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西藏自治區文聯大院深處的一座小院落,院內只有這十幾間看上去極為普通的平房。
十年前,一個名叫土登曲扎的人在這裡創辦了一間修復文物的作坊,取名拉薩民俗古藝搶救培訓廠。
這批面具是前不久一位外國客商訂做的,已經付了定金,過些時候,外國客商就要來拉薩取貨。
這些面具都是土登曲扎親手製作的,製作面具是西藏的一項傳統手工藝術。
西藏面具的種類很多,有護法神面具、骷髏面具、還有著名的歷史人物、法王和高僧面具,也有惟妙惟肖的現實生活中的人物面具。近年來,這些西藏的手工藝品,也很為遊人們喜愛,許多遊人把這些面具買來作為收藏品和紀念品。只是這些古老的工藝流傳到今天,會做的人已經不多了,有些工藝幾乎失傳。
這個在院子裏忙碌的漢族年輕女子,是土登曲扎的妻子,名叫唐小鳳,是四川重慶人。
年已半百的土登曲扎看上去顯得要年輕一些,這也許與他的多才多藝、豁達樂觀的性格有關。
同期聲
土登曲扎:好久不彈了。
唐小鳳:好久不彈了,彈得挺好。
土登曲扎:不行,我不會(彈),亂彈。
唐小鳳:亂彈琴。
如果沒有人打攪,土登曲扎的小家庭與這個院子裏學徒的年輕人將會平靜的生活下去,如同這個院子外面眾多的市井人家一樣。
藏曆四月十五,拉薩的薩嘎達瓦節到這一天達到高潮。西藏各地的許多信徒和群眾都要趕往拉薩過節,僧人和乞丐也在此時趕到拉薩化緣或乞討。拉薩城裏所有的居民都要上街轉經,並對僧人、乞丐進行佈施。
傍晚,幾個遠道而來的喇嘛的匆忙到訪,打亂了古藝廠裏原有的平靜。
土登曲扎很關心喇嘛們化緣的情況。
當談到寺院屋頂整修急需用錢時,土登曲扎已經著急得坐不住了。
相隔上百里的寺廟究竟與土登曲扎有什麼關係,讓他如此牽掛呢?
翻過海拔4800米高的崗巴拉山口,是西藏著名的聖湖——羊卓雍錯。
羊卓雍錯就像一個巨大的手掌,五個手指分別伸進五條山谷。位於西南方山谷中指的指尖上,坐落著一座古老的寺廟——打隆寺。
這裡是一大片河谷沖積平原,是浪卡子縣的主要糧食産區之一,百姓們種植了大面積的青稞。千年古剎打隆寺就座落在這裡。
年老的寺管會主任接待了土登,看上去他們是老相識了。
沒有過多的禮節,土登關心的是這些年久失修的古建築和壁畫。
打隆寺裏總共才有十幾名僧人,大都在外給百姓作法,寺裏只留了兩位年老的喇嘛照料日常事務。
從藏曆四月一日這天開始的薩嘎達瓦節也叫乞討節,要過一個月,這期間,藏區各地寺院都會組織僧人到拉薩去化緣。打隆寺歷史上第一次派僧人到拉薩化緣。聽説前幾天去拉薩化緣的喇嘛沒有籌到多少錢,寺管會主任決定再多派幾個人去。土登讓徒弟給自己的妻子寫了張條子,在拉薩化緣期間,打隆寺的喇嘛可以住在古藝廠裏。
土登留了下來,下午,他要帶徒弟一起,在寺裏做一些簡單的修復工作。
這尊巨大的蓮花生大師塑像,是土登曲扎四年前帶領幾個徒弟製作的。
徒弟第一次到打隆寺來,對這裡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打隆寺裏沒去化緣的喇嘛都來到大殿裏,他們各就各位,準備誦經。
西藏的雨季就要來臨,對於自己的寺院,這些僧人們所能做的,也只有用誦經來祈禱神靈的保祐了。
走進大殿,土登找一個位子坐下來,與寺裏的喇嘛們一起朗誦經文。
只見他嫻熟地披上袈裟,坐在這個看來不像是屬於他的寶座。此時的土登的內心深處似乎有許多感想,他到底會想起什麼呢?
