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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進墨脫紀實--雅魯藏布大峽谷地帶的人類學考察
  從1976年到1985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先後兩次派出考察隊,對西藏東南部門隅、珞隅和察隅的民族情況作了全面系統的考察,有的研究人員在那裏工作長達10個月。當時,居住在雅魯藏布大峽谷地帶的門巴族和珞巴族是調查的一個重點。返京後,考察隊整理出版了社會歷史、文化和語言的調查報告、專著多部, 累計100多萬字,填補了人類學在藏東南邊境研究的一個空白。當時,我也參加了這兩次調查,回顧往事,歷歷在目,今以此文記之。

第一次進墨脫

  1976年8月,我們考察隊在完成了對察隅人的考察以後,沿川藏路西行,在林芝住了下來,準備從這裡出發進墨脫。林芝位於尼洋河與雅魯藏布江的交匯處,多森林,氣候好,産蘋果,有“西藏江南”的美稱。在那裏,我們作好了各種進墨脫的準備。

  幾天后我們出發了,同行的有從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語言研究的文化人類學家吳從眾、孫宏開、張濟川、陸紹尊。當地駐軍派車送我們,向南行30分鐘,車過鋼筋水泥的崗嘎大橋,由雅魯藏布江南岸到北岸,然後再沿江邊的一條簡易公路向南開,下午便到達一個叫“派”的村莊,屬米林縣地界,米林縣的一個區設在這裡,稱“派區”,也就是今天的派鄉。這裡設有墨脫縣物資轉運站。派區南側是喜馬拉雅山東段群山的一部分,有一“多雄拉”(拉,藏語為山口之意),史書上稱之為“披多雄”,是去墨脫的通道之一。

  在派區住了一夜,第二天6點鐘起床,在拂曉的晨光中出發了。我們每人都打了綁腿,拄一根竹棍,便於趕路。我們準備在中午12點以前越過多雄拉山口,山口海拔4200米,每年6-9月積雪溶化,行人方能通過。其餘時間道路積雪,路徑不辨,積雪深淺難測,不能通行,稱為封山。今天,墨脫仍被傳媒稱作“高原孤島”。因此人們總是將去墨脫稱為“進墨脫”。清末駐藏大臣聯豫派左參讚羅長祺率部就是由此進入墨脫的。山口也是風口,午後風力加大,一般人難以承受。當時我只背了一個軍用帆布包,裝隨身用品,還備有一袋巧克力,準備在登山最艱難時食用。我們的其他行李雇傭當地門巴民工背運,他們從山裏背土特産到山外來賣,再買些生活必需品帶回去。為我們揹行李,他們還順便掙了一些腳力錢。歷史上,門巴族和珞巴族與山北的藏族貿易都是以物易物。如用辣椒、稻米、玉米、石鍋、竹器、藤杖、麝香換回鐵、鹽巴和畜産品。

