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長得讓人看不到盡頭。我在這漫長的雨季學著忘記竹安。
余重在淫雨霏霏的梅雨天裏特別沉默。
我們那個用木板釘起來、涂了一層油漆的簡易書架上堆滿了東西,再也沒有能插手的地方。我不得不硬著頭皮整理,這種事他是不會做的。
我把一大堆書報雜誌攤在地上,然後蹲下分類,不一會兒就腿都蹲麻了,乾脆坐地上了。
你就不會幫幫忙?我一累就離發脾氣不遠了。
余重很識相,他大概寧肯幫我幹活,不願聽我嘮叨。
一個舊的筆記本掉在地上,裏面散落出幾張舊門票。我拾起來看看,那是杜甫草堂的,烏龍寺的還有兩張峨嵋山的纜車票。那是大學三年級的暑假,我和余重一起去四川玩,他幫他小舅舅“對縫兒”,從國外往國內倒醫療器材,誰知道是洋鬼子的二手貨還是假冒偽劣,反正低價買進,高價售出,投機倒把的基本法則。但我當時對這位國際二道販子男朋友確實刮目相看,雖然他折騰兩個月賺的錢除了付電話、電傳費,也就夠我們倆不太鋪張地旅遊一趟,去個四川還連九寨溝都沒去。
我犯了—會兒呆,拾起那些長長短短的門票要撕。
別撕!他一把搶了去。
有一天柳吉來找余重看電影,余重沒去。柳吉坐著聊了一會兒,我不太熱心,余重也沒怎麼説話,她有點訕訕地起身告辭。我送她到門口,轉身站在陽臺上,看著柳吉美麗而孤單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拐彎處。外面雨下得挺大,她獨自一人撐著傘走在雨裏。而我和余重,坐在乾淨舒適的房間裏,我回頭撇了余重一眼,他正好也在看我。
婚禮舉行的前一個禮拜,我猶豫再三,還是打電話告訴了章竹安。他早已經從南非回到了新加坡,現在人在菲律賓。我一直對這位福瑞廣告公司代理人的飛來飛去感到百思不得其解,這也許是由於我身為井底之蛙的緣故。竹安每到一地都會打電話給我,聯絡的最大意義似乎就變成了行蹤報告,單純的電話聯絡變得空洞而失真。
竹安在馬尼拉聽説了我的婚訊説:我能理解。
隔了一會兒,他又説:遊戲結束了。我撤退。我絕不糾纏。然後哈哈大笑。
從那以後,我再沒章竹安的任何音訊。我不知道他到底還在不在新加坡,後來還來沒來過上海。在每一個夢醒時分,我甚至懷疑他還在不在人世。我幾次想向余重打聽一下章竹安的下落,他們本來就認識的,余重在我認識章竹安之前就認識他了。但想來想去,我還是忍住了。我從來沒向我的丈夫説起過章竹安這個人。
我們的婚禮柳吉是來了的,她做了我的伴娘。這是我的主意。我討厭柳吉,請她來無非是為了向余重表示我的毫不猜忌、毫無芥蒂甚至渾然不覺什麼的,但結果卻適得其反,余重明顯地流露出不情願,又不好説反對,而我已經説出來的決定,也不好無緣無故地收回來,只是暗想,這才叫好心當成驢肝肺呢。
婚禮那天柳吉出盡風頭,弄得她倒成了主角。最可氣的是她喝得搖搖晃晃,舉著酒杯、紅著眼睛大叫: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願你們夫唱婦隨白頭偕老,願你們在地就是連理枝天上就是比翼鳥……柳吉説了一大堆吉祥話,最後鬧洞房時卻吐臟了我新房的床單,若不是顧慮到我是新娘,我當時就想衝上去揪住她的脖領子和她拼命。我怨憤地看看余重,余重比我還要怨憤,蜜月過完了,余重還唸唸不忘地埋怨:誰要你請她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種人。
感謝菩薩感謝上帝,柳吉在我婚後再沒來過我家,那電影約會總算完了。
我的婚禮是在秋天。
第二個秋天來臨之際,我就快臨産了。我原本沒有這麼快就添丁加口的計劃,余重也不願意。我還沒結婚,就得到已婚已育女友的閨中秘傳,告我千萬不能早早要那個小累贅。理由A是兩人世界瀟灑快活,理由B是為了下一代著想要打打經濟基礎,理由C是撫養孩子又費心又費錢,以後什麼也指望不上,實在是一樁蝕本買賣,理由D是萬一兩個人過不來了離婚也利索,梅開二度的時候弄個“拖油瓶”就麻煩了。於是,我初步計劃五年之內不要孩子,但這種事情真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我和余重採取了各種措施,孩子這東西還是不合時宜地來了。我害怕那金屬器具伸進我的子宮刮下一團模糊的血肉,遲遲不肯去醫院,拖來拖去,肚子一天天地長大。
電影和小説裏面,女人生孩子痛起來時總是大罵男人,我不願流俗,而且我自認為是個知識女性應保持文明,所以再痛也沒有破口大罵,但心裏著實恨透了余重。
余重喊了輛出租車,把我送進醫院待産。
這一個大房間,躺滿了肚子高高,沒腰沒身的女人們,進進出出的則是誠惶誠恐的丈夫們,真是滑稽可笑。
剛住進來不到一下午,我就從七嘴八舌的産婦們口裏得知:我住的這張床剛剛死了一個,和我同歲,也是大學畢業生,是個還沒結婚的大姑娘,難産死的。余重聽了非要調病床不可,嫌不吉利。我無所謂,這醫院的走廊不知推出去多少死人,我們這些活人不是一樣地踏著這印痕走來走去麼?
余重跑到病房辦公室,揣著兩包紅塔山,磨了半天,毫無結果地回來了,臉色鐵青。
夜裏我肚子痛,睡不著,余重就也不睡陪著我。
那一夜,余重像鬼魂附體一樣説個不停,整整陪了我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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