土登曲扎的身世頗具傳奇色彩。
四十三年前,不丹王國一位名為鐵廓的活佛指認土登曲扎為唐東結布的第七世轉世靈童,並立他為打隆寺的活佛。當時因為打隆寺的條件有限,土登曲紮在曲水縣的鐵橋寺坐床,在拉薩哲蚌寺學經,十歲時被迎請到打隆寺。
但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西藏各大小寺院的活佛都被集中在一起,接收勞動改造。當時和土登一起接受改造的活佛中,就數他的年齡最小。
改革開放之後的1980年,土登曲扎又回到了打隆寺。但是過了九年世俗生活,這時的土登曲扎已經飽經風霜,他雖然坐在活佛的寶座上,但心已經不在寺院了。
於是,不久,土登曲扎走下神壇,成為一般的佛教信徒,並且結婚過起了普通人的生活。
八十年代末期,鐵廓活佛從不丹來到打隆寺,儘管這時土登曲扎已經還俗,但鐵廓活佛還是讓他帶領寺裏的僧人,儘快修復寺院,把宗教事業開展起來。為此,土登曲扎一方面自己動手,帶領徒弟和僧人維修寺院,另一方面,辦廠搞經營籌措資金。
土登的父親曾經是日喀則扎什倫布寺的一位管事,既懂得一些西藏古藝,又很擅長古董鑒賞,土登從小便得到父親的真傳,泥塑、布塑、角雕、骨雕、面具製作等技藝樣樣精通。
描楣畫柱,既是技術活,也是一個力氣活,在生意清淡的時候,土登有時也帶著徒弟走街串巷,攬一些這樣的活維持生計。
隨著西藏經濟的發展,拉薩人住的房屋也在發生著變化,但無論如何,總體風格還是很傳統的。門楣是房屋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某種意義上講,它不但代表一家的門面,也象徵著家族的地位和尊嚴,所以藏族人非常重視門楣的雕梁畫棟。
土登曲扎的母親蘇那曲珍是康區人,1953年藏曆8月10日,她在拉薩生下兒子土登曲扎,巧的是,土登曲扎的生日與蓮花生大師的生日是同一天,這讓她格外高興,她認為,與神同一天出生的孩子,日後肯定會有造化。果然,幾年之後,年僅四歲的土登曲扎,就被指認為唐東結布的轉世靈童。
土登後來要求還俗,母親同意了兒子的選擇
放著活佛不當,卻心甘情願地過著世俗人的生活,這也許只有土登曲扎自己能説得清楚。
同期聲:土登曲扎
以前第五世達賴喇嘛的經書裏記載有這樣一段話,一般的一個人做壞事,別人不會學他的,活佛這類有名的人,做一點壞事的話,千萬個人都跟著他學做壞事。所以這個話我一直記在心裏。因為什麼呢?如果當我當活佛,達不到(活佛)的要求,一旦我做的錯誤,別人當成好事就跟我學,很多人就都會走這個錯誤的路,所以我不當活佛的原因,其中之一是這個。
雖然已經還俗了,但土登一直忘不了他的寺院,每年都抽空回寺裏看看。
打隆村位於浪卡子縣的南部,這一帶與不丹王國接壤。吐蕃時期,這裡既是商隊的交通要道,又是集市交易的中心。
打隆寺始建於藏王松讚幹布時期,與大昭寺同期而建。據説文成公主進藏後,通過陰陽、五行歷算,推測出西藏整個地形是一個仰臥著的魔女,於是,在西藏各地興建了十幾座寺院,猶如十幾顆釘子,將魔女牢牢地釘住,百姓從此就可以安樂了。打隆寺就是這十幾座寺院中的一座。
起初,這個寺院是一座無門無派的小寺。十一世紀時,噶舉派中的分支達隆噶舉派的一位高僧,將寺院大規模擴建,並正式定名為打隆寺,同時歸依了藏傳佛教中的噶舉派,當時,噶舉派的勢力一度擴展到全藏,但在十三到十五世紀,與薩迦王朝的抗衡中,噶舉派被打得落花流水,許多噶舉派寺院被毀,打隆寺在那個時候改宗薩迦派。
打隆寺分上打隆和下打隆兩部分,下打隆就是現在的寺院,而位於山上的上打隆,早已成了斷壁殘垣。不過從這壯觀的廢墟上,我們可以看出打隆寺昔日的輝煌。
歷史上的打隆寺很有名氣,有許多先人留下的遺跡。像阿底峽這樣的大師等,都曾到過打隆寺講經説法。相傳,藏王松讚幹布也曾來這裡住過。
然而這一切都像這片廢墟一樣,把輝煌都留在了過去,留給了歷史。
近些年,全藏區的大小寺院都在修復。修復寺院的經費來源,一部分靠政府撥款,但絕大部分要靠信徒和遊客佈施。打隆寺地處偏遠山區,遊客很少光顧,基本上沒有經濟來源。
前幾年,政府曾經給打隆寺下撥了7萬元錢。但是僅僅修復寺院的金頂,就要花費100多萬元。兩年前土登籌到二十幾萬元,全部用來整修金頂,但工期還沒完錢就用光了。後來,每籌到一點錢,他就來寺裏修整一番,時至今日,也就修到現在這個程度。
土登曲扎來到打隆寺裏的第二天,天氣格外晴朗。
打隆村的一位百姓,給土登送來了早飯。
土登雖然還俗,但對信徒們來説,他仍然是人們心目中的活佛,土登永遠都會受到信徒們的愛戴和尊敬。
早飯過後,土登帶著徒弟來到大殿內。
