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錯覺  [1] [2] [3] [4] [5] [6] [7]

第四篇


  在我來説,對余重説謊是很容易的事。我早已不把誠實看作一種美德。誠實有的時候不過是任性、一種不負責任的任性。我相信善意的隱瞞比説出全部的事實更好。而我和余重能夠戀愛這麼多年,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我們都已學會了在交談時,巧妙地將原始材料加以剪裁。再像十八九歲時那麼個海枯石爛的愛法,我們恐怕早就分道揚鑣了。

  但是,和余重的同居生活卻愈來愈使我煩惱,相應地,也愈來愈使他煩惱。

  你怎麼好像一截木頭?你到底怎麼了?余重悲傷地發現他的千般柔情、萬般撫愛都失去了功效。

  我在黑夜裏睜大眼睛,目光直呆呆地看著余重,一陣陣悲從中來。我沒法不想到竹安!竹安的眼睛,竹安的眉毛,竹安的音容笑貌,竹安的一舉手、一投足。我睡在一個男人身邊,心裏卻想著另外一個男人。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一樣的想我,我不知道他的身邊是不是也睡著另外一個女人。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眼淚無聲地聚集在眼眶,打了一會兒轉,再婆婆娑娑地紛紛飄落。

  你不願意就算了,哭什麼呀?我什麼時候強迫過你?余重有些不耐煩地丟開我,起身披上衣服,點燃一支煙。

  我知道男人不喜歡女人在床上哭。在男人的理想中,床上的女人應該是千嬌百媚、喜氣洋洋的。床上絕不是思考或懷念的場所。床只有兩個功效,一個是讓人休息,一個是讓人尋求單純的快樂。所以它是苦難、辛勞的人生的最後家園與樂園。

  煙霧無言地瀰漫,在隱約的夜色中,裊裊娜娜地舞蹈,從余重的手中跳到空中,滿是哀婉地訴説著那些遙遠的、快被淡忘了的往事。

  我和余重,一起從男孩女孩成男人女人,細細品嘗了每個階段的滋味。

  依園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樹,樹的一邊是個種滿了荷葉的小池塘,依園是我和余重第一次相約的地方。他用胳膊倚著的皺巴巴的老樟樹,為我製造了一個擋風氣墻角。在靜夜、在風中、在月下,沒有幾個年輕的女孩子能抵卸這種墻角的誘惑。戀愛往往是這麼開始的。

  最初的日子裏,我們幾乎天天晚上去依園,懷著一顆無經純潔的心,去朝拜那棵神聖不可侵犯的香樟樹,倚著樹,指天發誓,對地賭咒,呢呢喃喃地説了一大堆已經記不清、想不起的甜密的廢話,兩節火車皮都裝不下。後來,余重向我提議去靜園,依園在校園的東部,靜園則在西部,人工湖,還有小橋流水,風格式樣都是倣照蘇州園林的,一草一木的安排都苦心經營,每到春天來臨,靜園裏一派鳥語花香,柳綠桃紅。

  園中還有座假山,山坡上種了好多樹,密密匝匝的,一級一級上山的臺階,是用黃河故道的石頭壘起來的。余重拉著我的手,牽引我拾級而上,不時地分開低矮的枝葉,以免刮著我的臉和頭髮。到了山上,我們靠在一片濃密的樹林裏,悄悄説話。

  後來余重説:你閉上眼睛。

  我就閉上了眼睛。

  余重的手,好像一隻性急的、稚嫩膽怯的小鳥,飛進我的懷裏,不老實地東撞西撞。我的心也好像藏了一隻小鳥,撲通撲通,東撞西撞。

  我們去靜園的次數多了,去依園就漸漸地少了。我們同學那時候管談戀愛叫“上班”,不知緣何而起,但確實表達得貼切傳神,在大學校園裏談戀愛真像上班似的,天天見面,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去圖書館自修、一起看電影、一起跳舞、一起吵嘴慪氣、一起考試作弊(如果作弊的話,男朋友或女朋友當然是最可靠、最忠誠、最默契的合作夥伴)。談戀愛比起上班,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不要工錢不要獎金之外,還經常加班加點,禮拜天節假日全都毫無怨言地義務出勤。上班若有這一半的勁頭兒,共産主義早就實現了。大學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寒假,余重帶我回他的東北家鄉過年。

