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導:李汾元 攝像:王文超
在山西的偏遠山村,劉面換老人從小就生活在這窯洞老宅裏。老人的左臂至今殘疾,那是她14歲那年被日軍用槍托砸下的創傷,而在老人的心底裏,還有一段難言的傷痛深埋了半個多世紀。一個農家婦女以親身的血淚傷痛見證日本無法回避的侵華暴行。
和太行山相距千里之外的廣州,鳳儀萍教授也曾遭受過日軍的擄掠,老人的右手已經畸形,那是他14歲那年被日本監工用煤鏟砍下的傷痛,而老人還有一個伴隨了自己60年的精神支柱。這位當年的中國勞工以自己的悲慘遭遇控訴日本不可逃脫的戰爭罪惡。
劉面換出生在太行山區的這個閉塞山村,她的父母先後生養了9個孩子都夭折了,因此劉面換降生時,父親趕緊按照當地的風俗將磨好的白麵端到接生婆的手邊。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生下娃子來,就趕快放到籃子裏,那血呀水呀,放到面裏和起來,和起捏下個面娃娃。
父親用羊水和的面人替女兒受難,這惟一的孩子也就叫面換。
寶貝閨女一天天地長到9歲,此時正值1937年7月,這個小山村裏的人們並不知道日本已經發動全面的侵華戰爭.戰火使千萬的無辜平民逃離家園。
鳳儀萍的家在號稱東方巴黎的大上海,這年他7歲,是家裏8個孩子中的老小。僅在一個月後的1937年8月,日軍的鐵蹄就踩碎了上海市民的寧靜生活。
(採訪 鳳儀萍)
小飛機在頭頂上很低空的就看到紅膏藥旗,呼嘯,炸彈也丟下來了。
回去看到我父親還有幾個哥哥、嫂嫂提著木桶,提著水去救火。
戰火燒燬了鳳家經營的木材廠和老宅。
很快,日軍的鐵蹄踏向中國內地的廣袤土地。1942年,日軍繼續大舉進攻太行山區。
這一年劉面換已經14歲,一家三口守著兩間窯洞和一百多只山羊,過著平靜的日子。此時,日軍在30里外的進圭村修築炮樓建立據點,駐紮了一個小隊的日軍。
1942年3月的一天,劉面換和父母剛剛吃過早飯。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碗筷也都洗了,在炕上坐著,一下就衝進來了。
我還坐著,他(日本兵)就抓起來(我),我也不走,他(日本兵)就打,就是朝臉上打,腳踢手打,(我)那也不走,我反抗,我就不走,不走他們拉上(我),拉上就像殺豬一樣,拉上出去。
被日本兵拖出家門的劉面換不顧一切地掙扎著。
(採訪)
我媽在院裏,繞著院子(對著日本兵)磕頭,哭,大嗓子哭。
日軍又將劉面換捆起來帶到村口。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叫走,我還不走,我站著呢!他們拿著槍,扛的搶,拿那搶托子,砸在我肩膀上,砸得我肩膀上衣裳也架不住,就是這樣趔得呢!
劉面換被押到進圭村的日軍據點,丟進了一間陰冷的窯洞。
此時的上海街頭隨處是荷槍實彈的日軍。1944年8月的一天下午,上初一的鳳儀萍去找自己的老師,走到四川路橋的時候被日本兵攔住了去路。
(採訪 鳳儀萍)
查良民證!要查良民證,我往口袋一看,才發現口袋裏已經空了,空了以後呢,(日本兵)他不管你三七二十一,良民證沒有就站到旁邊,一下子把我們十幾個人,一下抓到一輛卡車上面。
鳳儀萍和這些素不相識的人不知道要被帶到哪。
(採訪 鳳儀萍)
很意外的,很突然的,一下車開走了,開到虹口的一個集中營。
驚恐的鳳儀萍無助地面對著日軍的刺刀。
十幾天后,集中營裏被關押的青壯年聚集到300多人,他們被用繩子和鐵絲連起來押到上海淞滬碼頭。在那個戰亂時期,這些孩子和青年人都是家裏的希望和棟樑,而他們始終無法把自己被抓的消息告訴親友。
傍晚時,他們被押上一艘輪船的底部貨艙裏。
(採訪 鳳儀萍)
到第二天的時候,有幾個人鑽到(輪船)上面去,到上面去一看,只看到海天茫茫,都是一片汪洋大海,大家有幾個人就嚎啕大哭。
在一片哭泣聲中,人們更多的是恐懼。
(採訪 鳳儀萍)
有幾個年紀大的説,很可能弄到海島上去把我們關起,把血抽幹以後,把人屍體丟到大海裏去,喂鯊魚。
面對茫茫大海,14歲的鳳儀萍真得以為到了生命的盡頭。
14歲的劉面換望著窯洞的窗戶哭喊著,同樣處在極度恐懼和無助之中。
在被侵略者踐踏的土地上,千萬無辜的家庭流離失所、妻離子散。在日軍的鐵蹄下,從山西的劉面換到上海的鳳儀萍,許許多多的父母都為失去自己的孩子悲痛欲絕!
