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章竹安在車水馬龍的街頭邂逅相遇,巧得有些俗套,像一個老掉了牙的艷情故事的開頭。
那是一個初冬的下午,我一邊閒逛一邊吃冷狗。我喜歡在冬天吃冷狗在夏天吃熱狗,這樣的飲食習慣最大的好處不是立異標新、超凡拔俗,而是可以少排點隊。
走到南京西路時,我被櫥窗裏陳列的禿頭模特吸引住了。據説禿頭將是在下個世紀上半葉成為時尚。我焦慮地盼望這種髮式早日在上海蔚然成風,我就再也不必翻著一本又一本的《最新髮型薈萃),揪著自己的頭髮犯愁發呆了。這樣想著想著,就和迎面走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那個人就是章竹安。
章竹安是余重的朋友。余重是我的男朋友。章竹安和余重也許根本稱不上朋友,僅認識而已。但我和章竹安認識純粹是通過余重的介紹。忘了是在一個熟人家裏的生日派對,還是在什麼人的婚宴。反正只是那種禮節性的介紹,真難得我們居然彼此記住了。章竹安當時穿了一套極挺刮的黑色西裝,結一條鮮紅的領帶,手裏端著一杯鮮紅的紅葡萄酒,滿面春風,笑意盈盈,給我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他全身從頭到腳地散發著、洋溢著三十七歲男子獨特的成熟魅力。
章竹安和我,那天下午,站在風中的路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談了幾句天氣,諸如風真大、天不冷、今年怎麼還不下雪之類的,好像英國人一樣。最後他給我留了他的電話號碼,我就也留了我的,兩個人互相説著以後再聯絡,就各走各的路了。值得一提的是,我們不約而同地留了單位電話,都沒留家裏的。
我捏著那張有電話號碼的小紙片笑了,同時加快了腳步。憑直覺我知道這是一個開頭。
回去以後我沒告訴余重遇到章竹安的事,
我像往常一樣,裹了一條浴巾,濕漉漉地從浴室裏出來,頭髮還滴滴嗒嗒地淌著水。我把幹毛巾扔給靠在床頭看電視的余重,他接過毛巾就沒輕沒重地亂擦一氣,手裏仿佛不是頭髮,而是一把雜草,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電視上的球賽。
我恨死球賽了,恨死電視了。我斷定假如電視機能生兒子,肯定有一大批男人不願討老婆。
把音量放小一點兒。我提出第一個要求。余重摸過遙控器照辦了。
能不能再小一點兒?我惡聲惡氣地提出第二個要求。余重翻著眼睛,看看我,長嘆了一口氣。
我的第三個要求是:關掉吧,求求你了。
偏巧馬拉多納不合時宜地跌了一跤,余重火了:女人怎麼這麼得寸進尺、無理取鬧、給臉上鼻梁?
我趕忙噤了聲,去收拾還擺在桌子上的杯碗盤碟。他動氣了,我就不吱聲了。反過來也一樣。在這個屋檐下大男子主義和女權主義比翼齊飛。最基本的原則就是老人家當年打遊擊那一套:敵進我退,敵退我追,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正是憑了這條金科玉律,我和余重才吵吵鬧鬧地愛了七八年,無數次地有驚無險或化險為夷,但最終又不可能永保太平。
我捏了捏口袋裏的那張小紙片笑了。因為是余重介紹我認識章竹安的,這就更增加了我對余重的背叛意味。
余重説:你好端端地笑什麼。
我説:咦,好端端地我怎麼就不能笑呢。笑好看呀,還不是女為悅己者容。好呀,你現在根本不悅我,所以才不管我好不好看呢。
我嚕裏嚕索地嘮叨著,一頭鑽進被窩,把一雙冰涼的腳擱在余重的腿上,男人的身體真是冬暖夏涼。
等我完全暖和過來之後,我就一轉身把光光的脊背給余重。余重過來扳我的身體,我用力抓住床沿,執拗地不肯翻過身去。余重曾經告訴我説,對身體的要求是一個男人能給予女人的最隆重的讚美。我沒理睬余重給我的最隆重讚美,背對著他一覺睡到天亮。