  東北過年很隆重,也很熱鬧。打從臘月二十三小年起,街上的集市就一天比一天人多,菜價也一天比一天貴,大紅的春聯和鞭炮煙花鋪滿一條小街,顯得格外喜氣。水果在露天的攤床上,是蓋在棉被裏賣的,只有一隻孤零零的模特蘋果被犧牲出來,委屈地坐在大棉被上招徠顧主,自己早被零下二十幾度的嚴寒凍傷了。家家都要買上百斤的豬肉、牛肉、羊肉。羊肉是拿來下鍋子測著吃的,豬肉牛肉則用作炒菜、炸丸子、剁成肉餡包餃子、包包子。這麼多肉就用繩子扎一扎,吊在窗戶外面,連冰箱也不用。所有的床單被褥都要趕在年三十兒之前拆洗,所有的餐具器皿都要趕在年三十兒之前涮凈,所有的柴米油鹽都要在年三十兒之前備足,不興大過年的就上街去買米賣面的,直到正月十五之前,過的都是坐吃山空的日子。一切的操勞、忙碌和破費,都是為了迎接那一個輝煌的時刻。

  我在南方長大,年向來過得平凡寡淡,直到這時候才曉得年的莊重緊要。除夕之夜,包完餃子,吃過年夜飯,午夜十二點放了鞭炮接了神,電視裏的春節晚會也結束了,一家人就打撲克贏錢,玩到最後人困馬乏,算帳都算不清爽了,才散了去,各回各的房間,總算安靜下來。而我還興奮得睡不著。余重自然不睡覺,陪著我,他也莫名其妙地興奮著。

  在那特別的時刻很容易做出出格的事情。

  余重看到白色內褲上醒目的幾滴紅花,竟比我還要緊張,還要激動。看到這個毫無準備的既成事實,我才想到“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之類的話,頓時感到手足無措,為了這個不可逆轉的歷史過程痛哭一場。余重也很害怕,像一個從父親口袋裏偷零錢被當場抓住的小男孩。他不知該怎麼安慰我才好,但明白無誤地意識到我的損失是重大的、非同小可的,只是反反復復地説,小夏,我會對你好的,我會一輩子對你好,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我絕不讓你受委屈……

  初一的早晨,出門望去,夜裏燃放的煙花鞭炮的碎紙屑,紅紅的連成一片,灑落在雪白雪白的雪地上,分外鮮艷、分外炫目。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我和余重,一起從男孩女孩長成男人女人,細細品嘗了每一階段的滋味。

  依園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樹,樹的一邊是個種滿了荷葉的小池塘,依園是我和余重第一次相約的地方。他用胳膊倚著皺巴巴的老樟樹,為我製造了一個擋風的墻角。在靜夜、在風中、在月下,沒有幾個年輕的女孩子能抵禦這種墻角的誘惑。戀愛往往就是這麼開始的。

  最初的日子裏,我們幾乎天天晚上去依園,懷著一顆無比純潔的心,去朝拜那棵神聖不可侵犯的香樟樹,倚著樹,指天發誓,對地賭咒,呢呢喃喃地説了一大堆已經記不清、想不起的甜密的廢話,兩節火車皮都裝不下。

  後來,余重向我提議去靜園。依園在校園的東部,靜園則在西部。靜園比依園更為開闊,佈局設計也更為考究。座落在靜園北面的日本研究中心和美國研究中心,是兩座毗鄰的小樓,看上去不像是研究機構,更像舊時代遺留下來的花園別墅,我總是想象美國研究中心應該在門口養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純種洋狗。日本研究中心前是一大片草坪,無論是綠草如茵,還是冬天裏那種柔和體貼的枯黃,都讓人想去坐一坐。

