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時空》的名聲越來越大,作為《東方時空》子欄目的《焦點時刻》也日漸火爆。何昊的隆福大廈一把大火、製片人張海潮親自出馬充當記者採訪的高考話題,以及我們“焦點”的人馬全體出動,連續報道的北京某一中學幾名女中學生離家出走的追蹤報道,進一步證實了“吃方便麵,打面的,看《東方時空》”這一論調的正確。1993年9月,我和“蓋導”組成的國際部隊遇到了一件讓國際話題出彩的突發事件。
我大約一個月前,中國遠洋運輸總公司(COSCO)所屬的一艘遠洋貨輪“銀河號”從我國的天津新港出發,經上海、香港、跨越印度洋,駛向這次航程的目的地——海灣的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然而,就在這艘萬噸巨輪即將駛入海灣水域的時候,美國國防部發言人宣佈,美方懷疑“銀河號”裝有違禁的化學品,這些違禁品是運往被美國列入“恐怖主義國家”名單的伊朗的。五角大樓還透露説,美國方面在近一個月來動用了各種偵查手段,包括間諜衛星,一直密切跟蹤“銀河號”,並已掌握了“銀河號”上載有違禁物品的確鑿證據。消息傳出,世界輿論譁然。幾乎所有的西方媒介用大量篇幅競相報道了這一重大發現。
正在風平浪靜的海灣水域行駛的“銀河號”的周圍頓時沒有了平靜。每天都有幾艘西方媒體租用的船隻遊曳在“銀河號”四週,在陽關下一閃一閃的攝像機和照相機的鏡頭變換各種角度死死地盯住了這艘“可疑船隻”。偶爾,還會有一家直升機出現在“銀河號”的上空。一時間,翻開幾乎所有的外國報紙,都會看到“圖文並茂”的有關“銀河號”的報道。
與此同時,美國方面表示,將根據某條國際公約,要求對“銀河號”進行登船檢查。
“銀河號”上到底有沒有違禁化學品?中國政府對於美方的指責將作出如何反應?我們是否會允許美國人上船搜查?面對這一系列的疑問,我們嗅到了似乎可以成為焦點的氣味。九月四日,我們得到消息,外交部發言人當天下午將就“銀河號”事件發表談話,同一天,中國遠洋運輸總公司也將舉行記者招待會,澄清事實。經過和製片人簡短的商量,“蓋導”和我決定以這兩個記者招待會為依託,就“銀河號”事件製作一期《焦點時刻》,準備在第二天的《東方時空》播出。
“蓋導”、我和一名攝像師,我們攝製組一行三人先去的是中遠總公司位於北京東三環燕莎橋附近的總部大樓內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中遠總公司的幾位負責人分別從不同的角度介紹“銀河號”以及在這艘船上的貨物的情況。有意思的是,他們在談到“銀河號”上的貨物是否是違禁化學品的時候,用詞相當謹慎。記得當時的話是説:據總公司了解的情況,“銀河號”上沒有這類化學品。我們拍攝了記者招待會的全部過程。我在記者招待會上還以中央電視臺記者的名義提了一個問題。
這是我作為電視記者第一次在記者招待會上發問,當時我還是新華社國際部的正式職工。後來節目在電視臺播出後,在新華社內部還引起了短暫的議論。
為了突出現場的氣氛,在會議進行中間,我利用記者招待會作為背景,即興主持了這期報道的開場導語。隨後,我們又趕赴外交部,拍攝了外交部發言人關於“銀河號”事件的表態。值得一提的是,我們發現,外交部發言人就這一問題的談話也顯得留有餘地,大意是:中國政府非常關注這一事件,據我們了解,“銀河號”上沒有違禁的化學品。至於美方提出的單方面登船檢查的要求,中方堅決反對,但中方正在通過外交途徑尋求中方認為適當的方式予以解決,等等。
插入(採訪新華社編輯)的圖片
對於記者來説,外交詞令有時候是需要翻譯的,即使它是用你的母語表達的。然而,外交詞令的美妙之處有時候又恰恰在於它的每個字都是經過仔細斟酌,反復推敲的。聽上去,好像什麼都沒有説。但一旦逐字推敲,又會感到每個字的背後其實都有一個具體的含義。我們常常聽到某個會談是在什麼什麼的氣氛下進行的,而不同的這個“什麼”其實就反映了關係的遠近和親疏。比如,説會談是在“友好的氣氛係進行的”,就意味著關係很近;説是“建設性的”,就可能意味著關係一般,但有發展的前途;説是“坦率的”,就可能意味著關係很一般,雙方甚至在有些問題上還有分歧,各説各的。
外交部關於“銀河號”的表態,當時給我們的感覺是,中國政府了解的情況是這艘船上沒有違禁品。對“銀河號”進行檢查,只有在中方認為可以接受的條件下才能進行。也就是説,中方並不反對在一定情況下對“銀河號”進行檢查。這可夠“懸”的,記得當時我還跟“蓋導”説,萬一查出來船上有什麼違禁的化學品,那可真不太好收場!因為,這麼大的一個政府不可能做到萬一哪個船員隨身攜帶了一瓶髮膠水什麼的,美國人也可以説那是違禁品啊。
當天下午回到電視臺,我們開始幹制這期的《焦點時刻》。為了讓觀眾能了解到盡可能多的信息,“蓋導”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他建議我站在一張大號的世界地圖前,面對攝像機,一邊借著地圖,一邊詳細地向觀眾介紹“銀河號”從天津出發後的整個路線。對於剛剛開始適應攝像機鏡頭的我,這不能不説又是一個挑戰。要知道,當你面對攝像機的時候,多數時候,往往你只能做一件事,就是説話。而當你要一邊説,一邊比劃,同時還要思路不亂,語言流暢,一氣呵成,對於剛剛“觸電”的我來説,這絕對是個難題。