從法律的觀點看,我和余重的行為是“非法同居”,因為我們沒有領結婚證。好在我向來視法律如敝屣,余重沒有我這麼偏激,但在這個問題上,也把結婚證看得和廢紙差不多。我無意結婚,余重也並不勉強。我不結婚不是還想有朝一日另覓高枝兒,只是懶得完成這個儀式。或者説我是害怕用一個儀式鄭重其事地結束快樂無憂、不負責任的青春。
另一方面,我同余重合住也是迫不得已。我是外地留滬的學生,單位不給我分房子。而余重恰恰有一套現成的房子。余重讓我搬來,我就二話沒説地搬了過來。
第二天上班我沒遲到。這對我來説實在是很難得了。辦公室的小梅疑惑地看著我,那眼神無非是在問: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我們主任到底是領導,比群眾到底是覺悟高,不比小梅之流。主任像發現了新生的好人好事一樣,發現了我這個落後青年的進步傾向,並及時地給予肯定和鼓勵。他用那青筋綻露的老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作為表揚,我麻木不仁地衝他做了一個叫做“笑”的表情。我知道他批評我的時候,也會語重心長地拍拍我的肩膀。不過這老色鬼有賊心沒賊膽,最多也就拍拍肩膀而已,夏天還不敢輕易動手。
我拎起桌子上的暖瓶,乒乒乓乓地下一樓去泡開水。老色鬼也拎了個空瓶跟著湊熱鬧,我穿著釘了金屬鞋掌的高跟鞋,走起路來擲地有聲,老色鬼則走得輕手輕腳,走廊是水泥地,又沒螞蟻,他真犯不著這麼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開水房有五個水龍頭壞了三個,剩下這兩個水還特別小,每每早上、中午都排了好幾個人在等。兩個水龍頭就悠悠地用它們的細水長流培養人的耐心。老色鬼耐性這麼好,一定是在這兒年頭呆長了,鍛鍊出來了。
也沒個人兒張羅修修。我抱怨著。
就説是呢,修好了大家方便。老色鬼附和著。
中國人還不就這麼著,從來不拿時間當個時間,不拿人當個人。我的發散性思維開始起作用了。
要不咱中國怎麼就不發達呢。老色鬼永遠跟我有同感。
我擱下暖瓶,還沒在桌前坐穩,電話鈴就響了。
是我。那邊説。
我一猜就是你。而且我知道你今天一上班就會打電話來,所以我今天沒遲到。
章竹安聽了哈哈大笑。我有些莫名其妙,我實在是沒説一句令人發笑的話呀。這麼一想,我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章竹安約我出來吃西餐。
我們隔著小方桌相對而坐。桌子中間的蠟燭歡快地躥著小火苗,應和著那支著名的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也叫《一路平安》。我每聽到這支曲子總會有好多聯想,想到我最喜愛的電影《魂斷藍橋》,想到美艷絕倫的費雯麗,我看這部電影時差點魂斷劇院,從瑪拉和羅依的母親會面,瑪拉隨手撿了一張報紙,誤以為羅依已經戰死那一刻起,我的眼淚就沒斷過。我喜歡看纏綿悱惻的愛情電影並容易動情,這和生活中的我可不大相同。我相信生活中沒有那種讓人著了魔的愛情,所以才耽于電影院裏的幻想與滿足。
章竹安用雙手托著下巴,雙肘擱在餐桌上。男人不常見這種姿勢,他是在學我。玻璃罩裏的小火苗映著兩個相對的鼻頭。這場景使我有種錯覺,像《圍城》裏的方鴻漸和唐曉芙。這時候我才明白文學藝術這東西對人毒害多麼深,它使人們往往把現實和藝術創作出來的意境與情緒對照、比擬,混為一談。多年以後,我仍然懷疑我從來就沒有真的愛過章竹安,我們一開始就相會在一個使人産生錯覺的場景裏。
你為什麼要請我吃飯?
跟老婆吵架了。
假如光看字面,這句話頗有點勾引的意味,很像是一個有婦之夫的艷事的開頭,實在俗不可耐,但章竹安講這話的口氣,更像隨機、瀟灑地開玩笑,也就讓人覺得不俗了。
你為什麼肯答應和我吃飯啊?他還是剛才的語氣。
我是跑出來逃婚。我也用了同樣的玩笑口吻。
哦,這倒好。你願不願意同我做一個情人遊戲?現在開始到你結婚。你不想在結婚之前留下單身生活的紀念?