這是打隆寺主供大殿,平時幾乎不點酥油燈,因為自從土登曲扎活佛還俗以後,打隆寺便沒有活佛了,所以朝拜的信徒比較少,佈施也少,酥油又很貴,因此,這裡只在藏曆初一或十五才點燃酥油燈,但今天活佛回來了,喇嘛們破例點燃了酥油燈。
大殿裏供奉的這尊釋迦牟尼塑像和其他的神像都是吐蕃時期的傑作,千年的時光流逝,它們仍然保存得非常完好。土登曲扎説,佛像後的佛光木雕群是十一世紀的作品,全部用白檀香木雕刻而成,雕工之精,造型之美,規模之大,在全藏區絕無僅有。
土登每次來,都和徒弟一起動手,小心翼翼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修復工作。
打隆寺大殿裏的這些壁畫,都是十世紀前後的作品,它們具有西藏早期壁畫的所有特點,同時又融入了敦煌壁畫的風格。
同期聲:土登曲扎
這種壁畫 ,比如説這打鼓的,很像內地內地敦煌一帶的壁畫的風格,因為什麼呢?西藏打鼓只能拿一個鼓杖打,可這是雙鼓杖打(打鼓),你看這些都是,很相似敦煌一帶(壁畫的風格)。還有這些人物像,還有這些雲彩的畫法,各方面都很像以前內地畫法的感覺,還有這些人物上面各種各樣人物的穿著打扮(跟內地)都很類似,山和雲的配合和顏色搭配,也有和敦煌(壁畫)類似的,也有古格(壁畫)的風格,這壁畫是薩迦法王。
在全藏區薩迦派寺院的壁畫中,薩迦法王畫像只剩下打隆寺這惟一的一幅。但寺院年久失修,大殿的屋頂多處漏雨,這些十分珍貴的壁畫已經變得模糊、斑駁,殘缺不全。修復打隆寺迫在眉睫。
一場春雨降臨了。打隆寺,這座千年古剎在風雨交加中飄搖。
同期聲:土登曲扎
現在關鍵是漏雨比較厲害,有人願意幫我們維修,可是呢,維修技術不懂的人來幫我們維修,也是毀壞性的一種維修,因為很多寺院類似情況出現過,就是在維修方面,舊的全部擦掉或者是拆掉重新修,這一類的全部是名義上是維修,其實是破壞,所以我最怕的就是這個。
這些唐卡看上去已經十分破舊了,但它們畫工精美,年代久遠,是打隆寺裏的無價之寶。每幅唐卡的後面,都寫有製作年代,大部分是十二世紀前後的作品,一幅布畫,能保存上千年之久實屬罕見。這在今天的西藏已經不多見了。有些外商聞訊前來,給每幅唐卡出價上千萬元,甚至有人承諾,只要打隆寺肯出讓這些唐卡中的任何一幅,就可以代為修復整個寺院。但這些沒能打動土登的心,他覺得,如果賣掉這些鎮寺之寶,要一座新寺院又有什麼用呢?
土登曲扎當初辦廠子的主要目的,是為了修復寺院中破舊的神像佛像和搶救開發西藏的古代藝術,眼下,贏利也是他主要考慮的問題之一,因為廠裏的學徒和工人全是來自於貧困、偏遠地區失去雙親的孤兒。
幾年間,土登曲扎先後收留過50多個孤兒和貧困家庭的子女。就在這個小院子裏,孩子最多時有二十多人,土登不但教他們學製作佛像的手藝,還請老師來教他們漢語和英語。現在,除了不願意離開老師的三個徒弟留在古藝廠以外,其他的孩子都已經出徒,他們多半都能自立門戶、養活自己了。
古藝廠的生意時好時壞,生意最好的時候,一年贏利了4萬多塊錢,那時,土登會發給孩子們一些零用錢。現在是做生意的淡季,土登只能供孩子們一日三餐。
訂做面具的外商沒有按時提貨,這打亂了土登曲扎的計劃。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坐等。土登決定外出找點活幹。
多年裏,土登曲扎帶領徒弟們參與了不少寺院文物和壁畫的搶救和修復,為了這些孩子的生計,也為了打隆寺的修復。他必須盡可能多的承攬些工程。
結果總是令土登感到失望。
一個寺廟的熟人告訴他,他們寺裏去年雇了一個專業工程隊,所有的整修工作都在去年就做完了。
看著這些被人整修一新的壁畫,土登心理很難過。他覺得,像這樣只是為了描繪一新,就失去了整修的意義,壁畫本身也失去了它原有的價值,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還不如不整修。
這一天,土登一無所獲。
約定的提貨時間早已過了一個多月,訂做這批面具的外商還是沒來。
白天要把這些面具拿到院子裏晾曬,晚上還得把它們收起來。這些事情,妻子唐小鳳默默地領著土登的徒弟們做了。
雖然已經有一個外地商人答應向土登曲扎提供援助,並邀請土登下半年到他們那裏舉辦西藏面具藝術展覽,根據合同約定,展覽會上出售面具所得,全部歸土登所有。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眼前土登曲扎還是要積極地籌錢。
既然做了凡人,就會擁有世間的一切煩惱。此時的土登心裏也許會默默地祈禱。
但是,誰能夠保祐這位昔日的活佛,明天,一定能籌到錢呢?
責編: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