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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段 |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小段是在公共汽車上。
她正向窗站著,穿礦黑的棉罩衫、棉白布褲,赤腳穿一雙球鞋,手扶著窗,皙清的手指,靜靜地不言不笑。
我還記得那天下這一點雨,街上很乾淨,葉子飽含著水,綠得黑亮。
又過了很久我們才互相認識。高三分到文科班坐到一起,放了學業在她家K書。小段家有闊大的陽臺,她教我我看城市天際線的日落,蝦紅、鮭紅、亞麻黃、芒草黃,由粉紅而黛綠,或是烈烈如焚的赤金……她學油畫,至高理想是美院畢業後去俄羅斯學畫。我的前途無可無不可,只磨著她想學自製紙的手藝。她懶,買了大本的日本硬漿紙敷衍我。
奇怪,那麼要好,卻沒有勾過肩、拖過手,連心腹話都留信裏説。信裏學著三毛一遍遍地寫“親愛的朋友”。
高考完了,我們都不擔心成績,結伴去游泳,認識了大學生楊格。這人一條修身李維斯牛仔褲,卡其色棉襯衣拖在外面,兩手抄進褲袋百無聊賴的樣子。
從此三人行。
揚格有輛飛雅特。我跟小段一前一後擠在后座,被帶去十三陵那些只有放羊人才去的廢陵。把一張席子和小段的畫具搬到荒草敗落的庭院,小段畫廢陵的黃昏,我和楊格枯坐著,用雙耳機聽羅大佑《告別的年代》,風像水一樣浸漫全身,楊歌的眼睛裏漸漸有閃動的意思。我低下頭,熱直逼到臉上來,卻沒有抬眼回應。回去的時候下大霧,水氣重得像河。楊格的車燈破開了一條路。她説:“坐穩,抱緊腰。”坐在他身後的是小段,小段身後的是我。在茫然難辨的霧夜,只有緊緊地、緊緊地環住前方那人的腰。
後來幾次出去坐在他身後的一直是小段,他們跟我漸漸聚少離多。我一個人困在家裏看影碟,著迷于《Leaving Las Vegas》的頹廢氣氛。Sting的歌聲一起,我便爛醉。不開心的時候看周星馳,一個人笑得滾來滾去。
成績下來,我去南方一所大學。小段如願以償被錄取了美院。趕去她家慶賀,開門的是她媽,一臉怒氣,説小段要棄學去楊格在的城市是念一家工藝美專,勸了她幾天,竟不哼不哈地離家。
我費九牛二虎之力在小曼家找到她。一進門她雲淡風輕地向我打招呼。我壓下氣,苦口婆心地死諫,她有禮而忍耐地聽。
我終於忍不住攻擊楊格,竟然愚不可及地説到廢陵那個下午,吃力地説:“怎麼能為……他,這種人呢?”
小段聽著,眼神冷冷,想看著一個心機展露無遺卻渾然不知的拙劣角色,然後説:“這是我私人的事,你不用反應過渡。”
我急痛攻心,口不擇言地説白交了朋友,白寫了那些信……
她的臉直紅到兩鬢裏去,慢慢地説:“你可以收回去。”
我僵在那裏。她回身從箱子裏拿出裝信的紙袋,我氣極悶怒,搶過來撕,一地碎片,像三流爛片裏的鏡頭。
走在炎夏地人行道上,忽然想起她在離家時竟也不忘將那些信帶在身邊,我手腳發抖,知道跟小段友誼就此結束。
在南方玩樂治遊四年後,我回到北京。賣掉出國的爸媽留下來的小單元,租了方莊附近一所公寓樓的第九層,化名無數給時裝雜誌寫稿以維生。某日在其中一本廣告雜誌中看到楊格,居然玫紅毛衣、湖藍領帶扮少年偶像。我找到拍廣告的老羊,老羊説楊格的女友就是廣告上他身邊那個新人類女生呵不知道是不是姓段。我懨懨挂上電話,從此死了心。
再一年,居然我媽單位的老張輾轉找到我,送來俄羅斯寄給我家地包裹。裏面裝有大疊紙
箋,是我最愛的鬱金香色。首頁看見她的字,我心酸眼熱——
“撕碎的紙片泡在水裏,膠質分離後,紙片投入果機。漿糊和水打成糊狀,平攤濾網壓乾,放入白棉布間,外加報紙木板,用捍麵杖搟凈,重物壓置數小時,取出濾網,拿熨斗隔棉布低溫整燙——可將鬱金香花瓣一起放入果汁機打。”
還有一張照片,她穿一件灰黑粗花呢外套,濃發後攏束起,裸出鼻額與鵝弧頸項,清冷面孔。23歲的小段,立在俄羅斯紛飛而下的大雪裏,靜靜地不言不笑。
我再九樓露臺的老藤椅上,從下午坐到暖紫的黃昏,終於在鬱金香色的紙上寫下“親愛的小段。”
親愛的小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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