  我現在總算明白了,男女之間,房事確實足以影響情事。章竹安成了一個無形的陰影,使我難於承受和余重的魚水歡情。余重不願再向我提出要求,即不再給我最隆重的讚美。這使我們的關係有些怪怪的,説話和不説話都透著不自然。晚上上了床,兩人背對背地躺下,無話可説,那是一份説不出的冷漠和疏離。有幾次我真想對他説:你來吧,來要我吧!我不是真的想要他,而是實在受不了這種不遠不近、不痛不癢的隔閡與隔膜。我和他又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個屋頂之下,我不知該如何提出搬出去另租房子住。我真快被逼瘋了。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余重又在看電視,聲音開得震天響,有一個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在喊:你拍一,我拍一,小霸王出了學習機;你拍二,我拍二,學習遊戲在一塊兒;你拍三,我拍三……余重不等人家拍完,就開始瘋了似的換臺。我在廚房裏洗碗,恨不得他把那個破電視早弄壞早好。

  “篤篤篤”,一個理直氣壯的聲音在敲門。我趕緊擦擦手去開門,是柳吉,花枝招展、嗲聲嗲氣的,整個兒一個自我感覺錯了位。我不冷不熱地應酬她,她也就三言不搭兩語地聊了一會兒,末了又是借余重陪她去看電影。

  四平電影院,新片子,梁家輝主演的。柳吉的補充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而且令人生厭。發嗲也不分個對象,真是習慣成自然。

  她早就滿十八周歲了,有行為自主權,用不著我管。我儘量把語調放得輕鬆無謂,小心不流露出醋味兒,讓她幸災樂禍、自鳴得意呢。

  余重換好衣服,屁顛屁顛地跟人家走了。

  我像往常一樣把他們送到門口,轉身到陽臺上去。不一會兒,就見兩個人拐過來了,肩並肩,靠得很緊,由近及遠,消失在夜色中。

  他倆倒像一對般配的情侶,而我則是一個窺視和覬覦人家幸福的多餘人。

  我被這個一瞬之間的念頭激怒了。我真是一個又傻又笨的大頭鬼,男朋友拱手讓給人家,自己卻獨守空房,斷然沒這個道理!我忽然開始厭惡柳吉,這個沒臉沒皮的女人,也配做我的情敵。柳吉是那種喜新不厭舊的主兒,老情人捏在手裏一大把,歪瓜裂棗,陳芝麻爛穀子,一個也捨不得丟掉,和誰都有一手、有一腿的,早在大學時,她的傳説就能彙編成牛津大辭典那麼厚的一大本!也虧了她記性好,那麼多親親哥哥也沒張冠李戴。她也就是憑這個本事,憑這份狐媚小氣賺錢、辦事、玩樂、過活,過得有滋有味,活得有聲有色。我忽然意識到對柳吉的厭惡已經開始分流,一股是輕蔑,一股是嫉妒。

  天下起雨了。雨點劈哩啪啦地敲著窗戶。順著玻璃一道一道地流下來。我呆呆地站在窗前,看著大馬路一點一點被淋濕了。

  女人的臉隔了雨中的窗,總是格外淒苦,不流淚也像在流淚。

  我轉身撞到衣櫥前,從櫥子底下翻出雨鞋套上,把腳上的拖鞋甩得老遠。撈起門外的雨傘就往外衝。

  雨越下越大。

  桔紅色的路燈光,倒映在濕漉漉的馬路上,公共汽車像放大了的有窗戶的沙丁魚罐頭,裝上輪子,一盒接一盒地在水淋淋的帶子上滾過。下班的高峰時間已經過了,馬路上的塞車依然不減。出租車們如紅色的鐵甲蟲,爬爬停停,流動的是自行車,披著五顏六色的雨披。

  衝到四平電影院,我的褲管上濺滿了泥水。我收了雨傘,抖抖傘上的水,買了張票進去。

  電影還沒正式開演,在亮著燈放廣告短片,又是“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場內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十個觀眾,我一排一排地打望過去,哪有那鬼男鬼女的影子?

  電影開演了,見鬼梁家輝!梁家輝的腳丫子也沒有!我的心在冰涼冰涼地下沉,血卻火熱火熱地往上涌。電影是《西雅圖徹夜不眠》,美國的,一個愛情故事。女主角總是在説:愛上一個人,那感覺,就像——著了魔!

  哦,著了魔!我頹然地靠在椅子上,茫然地盯著前排緊緊貼在一起的兩顆後腦勺,在無邊的黑暗裏無聲地抽泣,不知為誰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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