  在登山途中,到處都是森林,青杠、松、杉,隨著海拔高度的升高,闊葉針葉逐漸變化。我只穿了一件襯衣,被汗水濕透了。越往上霧氣越大,越覺寒氣襲人。汗水變得冰涼,我們越走越慢,大家互相鼓勵著,嘴裏嚼著巧克力往上登。往上看,山口就在眼前,溶化的雪水在光滑的石灘上流淌,我們5人的距離拉開了。上午11點時,我們終於到達了山口,這裡是雪線以上,僅有一些苔類植物。霧更大了,雖然是盛夏8月,這裡卻是隆冬,一股股的寒風從山口南側吹來。當地人告訴我們,到了山口再累也不能坐下來休息,否則有可能起不來,體弱者可能會被凍死。我們堅持著,不停步地向前走,很快過了丫口,道路急轉直下,開始下坡,大約只走了三五十米,寒氣開始消失。我們也進入了無人的原始叢林。林裏藤蔓交織,隱天蔽日,有的路段,草叢裏旱螞蝗隨處都是,無意中沾到手上,防不勝防。發現後要用煙烤,能起一點作用。“墨脫地方險惡,群山環繞,森林瀰漫,為一深谷。雲霧迷朦,南北不分”(〖清〗劉讚廷日記《西南野人歸流記》),對此描述,我開始有了體會。部隊運送物資的馬隊從後面趕上了我們,人喊馬嘶,林中有了生氣。以後的3 天時間都在下坡,又是雨季,我們冒著細雨經歷了寒帶、溫帶和亞熱帶,途中只是在部隊設在這一路的食宿站過夜,那裏的設備都很簡陋,吃的是壓縮幹菜、粉絲和糙米飯,就是這些還是戰士們從山外背進來的。墨脫的群眾來往過路,都是在自己搭的臨時棚屋裏或半露宿在山崖下,糧食挂在避雨的地方,若有他人取食,也不計較,他們有互相幫助的傳統。有一段路在絕壁下面,修有棧道,我們過路時人馬可以單向行走,比較安全(1980年以後,棧道已不復存在,在絕壁半腰上開鑿了一條1米多寬的道路,就更安全了)。在林中的前兩天是針葉林和混交林帶,第三天進入闊葉林帶,雨也停了下來,氣候變得溫暖,陽光明媚,彩蝶紛飛。“白瑪崗界,其地氣候溫和,森林瀰漫數千里,花木遍山,藤蘿為橋,誠為化外之桃園”(《西南野人歸流記》),就是這裡的生動寫照。當晚我們在馬尼翁住宿。

  第四天一齣森林,眼前豁然開朗,精神為之一振。前面就是雅魯藏布大峽谷,我們沿喜馬拉雅山北麓的江岸走了一條捷徑,甩掉了雅魯藏布江繞南迦巴瓦峰大拐彎的一段,到達了改變流向後的雅魯藏布江北岸。在這裡江水一改江面開闊、平緩的面貌,變成了一條奔騰咆哮的長龍,惡浪滾滾,聲震如雷,一瀉千里,在峽谷中向西南方向奔去。我們到了江邊,見一大型鋼索吊橋,有一水泥牌,上書“解放大橋”四個紅色大字,這座橋是60年代修的,據説運輸這些鋼索時,墨脫當地的門巴等各族群眾每人扛一圈,排成長蛇陣,經10多天一步一步的移動,從喜馬拉雅山北部越過多雄拉才運到這裡。我們為墨脫軍民的吃苦精神所深深感動。

  過了橋,再走過一片水稻梯田,就是背崩村。這是我們進墨脫第四天見到的第一個村落,當晚我們就住在這裡。第五天我們繼續沿峽谷西行,羊腸小道,雜草叢生,聽説縣裏的幹部下鄉,事先都要有人“砍路”,即把三四十公分長的雜草砍掉,才能看見路面。在這條路上,我無意踢了一窩馬蜂,腿被蟄了一下,立刻紅腫起來,趕緊涂了點蛇藥,一個星期後才消腫。當天傍晚我們終於到達墨脫縣縣政府所在地,它在墨脫村一個小山坡上,縣委、縣府有幾十間房子,每個單位有幾間辦公室,商店、銀行、郵局也各有一間或一所小小的房子。當時全縣有居民6248人(現在有9000多人),約70%是門巴族,其次是珞巴族和藏族。這裡民風淳樸,幾無犯罪者,縣裏沒有“看守所”等關犯人的地方。我們在這裡和先期到達的考察隊員們會合了,他們是歐陽覺亞、姚兆麟、李堅尚、劉芳賢,是在完成了米林縣珞巴族的調查後,從多雄拉進山來的。

