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錯覺  [1] [2] [3] [4] [5] [6] [7]

第三篇

  我對章竹安這個人實在是知之甚少,但我根本無意多了解什麼。

  我們打電話,通信,一道喝咖啡,在上海的每一個公園散步,從恐龍到外星人,從海灣戰爭到關貿總協定,從中國古代算命術到諾斯特拉達姆斯大預言,我們談得海闊天空,漫無邊際,聽和説很容易取得共鳴和默契,沒有一個幽默或獨具匠心的小花招、小圈套會如泥牛入海,這使我們的相處充滿了妙不可言的興致與快樂。

  這份意外的喜悅與快樂我是秘而不宣的。就像一個小孩子在荒野裏發現了一個精彩的寶貝又無法搬回家,只好每天趁人不注意時偷偷跑去看看,想説又不肯説,痛苦而歡喜地在心裏藏著一個小秘密。

  你是我的秘密。我對章竹安説。你對我也是個秘密,你什麼都不對我説。你是我的謎。章竹安這麼對我説。

  我和章竹安之間有個無言的默契:都不過問對方的私事。我們談得那麼多,談得那麼開心,但都是與己無關的話題,除了第一次在西餐館吃飯時開玩笑,他説跟老婆吵架了,我説要逃婚之外,我們再也沒提起過這類事情。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老婆,因為他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住在酒店裏,不像個有家累的男人。我從來不問他,甚至也不願往這方面猜測。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既然我們均無婚姻嫁娶的意思,既然我們只是虛擬一個愛情遊戲,一個不做壞事的、可長可短的愛情遊戲。

  他帶我去波特曼酒店。

  站在三十七層的房間窗前,他指著外面渺小的馬路對我説:我們就是在波特曼的摩天大樓下撞了個滿懷,當時你在看商城櫥窗裏的模特,頭髮被風吹到一邊,有一縷兒高高地翹起來了。你恍恍惚惚地東張西望,走得磨磨蹭蹭拖泥帶水,像一個逃學的小學生。

  我馬上像上當受騙了一般地跳起來:這麼説你看了我好久嘍,你是故意撞的我嘍。哇呀,不得了,還是一齣活生生的《陰謀與愛情》!

  竹安抱住張牙舞爪的我,貼著我耳朵説:別叫了,傻孩子,故意和不故意又有什麼分別?

  竹安就是有這個本事,他能讓煩躁或焦慮的我很快安靜下來,馴順地依在他的懷裏。他不急躁。他永遠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從從容容,好像撫慰一個受了驚嚇的狂亂的孩子。

  波特曼有古色古香的傢具、厚厚的地毯、舒適的大床、纖塵不染的衛生間和落地長窗,只要拉上窗簾,就足以阻斷所有的世事塵囂,我喜歡這種與現實隔絕的、有幾分失真的感覺,好像在生活之外憑空又多出一重生活,又好像厚重的幕布圍起來的一齣戲。

  我們關上房燈,拉開窗簾,讓都市的萬家燈火和滿天的繁星一道,靜靜地流瀉進來。我們泡好咖啡,搬了椅子坐在窗前。

  竹安説,你的臉看起來真像細膩光潔的瓷器,不,更像那種溫潤的玉。

  直到落月西沉,我們才張羅洗澡睡覺。

  我給你講個笑話。他的眼波閃著一絲狡黠。

  是不是黃色的?我不要聽。我捂起耳朵叫著。

  竹安不由分説地掰開我的手,握在手裏,開始笑嘻嘻地講:

  從前有一隻大象,被一團繩子纏住了腳不得脫身,她正煩惱著,被一隻路過的小老鼠撞見了。小老鼠有著尖利的牙齒。咬斷繩子對他來説實在是舉嘴之勞。但是,精明的小老鼠不願白白出力氣,就提了個條件,要大象答應跟他做愛,大象起初不肯,後來被他又纏又磨弄得沒辦法,只好同意了。於是,小老鼠替大象咬斷了繩子,跳到大象身上同大象做愛。大象無奈地閉上眼睛,任憑小老鼠十分賣力地上躔下跳,也無動於衷。樹上的猴子看見了這滑稽的一對兒,就拾了一塊石頭,惡作劇地扔下去。大象冷不防被石頭正砸中了腦袋,不禁“哎喲”一聲。小老鼠趕忙體貼地問:darling,是我弄痛了你嗎?這個笑話的題目就叫——《人小志氣大》。

  我聽得笑彎了腰。那個講笑話的人也笑得瞇沒了眼睛。多年以後,這個笑話還記憶猶新。我一直想把它在一篇小説中記錄下來,以饗讀者,也以此紀念那段溫馨又傷感的愛情。

  竹安把我擺放在雪白的床上,替我蓋好被單。

  那一瞬間,我的腦子擠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像小時候被老師逼著做速算一樣著急,越急腦袋越像一團漿糊,想不出一丁點兒清晰的對策。余重的影子在眼前忽悠忽悠地閃過來、閃過去。又好像在飄忽動搖,在各種念頭之間搖擺,拿不定主意,如同站在一條心愛又昂貴的裙子前面,下不了掏錢買它的決心,卻又不忍棄之離去。

  迷迷糊糊地感到口渴,身邊的竹安起來去倒了杯涼開水,遞給我。

  我驚異於竹安的那份安寧平靜,驀然感到自己的緊張慌亂真可笑。那確實是一個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夜晚,然而當真什麼都沒有發生。多年以後,我仍然忍不住要想:假如那天晚上是另外的一種情形,我還會這樣滿懷著溫馨與感激地回憶起章竹安嗎?

  我眼巴巴地望著竹安。

  竹安坐起來,俯身看著我説:快睡覺,你明天還要上班的。

  我閉了一會兒眼睛,又偷偷地睜開,他的目光還在,我便很安心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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