拍攝地圖這一段費了一番週折,中間有好幾次,我面對鏡頭再回頭看地圖,忙亂中,嘴裏説的是菲律賓,手裏的筆卻去了澳大利亞。儘管如此,最後總算把這一大段好幾分鐘的“獨白”拍了下來。“地圖”這一段不僅在第二天清晨臺長簽字同意播出時“遭到”了表揚,後來也成了同行們讚許的篇章。
“銀河號”在眾多記者、船和直升機,以及美國衛生的監視下被迫停泊在海灣入口外的一片平靜的海面上。然而,“銀河號”事件卻在進一步發展。美國人好像抓到了大魚,緊追不放,堅持要求對“銀河號”檢查,中方先是拒絕,後來放出風聲:可以考慮在第三國碼頭聯合檢查,條件是美方事後必須就檢查結果公開發表聲明。
九月下旬的的一天,我們突然得到信息:中美雙方已同意組成聯合檢查小組,並已在沙特阿拉伯的達蘭港對“銀河號”我進行了檢查,檢查結果將於北京時間當天半夜公佈。事不宜遲,我們決定連夜跟蹤採訪,在第二天早晨的《東方時空》裏第一時間報道此事。
經過一番緊張的聯絡,我們拿到了幾件非常出彩又很獨家的素材。一是中遠總公司提供的美國海軍陸戰隊隊員搜查“銀河號”的傳真照片,還有中美雙方談判代表簽字的檢查結果聲明。最令我們振奮的是,經過一番苦口婆心,我們終於説服了在沙特阿拉伯的中方首席談判代表,、外交部負責軍控事務的官員沙祖康接受我們的電話採訪。
那天夜裏,我們攝製組來到當時還是我和“蓋導”日常工作的新華社大編輯間,等待最後消息的到來。淩晨一點,電腦中美聯社的動態消息欄裏首先出現了這樣的標題:對被指控裝載違禁化學品的中國船隻的搜查工作結束。緊接著,法新社、路透社、合眾國際社也相繼報道了這條消息。儘管各條報道採取了一種明顯的低調處理的做法,但是還是不可能躲閃中國觀眾最關注的那個事實——檢查結果:“銀河號”上沒有違禁化學品!
我們的報道和採訪按照事先的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接受我們採訪的新華社當班編輯很快根據外電介紹了最新情況,記得這位編輯在採訪中説了一句非常精彩的話。他援引外電報道説,當美國大兵撅著屁股把“銀河號”翻了個底朝天最終也一無所獲的時候,只好氣急敗壞地大罵:“SHIT(媽的)”。淩晨三點,我撥通了在沙特的沙祖康的電話。採訪很順利。挂線之前,我想起了一件事,向他要一張他個人的照片。這樣,在節目中當沙祖康在説話時,畫面上就會出現他的“尊容”。其實,這種做法在西方電視臺的新聞節目裏極為常見,只是在當時還沒有被國內電視所引進。
“您家在北京嗎?”
“在北京。”
“現在家裏有人嗎?”
“只有我愛人在家。”
“我可以到您家拿一張您的照片嗎?”
“可以,可以。”
“請您告訴我您家的地址好嗎?”
沙祖康給了我他家的地址,然後挂了電話。這時,我才突然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現在是淩晨三點多,而他的夫人還並不知道所有這一切。
半小時後,我出了電視臺的大門。初秋北京的後半夜,寒意驟增。大街上沒有一個人。偶爾一輛汽車飛馳而過。我在路邊站了快十分鐘,也不見一輛出租車。這時,一輛黃色的“面的”緩緩駛來。我招手攔住了來車。等車停穩後我才發現,這輛“面的”並不是出租車。我顧不了許多,趕緊説明情況,希望幫忙。車裏的兩個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點點頭,説:“上來吧!”上車後我才知道,原來這哥兒倆一大早出門是要去郊區釣魚的。
十分鐘後,“面的”將我放到了沙祖康家的大院門口。下了車,很快我就發現了問題。
外交部宿舍大院壁壘森嚴,大鐵門上著鎖。叫了好幾聲,無人應答。我圍著鐵門轉了好幾圈,感覺不好爬,門太高,而且沒有落腳的地方。順著墻根往前走走,我忽然發現了一處理想的地方。有一段墻大概有兩米高,墻根裏有幾塊大石頭。我抬腳試了試,很穩。於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在我三十歲的時候,我使出了我幾歲時玩捉迷藏練就的本領,一翻身,跳進了外交部的宿舍大院。摸著黑,我準確地找到了沙祖康位於二層的宿舍門口。
到今天,我也想象不出沙祖康的愛人聽到敲門聲時的狀態。反正,當我敲了足有幾十下門後,才從門裏傳來了一聲顫微微的問話:“誰啊?”我用最快的語速説明了一切,並且從門縫下面將我當時身上帶著的所有能説明我是個好人的物品一一塞了進去,其中包括中央電視臺食堂的飯卡。沙夫人將門開了個小縫,看了看我,又看看我手裏的那些證件,最後,她終於相信了出現在她面前的不是個歹徒。一切按我和“蓋導”的構想都得到了實現。當天清晨,在《東方時空》。《焦點時刻》播出的《“銀河號”貨輪未查出違禁化學品》的報道中,沙祖康的照片出現在了他接受我電話採訪那一段的畫面上。
美國大兵在“銀河號”上倒也確實找到一些東西,只不過不是他們所希望的違禁品,而是掃帚拖把一類的日雜品。事後,關於“銀河號”,我聽到了一種很有意思的説法:美國“老冒”不過是被咱“幽了一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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