  我們這次要調查墨脫縣的門巴和珞巴族,還要趕在大雪封山前出山,因此任務多,時間短。大家作了分工,我同吳從眾調查門巴族的社會歷史和文化,先在墨脫村調查,然後以背崩區以東的地東村為重點,在村裏住了一個月。與我們同去地東村的還有歐陽覺亞和張濟川,他們調查門巴族語言,其他同志調查珞巴族。我們又沿著來路返回,過了解放橋,再從江北往下游走1小時,就看見綠竹和香蕉樹掩映的地東村了,遠遠看見村民們背著黃米酒和香蕉迎接我們,一定要我們喝幾口酒,吃完香蕉再進村,這是門巴族迎接貴客的習俗。我奇怪當時兩地之間沒有電話,地東村的人怎麼會知道我們的到來呢?原來他們有一種幾近原始的傳遞信息的方式,縣幹部告訴往地東村的人我們要去的消息,他就把消息傳過去,或傳到中途,讓另外順路的人接著傳。

  我們在地東村調查時,自己開夥做飯,那裏産大米,群眾自留地裏有辣椒、冬瓜、黃瓜、韭菜,隨時可以買到。我們的調查主要是到當地農民家訪問,他們熱情好客,無一例外,家家以黃酒相待,女主人站在客人面前,喝了一碗又一碗,似無終止之意。後來我們知道,以主人之酒回敬,方能停止敬酒。由於當地人的熱情,我們的調查很順利。有時我們也參加村裏的勞動,與農民一起到離村不遠的地裏收玉米、雞爪谷和旱稻。遠處森林邊緣還有種玉米的刀耕火種地,地裏有農民搭篷看守,防止野獸。當時刀耕火種地裏收的糧食是縣裏糧食總收成的30-40%。在山高谷深、坡徒、熟地少、勞力少、植物生長快的谷地亞熱帶條件下,筆者認為刀耕火種是一種適應環境的生産方式,這種刀耕火種地可以減少,但在相當長的歷史條件內是不可能消滅的。

  9月底,我們離開地東村準備出山,村民們依依不捨,一些小夥子一直把我們送到派區才依依惜別。在雅魯藏布江邊,乘坐了林芝軍分區的機動駁船“林芝一號”返回,在雅魯藏布江逆水行舟,經半天航行,我們安全地回到了林芝。

  這次墨脫之行的結果是一本數十萬字的《門巴族社會歷史調查材料之一》。

第二次進墨脫

  1980年8月,按照研究計劃,我和陳景源沿川藏公路到波密縣,準備從這裡南進墨脫,對1976年的研究進行補充調查。波密又名扎木,四週群山環繞,森林密布,氣候溫潤,帕隆藏布江由東向西流經波密,有小塊平川,土地肥沃。川藏公路修通後,這裡由一個鄉村變成了一個新興市鎮。我從歷史資料中查到,這裡歷史上曾有一個不服西藏噶廈政府管轄的獨立王國,國王為噶朗,他的勢力範圍達到白瑪崗(墨脫),直到1927年才被噶廈政府收復。波密與墨脫僅一山之隔,有兩個山口與之相通,稱為東路(與多雄拉西路相對而言)。清朝末年,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部下劉讚廷曾率兵從波密金珠拉山口進入墨脫。

  當時這裡正在修築波(密)墨(脫)公路,我們與築路指揮部聯絡,希望能沿著築路工地進入墨脫,得到支持。於是我們搭乘了工地的公務車翻越嘎隆拉山口。當時正是盛夏8月,但山口殘雪猶存。進山口後,下車與民工一道徒步前進。東線路比較平坦,沿途又得到了築路民工的幫助,只用了兩天時間,我們就來到了工人稱之為“80K”(即波墨公路80公里處)的地方。當天晚上我們和民工住在一個帳篷裏,吃在一口鍋裏。第3天過卡布河鐵索吊橋,當晚在卡布轉運站過夜,那是墨脫縣設在這裡的一個臨時機構,為公路建設服務的。休息了一天,我們請了一個門巴族人作嚮導繼續前進。卡布是卡布江匯入雅魯藏布江的地方,由北向南流的雅魯藏布江到這裡後,繼續向西南方向流去,在此上遊的峽谷裏,有墨脫的兩個行政區,傍興區和甲拉沙區,加上最東部的金朱區,當地人習慣稱之為上三區,與此相對應,墨脫、德新和背崩被稱為下三區。第5天,我們又走了60公里,路程都是雜草叢生少有人跡的羊腸小道,走著走著天下起雨來,又冷又餓,真正體會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滋味。我們咬著牙堅持,終於在傍晚到達了墨脫縣府。

