最情有獨鍾的是布票。布票每年發一次,一發下來一大張一大張的,花花綠綠的,像郵票一樣有小孔,能撕開,有十尺一張的,五尺一張的,還有一寸的。我數這些布票時,眼睛、手、心都是在享受。我記得那時候布票每人二十四尺,小孩還要少一些。
小心翼翼地數好了,把給爸爸、媽媽的布票用掛號信寄去,也許有的時候還得給姐姐寄去一些,剩下的就仔細地放在一個《毛主席詩詞》塑料書皮裏,就都歸我管了。那個時候姥爺管肉票、豆腐票什麼的,都是吃的,穿的權利下放給我了。
哈爾濱冬天很長,光是棉襖、棉褲就得用多少布啊,用布票的地方多著呢,動一寸布票都得掂量掂量。我總是貨比三家,看哪家商店有“減票布”,對現在的孩子來説,“減票布”這個詞需要解詞——就是一尺布收少於一尺布票的那種布。那種布呢,都是些花色不好的或者混紡的布,一洗就掉色、起毛,可是畢竟可以用有限的布票多買上幾尺。
那時我也算是正在妙齡,可經常穿著爸爸穿舊的、肥大的、四個兜的藍布制服。記得在一個冬夜,姥爺和弟弟全都睡了,我在燈下仔細地補一條針織棉毛褲,那是媽媽以前穿過的,沒有帶走,破了很多洞,我捨不得布票去買新的棉毛褲,就想把它補好自己穿,不知補了多少補丁,困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了,終於一個洞也沒有了,我滿心希望他以為大功告成了,可是一試,竟穿不進去了!原來我用的補丁是舊棉布,是沒有彈性的,棉毛褲原有的彈性在一塊塊補丁的禁銅之下也沒有了,所以我穿不進去了。我懊喪極了,哭的心都有,但還是忍住了,哭有什麼用呢?
大弟弟小時候很在意自己的打扮,但經常被迫穿著我和姐姐穿小的花衣服、格子衣服,即使染黑了也能依稀看出花紋,他小聲嘟嚷:“女生衣服”。有一次家裏很難得地花布票給他買了一件米色的現成衣服,扣子是兩孔的,而不是通常四孔的,他説,“女生扣”。於是那件衣服就意外地歸小弟弟了。
小弟弟從出生總是穿姐姐、哥哥穿小的衣服,衣服上總是這一個窟窿,那一個三角口,我補衣服的本事就是小弟弟給練出來的。可是家裏的包袱裏也沒有幾塊像樣的補丁,姐姐在兵團還不時來信説,“給寄點補丁來吧”。因此補弟弟褲子的時候,一個褲腿上就有五六塊補丁。有一次媽媽回來了,花布票買了一尺布,用一塊大補丁覆蓋了那褲腿上所有的小補丁,我很為那一尺布票心疼。鄰居家男孩有一件天藍色套頭衫,我每次看了都想,如果小弟弟穿上多好!問清了人家在哪兒買的,跑到商店去看了又看,卻捨不得用那幾尺布票。那是一件質地很好的棉織品,不減票。離開了櫃臺,不知為什麼,我總惦記那件軟軟的、藍藍的衣服,終於狠狠心,給小弟弟買了回來。這是那幾年小弟弟最好的一件衣服了。可惜他穿上只一兩天的工夫那衣服就變成黑乎乎的了,七八歲的男孩子上樹、爬墻,實在是太費衣服了。
媽媽曾有一度失去自由,在她還不知能不能重獲自由的時候,用我和姐姐小時的兩件舊紅格子外套,改做了四件棉坎肩,四個兒女一人一件,最小的那件是用二十八塊布角拼成的。我至今能記得,那棉坎肩穿在身上的溫暖感覺。
那時,布票把人們逼出了很多聰明才智:拆勞保手套織衣服,拆鞋帶織線衣,姐姐的一個兵團戰友不知拆了多少手套才攢足了線,又用了好幾個月的工夫織成了一件有無數棉線接頭的衣服,織完後一看都有些臟了,就洗了晾在外面,可是一會兒工夫,衣服居然丟了!唉!同是缺布少棉人,怪誰呢?
現在,我逛商店的時候,仍然最喜歡去花布櫃臺,面對著五彩繽紛的花布,這兒摸摸,那兒摸摸。丈夫説:“總摸什麼!也不買”。有時忍不住買上幾尺,一塊一塊堆在家裏,不知不覺攢了兩大包,時不時拿出來欣賞一番,真是賞心悅目啊!女兒還沒出生的時候,我為她買了許多塊印著小貓小狗的花布,至今還放在那兒,已經上中學的女兒看到了,頗為不屑地説:“真幼稚。”
我自己也問自己,買這麼多布也不用,幹什麼呀?自己回答自己,這不是不要布票嘛!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