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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香格里拉——迪慶原始林爭端始末 |
02月04日 11: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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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環保最關建是洗腦
9月從德國回來,民間環保英雄奚志農近乎哀嘆:我們跟他們的差距不止一百年。在德國,城市是在森林中,或者説森林長在城市裏。即便這樣,德國人仍在後悔不迭,因為現在人工培育起來的森林,遠不如原始森林那樣有自然生成的多種植被,因而抗病蟲害的能力要差得多。而我們在據説是中國最後一片原始森林的滇西北;在搶得了"香格里拉"稱號的迪慶藏族自治州,舉目所見的連綿群山全是禿的--記者在那裏採訪"綠色高原"七八天,從未見過森林,見到的只是稀樹茅草和首府中甸城中的一處處垃圾。越來越清楚,搞環保最關鍵的就是給人洗腦和換腦,堅忍、友善並且適當妥協。這幾乎是奚志農用性命得來的經驗。
森林中的堂 吉訶德
中國的環保人士多偏重理論,而奚志農是不多的幾個戰鬥在一線的環保鬥士。他與破壞環境的人打交道最多,一些地方勢力曾必欲除之而後快。
1995年5月,正在雲南省林業廳工作的奚志農聽到一個對他來説是晴天霹雷的消息,迪慶州的德欽縣這個萬人小縣為了解決上千幹部的開支問題,決定在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的南側,砍伐100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毀掉100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這是世界罕見的低緯度高海拔的針葉林,它的毀壞不僅對滇金絲猴,而且對整個滇西北的生態都是滅頂之災。 有人勸奚不要妄動,在中國誰也阻止不了這種事情。 "我沒有任何藉口逃避保護它的責任!"奚志農到縣、州、省四處奔走。官員們回答:我們工資都發不出了,誰想制止,誰給錢。誰也給不了錢,於是專修的公路已逼近林區,刀斧手們磨刀霍霍;嗷嗷欲動(村民們砍樹能得工錢,個個興高采烈地吼叫起來)。
最後,奚找到了科普作家唐錫陽,兩人一起給當時的國家科委主任宋健寫信: "這片原始森林和林中的滇金絲猴已經生存千百萬年了,千百萬年沒有毀掉,為什麼一定要毀在我們的手裏?吃完這片林子,就剩保護區了,是不是又要吃這個保護區?吃完這個保護區,還吃什麼?難道我們的解決辦法就是'吃祖宗飯,造子孫孽'?" 宋健在信上批示道:"他們大概是出於無奈而被迫發出呼喊。"
終於,政府、輿論界、科學界都做出了積極反應。北京的一些大學生舉行集會,在會場上點起幾百隻蠟燭,一起為滇金絲猴祈禱。幾乎整個中國輿論界和社會環保人士是一方,而當地政府是一方,兩方僵持著。奚志農揣著宋健的批示,帶著中央電視臺"新聞30分"欄目的記者,膽壯氣足地趕往現場。
伐木公路還在修,已經到了森林邊了。奚志農幾乎要搶民工手中的工具。伐木總指揮、德欽林業公司經理張永明被記者截在木材公司的樓梯上,在強燈之下他辯護道: "為這次伐木我們已經貸了幾百萬元的款了,沒法停下了。我們公司承擔著全縣4個月的工資……"
這些雖情有可原但與大環境相悖的言行全被錄進了"新聞30分",進一步激起公憤。中央調查組下到德欽,這時雲南省政府不得不出來説話;迫使當地政府讓步,張永明等人只得罷斧。原始森林保住了。德欽縣並沒有損失什麼,因為中央答應此後每年撥給這個小縣1100萬元,這是保護這100平方公里的經濟代價。
