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導：南方 攝像：李佔喜
前不久，廣東省江門市有一位叫黃孔傳的老人，向外界展示出一份他保存了七十多年的紙張，並聲稱那是他十六歲去美國時答過的一份試卷。很多人的一生都經歷過無數次考試，但是很少有人會收藏試卷，除非這次考試會影響他的一生。
那麼，黃孔傳為什麼要把一份試卷小心地珍藏半個多世紀呢？這份試卷到底對他意味著什麼？
帶著很多疑問，《走遍中國》攝製組走進江門市的甘邊村，在村民的帶領下，我們來到黃孔傳老人的家裏。我們説明來意後，老人拿出了那份他珍藏了半輩子的神秘紙張。
黃孔傳告訴我們，當地人都把這樣的紙張稱為“口供紙”，很多江門人家裏都有保存。一百多年前，這樣的“口供紙”曾神奇地主宰過幾代江門人的命運。口供紙的出現引起了很多學者的關注，北京大學的張國雄教授就是其中的一位，他曾放棄在北京工作的機會，攜全家移居江門，這讓很多熟悉他的人都感到不解，然而個中原因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因為這樣一種特殊的華僑文物，它是在一個特殊的環境下，特殊的一個背景下産生的，實際上這是一個移民的培訓資料，我把它戲稱為就是中國近代的託福考試，我們當地人把它叫做口供紙。“口供”一詞在漢語中的意思是“受審者口述與案情有關的話”，以此看來，在江門曾經出現過一批受審者。一百多年前，是誰在審問他們呢？長長的口供紙裏記錄著怎樣的案情？翻開黃孔傳的口供紙，我們想從中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在口供紙的前幾頁，我們發現了這樣一句話：“我祖父黃生昌在金山出世，故此係出世仔紙來金山”，在其他口供紙裏我們也發現了幾乎相同的內容，從這句話可以推測出他們應該是去一個叫“金山”的地方才被審問的。“金山”，聽起來就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名字，去那裏的人為什麼要被審問？它在哪？
1840年，鴉片戰爭的大炮轟開了沉重的國門，鐵桶般封閉的大清帝國終於打開了一道縫隙，江門五邑老百姓開始四處尋找出路。不久，一條來自大洋彼岸充滿誘惑的消息，引起了江門五邑窮苦人家的無限嚮往。1848年，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發現了金礦，緊接著澳大利亞發現了金礦，同時加拿大也發現了金礦，那麼在歐洲就形成了一個淘金潮，需要大量的勞動力，那麼我們這個地方是因為瀕臨南海，地理位置比較便利。
江門市位於廣東省珠江三角洲的西南部，最初的江門鎮因為地處西江與篷江匯合處，江北的蓬萊山和江南的煙墩山對峙如門，所以人們把此地稱之為“江門”。隨著江門鎮的不斷壯大，後來人們把鶴山、新會、開平、恩平、臺山五個城市，與江門合起來稱為“江門五邑”，也就是今天的江門市。江門市瀕臨南海，出海便可通港澳和世界沿海各國，自古商貿往來頻繁，所以很早便得到了發現金礦的消息。黃孔傳的父親跟當時很多人的想法一樣，與其在家鄉艱難的生活，還不如出去試試運氣。當時，江門五邑人把發現金礦的地方統稱為“金山”，那些飄揚過海去淘金的人自稱“金山客”，美國的聖 弗朗西斯科是最早發現金礦的地方，所以被稱為“舊金山”。
那麼，當年的金山客們在“金山“淘到金子了嗎？
我們來到江門五邑的鄉下尋找答案。在這裡，我們意外地發現了許多中西結合的建築，當地人稱之為“碉樓”。古羅馬的柱飾，希臘的廊柱，中世紀歐洲城堡的崗塔，哥特式的尖拱，這裡的碉樓聚集了國外不同時期，不同地域，不同宗教的建築風格，據説這裡碉樓最多的時候有上萬座。這村裏個個都是華僑，一有錢就回來這裡建屋子，建完後就結婚，結完婚就回美國。那時小朋友的目的大多都想出國的，誰有錢都想帶兒女去，去到就安心賺錢，所以出國目的,從小就在那邊培養,等長大獨立了才回家結婚.就是靠出國賺錢。
當黃孔傳十六歲的時候，有一天他收到了父親從美國寄來一封信，信中希望他能出國與家人團聚。然而這時，一個幾乎無法逾越的障礙橫亙在黃孔傳面前。