  這是我第二次進墨脫,人熟地熟,到達的第二天就開始工作。這次工作目的很明確,主要是對門巴族的歷史和民間文化作補充調查。重點是要訪問一些懂藏文的門巴族知識分子,了解門巴族的歷史傳説和民間故事。首先我們去了德興區和旁興區。德興區在墨脫村雅魯藏布大峽谷下游約4公里的北岸,江上的鋼索藤網橋建於1961年。網橋由7條鋼索固定於南北兩岸,距江面數十米,長約200米,兩條鋼索在上,手扶用,中部左右各一條,3條在下作腳踩的地方。百餘個直徑約1.6米的藤圈每隔2 米一個,垂直捆紮于7條鋼索之間,然後用長藤在鋼索上纏繞,腳踩的地方纏繞得更密。長藤産于本地森林之中,歷史上門巴族和珞巴族完全用長藤作橋,危險性很大,有了鋼索以後就安全多了。橋北附近地名叫“霍惹”,劉讚廷在《西南野人歸流記》中,稱之為“火惹藤橋”,即指此。置身橋上,嚴重晃動的橋身和洶湧澎湃的江水令人驚心動魄,我試了兩次都不敢過去,陳景源已經過去了,我調整心態後,緊抓鋼索前進,終於過了藤橋關。在德興村裏,我們找了一些老人和村幹部作為調查對象,全面調查並盡可能深入,有關進墨脫的清兵曾在德興村買過雞的歷史傳説,就是在這裡調查到的。門巴族向西藏地方政府繳納租稅品種、數額和支烏拉差的行走路線也更清楚了。完成這裡的調查後,我們又去旁興村,沿雅魯藏布江逆流而上,復經卡布轉運站,經金朱村,兩天后到達旁興。在這裡,我們對門巴地區農奴制度下全村公有山林的利用(狩獵、墾荒)和民間信仰等方面獲得了許多新的材料,這些材料都通過整理後收在公開出版的《門巴族社會歷史調查報告之二》中。以後,考察隊員還編寫了有關門巴族、珞巴族的社會歷史、文化和語言等專著多部,都已公開發表。

  9月下旬我們完成了補充調查工作,直接從旁興區到波墨公路的路基上,沿進來的路線返回。誰知9月13日一場大暴雨形成山洪和泥石流,將原來的若干路段衝得面目全非,有的地段上連大型推土機也沖走了。有一小段山路隨泥石流衝入河中,斷層處形成70度的斜坡,泥沙仍在緩緩向下移動。這是我們的必經之路,經反復觀察,估計泥沙一時不會有大的移動,於是看好立足點,踩在緩動的泥沙上,先後飛快地跑過去。為避免更大的泥石流,工人們大都回到波密,工篷只留少數人看守。我們返回的路上,大多數地方已成無人區。在一處工地的工篷裏,先我們之前來的人煮了一鍋飯,剩了很多,看守的民兵讓我們吃,吃完後向他交錢糧,他説,不知主人是誰,無法轉交,大災之中能夠生還,就是最大的福氣,誰還在乎一餐飯的錢。

  歸心似箭,我們加緊趕路,在天黑之前終於到了嘎隆拉南坡的一個物資轉運站,這裡離波密還有20多公里,好在搭上了一輛卡車。汽車在山路上盤旋,路基曲折多,轉彎角度小,車燈照出去就在不遠的夜空中消失了,前面黑乎乎的一片,那是不知深淺的懸崖。有的地方山水從公路邊的上方傾瀉下來,在公路中間形成瀑布,司機毫不減速地衝了過去,20多公里好像走了很久,當車翻過嘎隆拉山口,小小的波密城在我們眼裏已成為“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