但這次環保的勝利對奚個人來説是漂泊的開始,;當地一位高官指示要對奚嚴肅查處。'朋友勸奚快點離開,'因為林業廳就要對他下手了。他不得不離開雲南,雲遊到北京,受到北京環保人士的歡迎,被介紹到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擔任攝像。
過了兩年。他看形勢有所緩和,又想下到德欽的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幹些實事,保護區的董德福局長非常高興。誰知道幾個月後,曾表示支持的縣委書記就把保護區的局長給換了。
奚志農知道,一般來説真正熱心好事,如環保、扶貧、教育等的人都會觸動地方利益,基層政府部門很普遍地因私利結成的關係網必然以損善為代價。誰做好事,誰就是大家的敵人。局長這個保護傘倒了,他還是要下去, "反正是下到一個非常小的村子,他們也下不去,管不到我。"
奚志農是這片土地的一個異數
一位學者這樣形容奚志農:"對自然寧靜的愛將一個人不可避免地改造成了一個憤怒憂傷的鬥土,這似乎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行為方式。"
1998年長江大水促使國家下令全面停砍天然林, "但德欽人還在偷偷伐樹,他們拿著1100萬元的國家補貼,競還在砍迪慶州也就是香格里拉最後一片森林……"奚志農氣極。為了不走漏風聲,抓個"人臟俱獲",他秘帶"焦點訪談"的兩位記者以旅遊者身份來到麗江,然後讓保護區一位小夥子以探母病為由溜出德欽,租-輛吉普到麗江來接他們,直接開到愉砍點,這時才亮身份-中央電視臺的記者。
這次,奚志農又與張永明發生衝突;兩人似乎結下宿怨。
"焦點訪談"播出後,全國震動,朱總理給雲南省長寫了批示,省長讓林業廳彙報,讓全省林業廳幹部停止工作,一起看"焦點訪談"錄像……至此,以政府為單位的砍伐在迪慶州徹底停止,中國惟一一片原始森林(有人説長白山還有一點)保住了。"你是這片土地上的一個異數(奚志農是雲南人),當官的和老百姓都恨你。'你不要回去了,有人要對你下黑手。"奚志農只得再次離開雲南。
你要是在這住一年,什麼環保不環保,你也會砍木頭
他帶著妻兒再次回來是來和解的。1999年11月,奚志農、史立紅這對著名的環保夫婦攜5個月的孩子,駕駛剛買的二手吉普前往德欽,來到梅裏雪山腳下。
另一位著名的環保人士、在梅裏雪山腳下跟蹤研究金絲猴數年的龍勇誠勸道: "小奚,假如你辭去工作,搬到這兒來,哪怕只住一年半載,你會和這兒的人一樣,知道為什麼要砍這片林子了。誰都知道砍樹可惜,作為學者我更心疼。但如果找不到不砍樹的辦法,即替代砍樹的新産業和替代燒柴的新能源,樹還是要砍下去的。所以我們要設身處地為德欽人著想。"眾人相勸,必有可取。奚志農也意識到與百姓和解的重要性?“我不能去奪他們的斧頭,跟他們發生衝突。”
"在中國,如果不解決老百姓的生存問題,所謂天然林的全面停砍只是一句空話;因為中國森林的消失,商業砍伐(林業部的砍伐和地方政府的砍伐)只佔28%,其餘全是老百姓螞蟻啃骨頭似的砍掉的。也就是説現在國家下達的停砍令即便被各級部門百分之百地執行,中國的森林還是要在若干年後被老百姓砍光。如何改變老百姓呢?如果沿用老辦法,寫幾條"保護自然"的標語,給百姓開幾次法制教育會等,不能説沒有效果,但微乎其微。如果不能建立起新的生産生活方式,砍樹豈是一紙空文、幾句空話所能約束住的?
與神山結盟必然勝利
"最重要的是讓百姓的心靈恢復到過去某種狀態。"奚志農和保護滇西北的人們突然發現,這些山民過去對大自然不是這樣兇殘的, "在他們的文化、宗教和生活方式中,必定有適應和保護自然的一面;否則這裡的森林早就被破壞光了,滇金絲猴和其他野生動物也早就滅絕了。"
1996年,奚志農和綠色營的大學生們來到梅裏雪山腳下時,一個藏族老人告訴他們:“半個世紀前,藏族人沒有打獵的,那時候馬鹿、林鷹常常二三十隻一群闖到田裏吃莊稼,可是卻受到藏民的保護。同時宗教教規也不允許打獵,殺一頭馬鹿就要惹下抄家大禍。所以家家戶戶都知道保護野生動物,與之和睦相處。那時候也很少砍樹,藏傳佛教認為樹砍多了,雨就少了,泉水也乾涸了,同時亂砍樹的人死後不能升天,而且會給子孫後代帶來厄運?”