好吧,那就做個遊戲吧。我很無所謂地説。
一言為定!章竹安衝我偏偏頭一笑。我當時驚訝極了,他已經三十七歲了,竟還有一偏頭的天真。
我們吃的是午飯。兩個人都喝了點淡淡的王朝葡萄酒。我懷疑自己會有酒氣,不想回去上班了。在老色鬼主任手下,我很自由自在。其實他對誰都不大管,更何況我,好歹也時不時地拍我兩下子呢。按説我們編輯部原本也用不著坐班,一個月才出一期破雜誌。可能是老色鬼三天見不著我們幾個就會害相思病,所以逼著我們天天來上班,卻説是上面的意思。也難怪我們要這麼想,老色鬼五十多歲了,還是一條瀟灑的光棍,日復一日地往遠方寄著柏拉圖式的情書。除了這種紙上談兵的風流,再也找不出什麼可編派的素材,大家早都對這老頭子的韻事失掉了熱情。
你是不是很有錢?從西餐館出來的時候我問。我們的桌上剩了好多錢,我有點心疼,我不喜歡裝作對金錢很漠視。這使我和章竹安的交往從一開始就很坦白,沒什麼裝模作樣。
有錢意味著他比別人擁有更多的自由。
太陽很好,天甚至是藍色的,這在冬季的上海足以讓人感動了。章竹安在馬路邊伸手攔了部出租車,帶我去了西郊動物園。我一聽他告訴司機去動物園,心裏就樂開了花。倒不是想念那些光吃飯不幹活的狗熊老虎們,而是喜歡兩個大人像逃了學的小孩子的那種感覺。我如果要求余重陪我去動物園,他肯定認為我瘋了,除非是五年前。
動物園人不多,我們像國家元首檢閱三軍儀仗隊一樣,檢閱了這群無所事事又愁眉苦臉的動物們。
你説多不講理,憑什麼猴子看我不要花錢,而我看猴子就要花錢?我憤憤不平地問。
因為你吃飯也要花錢,猴子吃飯也不要花錢。章竹安説得好像頗有哲理。
繞過各色各樣的鳥籠子,就到了一片湖前,湖水中有天鵝怡然自樂,湖心島看來是它們的家。比起那些悲慘的鳥們,天鵝顯得養尊處優。軟禁到底要好一些。
湖邊有一片乾草坡,在陽光底下荒涼又安靜,掉光了葉子的樹枝向天空無奈地伸長手臂。這景色很像一幅十九世紀的印象畫,只是顏色要比透納的作品黯淡許多。章竹安拉了我坐下來。他靠著一截樹榦,我坐在他的對面,抱著雙膝。我給他講在學校時如何偷偷地用300W的電爐煮小排骨,如何把鋼筆水灑在教室第一排靠過道的桌子上,讓教音韻學的老師沾了一手,以懲罰她上學期只給我一個“中”;還有,一個報考古典文學的研究生,看到試卷上有一個“建安風骨”的名詞解釋,就在下面寫道:“天哪,太痛苦了,我從來沒聽説過!”講著講著,我才發現我的學生時代還有這麼多值得留戀的事,那原本是一段我恨透了的單調乏味、冗長又枯燥的日子。
你的廣告公司做些什麼生意?我説了半天才想起來關心一下這個眼前的人。
就是用真假摻半的話編造一些沒有惡意的謊言。章竹安説。
你對廣告的這個定義可以上魔鬼辭典,一點不比安 比爾斯那個洋鬼子差。我真心實意地恭維了一句。
這句話本來就是從魔鬼辭典上看來的嘛。章竹安有些惡作劇的表情。
對了,這才真正體現了中國人的幽默!
我們兩個都笑起來。
這時候有一個聰明的乞丐跑來討錢,竹安給了他一塊錢。後來又有一個乞丐來了,竹安還是二話沒説給他一塊錢。不一會兒,我們這裡就乞丐絡繹不絕了。我很不高興地拉長了臉。我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從來不同情弱者。當我自己是弱者的時候,也不稀罕人家的同情,不過自認倒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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