當時對黃孔傳來説，要出國就必須要先拿到一本這樣的口供紙。口供紙是世界移民史上一種最獨特的移民文物，目前發現的大都是中國的江門五邑人為了移民美國製作的，它幾乎與一個著名法案同生同亡。1882年，美國第四十七屆國會通過了一項全國性的法案，法案規定：華人勞工禁止入境，外籍華工不準加入美國國籍。
不久，這項法案蔓延到了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歐洲很多國家，“排華法案”成了一些國家的一項國策。在排華期間，很多華人為了避免與當地人發生衝突，被迫聚集到城市的某個街區生活，他們自稱“唐人”，把所居住的街區稱為“唐人街”。像江門五邑的華僑靠三把刀生存，菜刀，剪刀，理髮刀，具體來講就是開洗衣店，開餐館，小百貨，那麼這樣一种經濟類型，唐人街裏面形成的自我循環的經濟，就把它稱之為一種唐人街經濟。其實華工受到這樣的遭遇並不是第一次。
黃孔説，他的父輩們當初在金山大都選擇遠離當地礦工的地方開礦，有時也在白人已經開採過或者已經拋棄的礦區重新採礦，雖然當時工具簡陋，環境惡劣，但是仍然能挖出不少黃金，這通常讓白人礦工感到臉上無光，甚至惱羞成怒，於是經常挑起事端，不斷給華工製造麻煩。但是，因為華工能給金礦礦主們創造巨大財富，而且工資要求低，所以金礦老闆甚至當地政府都認為華工是“最有價值的一批公民”，當時非常歡迎他們大量移民。就在後來美國社會激烈排華的環境下，江門五邑華人的移民人數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有大幅度上升。這是為什麼呢？
1906年，美國的舊金山發生大地震，地震引起城市火災，這一把火把美國移民當局的檔案給燒掉了，很多華工的身份美國政府已經不太清楚了。
這次意外的火災為很多華人創造了難得的機會。檔案被燒燬以後，美國移民局只好貼出告示，讓在美國的華人重新到移民局填寫資料，就這樣，當時在美國的大多數華人都順利的成為了美國公民。不僅如此，根據美國的法律規定，美國公民在海外的子女只要通過移民局的審查，就可以成為美國公民。在美國的華僑他為了把自己的兒子引過來，他要做的其中的法律上的文件，就是他要提供一個詳細的關於這個孩子的情況，以及圍繞著這個孩子，圍繞這個孩子的一些家庭的情況，那麼這個材料就是移民的資料。為了讓自己的子女順利通過審查，一些華僑把提供給移民官的英文材料翻譯成中文寄回老家，這一份份記載著華僑基本情況的中英文資料，就是曾經影響幾過代江門五邑華僑命運的“口供紙”。在這樣的背景下，黃孔傳也得到了一張口供紙。在那個時代，國外的工資是國內的200多倍，成為了美國公民不僅意味著會有穩定的工作，而且兩三年內就可以成為富翁。我們的僑匯大量的回來以後，改善了家鄉人的生活，那麼家鄉的人就把這些在外面掙美元的，掙加拿大元，澳幣這些人，尤其是掙美元的這些人稱為金山伯，他們在家鄉的妻子稱為金山婆。 每個金山婆都是一個悽婉而美麗的故事。當年江門五邑的少女做夢都想嫁給從舊金山帶回來大筆錢財的金山伯，嫁給金山伯，就意味著這輩子吃穿不愁，身上披金戴銀，而且能住高大豪華的碉樓。那麼這些金山婆我們看到，有一些過完新婚以後丈夫就走了，就再也沒有見面；還有一些金山婆是什麼情況，丈夫根本就沒有回來結婚，那麼按照當地的習俗抱一隻公雞結婚，那麼沒準她這一輩子都沒見過她丈夫，我們當地有一種説法叫“活寡”。她們住的房很漂亮，穿著的也很光鮮當年，實際上她背後是很心酸的，她內心的那種煎熬，生理上的摧殘，實際上是以這些東西為代價。 但是當時作為孩子的黃孔傳並不了解這些，他只是一心想著出國淘金，回來蓋碉樓，讓人們稱自己的女人為“金山婆”。
江門五邑人把這種箱子叫做金山箱，四週用鐵皮包著，看上去非常結實牢固。今天，當黃孔傳回憶起金山箱的時候，還掩飾不住幾分憧憬和嚮往。江門市甘邊村村民黃孔傳：“我哥和爸都帶有回來.過去美國回來肯定帶金山箱,回來時倆兄弟就去抬金山箱，還批送餅給鄰居，那些火紅餅這麼大這麼厚的，肯定回批送給別人的，帶回來的香皂啊，洗了連續七天還聞到香味的，的確很好，那些箱就是用三夾板做的,我家還有四個金山箱.”在當時，能不能帶回金山箱和能帶回多少金山箱，是一個家族財富的標誌，也是衡量男人們能力大小的一個鐵打物證。當黃孔傳拿到口供紙的時候，他開始幻想著自己也能帶回金山箱，蓋豪華的碉樓，這時離夢想似乎越來越近了。