奚志農第一次運用傳統文化與廣大藏民站在一個陣營的行動是保護梅裏雪山。似乎上天站在他們一方,總在捉弄對手,他們勝利了。
一個世紀以來,十幾支登山隊想把梅裏雪山踩在腳下,但全都奇怪地失敗了,包括1991年中日聯合登山隊全軍覆沒、17人葬身高原的那次。日本人被失敗和死亡激起更大野心,他們與有關方面簽約,保留日本人的首登權。1996年,1999年,不怕死的日本登山隊接連兩次行動全告失敗。今年初他們又準備成行……
每一次登梅裏雪山都遭到藏民的強烈反對。每當登山隊員的皮靴踏著潔凈的雪山向上攀登時,大山腳下就匍匐著一大片藏民,祈禱神山的尊嚴不受侵犯,縣政府門口也聚集著大批請願藏民,要求罷免與日本人緊密聯絡、主張登山的官員。。
這時,奚志農正四處奔走穿梭于國家民委、雲南省政府、西藏自治區政府、德欽縣政府和各大媒體。每次都是徒勞無功。而每一次似乎都是極有"靈感"的大山的故意作對才使登山者止步。
1999年最後一個工作日的下午,中央有關領導指示西藏自治區暫停"登梅"活動。國家終於表態了。 藏族同胞很感激奚志農,奚也嘗到了激發藏民們內心的聖潔,使之與環保結合起來的甜頭。
人類為什麼不應攀登梅裏雪山呢?林業部官員沈孝輝説:"我們應保留幾座從來踐踏過人類腳印和留下人類垃圾的處女峰。須知放縱自己的征服欲,以證明白已無所不能,不如克制自己的征服欲,以證明自己有所不能。這有助於人類擺正自己在自然界中的位置,不致忘乎所以,樂極生悲。"
藏族人的淳厚天性是滇西北生態好轉的希望
奚志農那輛破舊的北京吉普行駛在禿山之中坑坑洼洼的滇藏線上。專家和環保人士在車上熱烈交談: "國家森工局70年代從黑龍江開進迪慶。搞大幹快上百日突擊,曾創15天剃禿一座山的紀錄,還上了喜報。" 。"我很怕西部大開發,變成西部大開挖。反正來了錢,上項目就是了,管他效益怎麼樣。""雲南許多地方正在石漠化,如果再不制止,就可能變成第二個青海。"
我注意到,奚志農總是很沉默,顯得心事重重。他和香港民間環保組織"長春社"共同舉辦"自然保護教育培訓班",培訓迪慶州的老師和環保幹部們。此行是帶著大家到中甸的山野中去講課。
幾車藏漢同胞來到野花盛開的草原,奚的一位年輕植物學家朋友伏身扒開草叢介紹道:“你們看,在半平米的地方就有圓穗蔥、夏枯草、清香草、馬先蒿等十幾種植物,多麼豐富而細微!如果引進那種強悍的加拿大牧草,這些草都將被擠兌出局,草原就變得單調而危險了。”
奚志農又把大家引到一座正在建造著的有著粗大木柱的藏式房屋前,這些木柱的粗細跟故宮裏的大柱子差不多;"許多老百姓互相攀比,房子造得越來越大。柱子越來越粗,你用25根柱子,他就用30根。一座房子下來,要用三四百立方米木頭,很可怕。"奚志農想啟發迪慶州文化人的責任感,這些人起來了,香格里拉還有救。 "老百姓要造房子,就開著東方紅拖拉機到森林裏砍木頭,近處砍完了砍遠處。大樹倒下,把許多小樹也砸死一片,拖拉機拖木頭又拖死一大片,慘不忍睹。那直徑一米的白松、雲杉,在老百姓跟裏,那是最不值錢的東西,還不如那些磚瓦值錢,只要有力氣,到森林裏去,看中哪棵砍就是了。"國家古樹保護條例説,上100年的就是古樹,要受法律保護。可是這裡一座房子就要用八九棵三四百年的古松……"奚志農和學員們頭碰頭地趴在一起數一棵準備做柱子的大樹年輪。整整450圈。 "450年的大樹,一鋸子就完了。而且幾百年的大樹只用中間最好的一段,其他都扔在山上,連當柴火都沒資格,嫌不好燒。"
環境災難的觸目驚心,使藏族知識分子默不作聲---奚志農和同事有一個共同發現,就是藏族人特別虔誠,對人從心底裏友善。一旦他們認定是做善事,就做到底。比如在可可西裏獵殺藏羚羊後高價賣到西亞國家的沒有一個藏族人,而在禁獵隊裏吃苦舍命的全是藏族人。藏族人淳厚的天性是滇西北生態好轉的希望。
相遇一笑泥思仇
曾是奚志農敵人的張永明也是個沉默的人。迪慶州人不多,抬頭不見低頭見,兩人又碰一起了,張經理説他不砍樹了,改為植樹和看護森林。他也遇到奚志農曾遇到的問題---説服老百姓。他問奚是如何做的,奚説,過幾天要與香港人合辦自然保護教育培訓班,你可以來聽聽。張表示要親自帶隊,來4個人。奚志農為難, "名額不夠,只能來一個。"張永明説那不行,他們自費也得去。果然他駕車帶來了4個人。
張永明感慨老對手奚志農變了許多,臉上有了笑意,會做工作了:"不像原來那樣一味激烈衝突,也能體諒我們的處境了。"記者坐在張永明那輛紅色消防吉普車裏,看著他憂鬱的眼睛。 :"我是藏族人,我也愛森林,可是軍令如山倒,讓我砍木頭我能不砍?搞環保的人把矛頭指向我,好像扳倒我香格里拉的森林就保住了,全國人民的公憤也指向我。我非常難受,內心極為矛盾,度過了一段難熬的日子。現在一切好轉了,我幹上了我喜歡的植樹工作。似乎得感謝奚志農。" 這位過去全國人民痛恨的"砍樹狂"現在充滿深情地在試種迪慶不容易種活的樹種。國家給他的林場下達種100公頃樹的任務,他種了200公頃。他説藏族人本性是愛樹的。 (沙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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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陳玥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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