黃孔傳告訴我們，當時得到口供紙以後的幾個月時間裏，除了吃飯睡覺，剩下的時間他都在背這本口供紙。口供紙裏的一部分內容是一問一答的形式：比如父親祖父曾祖父的姓名和生日，七大姑八大姨的姓名和職業，以及兄弟姐妹們的房間，幾乎一個家族祖宗幾代甚至隔壁鄰居的情況都在裏面，內容之詳細，令人瞠目。還有一部分內容就是要你畫圖，你要把你這個家所在的村落跟周邊村落的關係，周邊的河流，公路的關係，周邊的集鎮的關係用圖畫出來，要把你這個房屋的形象畫出來，要把你這個房屋的平面，你住在哪個房間，你的爺爺奶奶住在哪個房間都要畫出來。不僅如此，包括家裏人睡覺的地方，床用什麼材料，用什麼顏色的蚊帳，就連小便桶的位置也要查看清楚，並標寫在口供紙裏。
這是今天江門一個廢棄的碼頭，叫銅鼓灣，黃孔傳説當年他就是從這裡登上了去美國的輪船。當時正好美國的海員罷工，坐日本船去。黃孔傳告訴我們，他父親當年也是從這個碼頭去的金山，不過由於那時候乘坐的船隻空間很小，船上缺水少糧，疾病肆意傳播，漫漫金山路上很多人還沒有看到“金山”便在途中喪命。但是對黃孔傳來説，他是第一次坐大輪船出國，那段在海上的日子卻既新鮮，又愉快。那時候在船上天天有苦瓜吃、有日本鱗魚。日本人有幾百，用鹹頭菜代替蘿蔔仔，在南海有個唐人傳話，叫他“No.1”，我問他：“吃我們唐人飯菜那麼好，為什麼日本人就吃鹹菜羅卜呢？”他説：“不是啊，日本鹹蘿蔔當作人參，”我自己有苦瓜吃、有日本鱗魚，比日本人吃得好啊當時，黃孔傳絲毫沒有意識到他一直嚮往的聖地等待他的將是什麼。
天使島，一個多麼動聽的名字，她今天還是美國的舊金山海灣一個遊客如雲的度假勝地。然而，美麗的天使島對當時飄揚過海來到美國的華人移民來説，卻是一座不折不扣的人間地獄，因為這裡就是當初審查口供紙的地方。一百年前，美國移民局在島上專門設立了“候審所”，對所有進入美國的華人進行審查，江門五邑人稱之為“木屋”。
江門市甘邊村村民 黃孔傳 那些老外審口供審了三天，早上吃了飯到那裏，坐在那裏不可走。日本仔的國家就大聲叫，過去了一個星期就審口供，能上就上，不能上就不能上，我們唐人一個多月都不給審。等你忘記那些口供，這樣來刁難你。 當時黃孔傳不明白，為什麼面前的白人移民官要對他們這些不諳世事的孩子們百般刁難？！ 有一個叫“李健”的，審問那個李健：你父親母親結婚時你在做什麼，去哪玩？李健説，嘿 我父親母親結婚時，我在接待親戚，搬凳子，倒茶給親戚喝。你爸和你媽結婚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你怎麼錯得這麼厲害，你還説你爸爸結婚的時候，你還去倒茶，你爸爸結婚的時候 你還沒出生的嘛。
這是刻在木屋內墻上的一首無名詩，詩中寫道：“木屋拘留幾十天，所因墨例致牽連”，“莫道其間皆西式，設成玉砌變如籠”。
從1910年到1940年的30年間，“天使島”一共滯留過十七萬多中國人，他們不但要面對無休止的盤問，還要赤身裸體接受“健康檢查”，很多人不堪羞辱含恨自盡。黃孔傳告訴我們，在天使島的幾個月裏，他幾乎每天都要接受審問，如果通過審問就可以順利進入美國，如果通不過就被稱為“爆紙”，意思是口供紙炸裂了，當場就被驅逐回國。
那段日子，年幼的黃孔傳不但要應付嚴厲苛刻的移民官，還要對付在一旁的翻譯。
突然，黃孔傳被宣佈“爆紙”！
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哪個問題的回答出差錯了，事後反復回憶每一個細節，他惟一的破綻可能就是沒有重金賄賂移民官旁邊那個翻譯。
幾十年過去了，江門已經被譽為中國的“華僑之鄉”，江門五邑的常住人口是390萬，江門在海外的華僑有360多萬，號稱“中外兩個江門”，很多人圓了自己的夢，而黃孔傳的夢永遠停留在那本口供紙上……
責編：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