這是山西盂縣的進圭村,當年,14歲的劉面換就是被押到這裡的日軍據點,她被關進這處窯洞沒多久,六七個日本兵就衝了進來。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他(日本兵)叫脫衣服,我就不脫,我就叫喚,他們就拿手絹把我的嘴堵上,想叫喚也不能了,人家過來脫你的衣服,你不脫也不行,(日本兵)過來揪住我脫了,一下扔了,扔到地下,一個一個日本兵過來就被他們欺負了。
當晚劉面換又被押到日軍小隊長的住處。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從枕頭底下掏出這麼長的刀子來,他説,看我殺了你,你説怕不怕,那就怕得活不了。
在進圭村的日軍據點,劉面換在恐懼、屈辱中熬過了第一個夜晚。
經過20 多天的輾轉,鳳儀萍等300多人被日本兵押送到北海道的角田煤礦,當天晚上就強迫他們換上特定的工服。
(採訪 鳳儀萍)
大罵,説,你們不要想逃跑,北海道四面全是海,你們長了翅膀也插翅難逃。
第二天一大早,14歲的鳳儀萍就被押到暗無天日的礦井下採煤。這些從上海街頭抓來的300多人被分隊編號,鳳儀萍被編為第二小隊41號,勞工們在井下的第一天就受到日本監工的辱罵。
(採訪 鳳儀萍)
他罵我們叫豬,最粗魯的話,什麼髒話都罵到我們頭上來。
日本監工的任意打罵,激怒了瘦小年少的鳳儀萍。
(採訪 鳳儀萍)
把我們當奴隸、牛馬來對待,人在這種絕路上也有一種反抗心理,我也回了他一句巴嘎(蠢豬),他巴嘎過來,我又巴嘎過去,他把我手一抓以後,把我的手攥住,把我這個手指給砍了。
年少的鳳儀萍在疼痛與悲憤中熬過了礦井裏的第一天。
劉面換在暗無天日的地獄裏。每天都要遭受七八個日本兵的折磨,幾天后,劉面換已經渾身浮腫,不能走路,後來她只能從窯洞爬著出來見見陽光。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給我開開門,我要出去上廁所,就想出去轉轉,看看太陽。
後來就不能走了,就是爬,爬出來,爬回去。
從窯洞到院門口的廁所只有十多米的距離,而劉面換卻要爬行十幾分鐘。
在日軍侵華戰爭的幾乎每一個據點,日軍都有計劃按比例地為駐軍配備慰安所,這是從1931年起,由日本最高當局和軍部直接策劃並秘密實施的日軍慰安婦制度。被擄掠的年輕婦女遍佈日軍侵犯的各個國家和地區。
與此同時,另一項罪惡的戰爭計劃也在秘密實施中。1942年11月,日本內閣會議通過了"關於華人勞工遣入日本內地的決議",決定強制押送中國勞工到日本勞動,強抓範圍包括中國十幾個省市,以及鳳儀萍的家鄉上海,被擄掠的中國勞工遍佈日本島國的200多個工礦和運輸企業。
這是當年中國勞工在日本煤礦的勞作鏡頭,勞工們稍有怠慢就可能招來死亡的懲罰。
(採訪 鳳儀萍)
這個工頭沒有一天是滿意的,他不幹,他站在那裏,棍子拿好,拿好以後敲你、罵你、揍你,你只能幹,幹了要好好幹,敲到哪,有一次一個同胞,一敲腦袋敲得開花了,一下沒聲音了。
勞工們還要忍受著饑餓和傷病,隨時面臨井下的意外死亡。
(採訪 鳳儀萍)
爬出礦井如果説呼吸到新鮮空氣,一股冷空氣進來,我們當時就想到,我們在最悲痛的地獄裏面,我們又煎熬了一天過來了,我們又多活了一天。
劉面換也在地獄裏數著受煎熬的時間。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墻上劃道子,過了一天要劃一道,再過一天再劃一道,熬盼著。
年少的劉面換和鳳儀萍都想到了死亡。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這還活什麼,被他們欺負了
(採訪 鳳儀萍)
我差點從山上跳下去,我吊也吊了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拿繩子上吊,再就是跳崖
(採訪 鳳儀萍)
反正到了北海道就是死亡、死亡、死亡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每天有人進來欺負你
在地獄裏熬到第50天,鳳儀萍從井下推著礦車上來,他已經下決心自殺。
(採訪 鳳儀萍)
懸崖峭壁一跳就跳下去,也看人家跳下去自殺,我説我也結束了生命算了,我要做那個舉動的時候,剛好兩位老師,費老師跟山老師把我一把抓住,小鳳,你不要走那條路,所以這樣子把我勸下來以後,把這個生死記錄的秘密公開給我。
費鐸和山耀良在國內都是小學老師,他們悄悄地用小本子記錄下大家的姓名和家庭住址,並用最簡潔的文字寫下勞工的死亡記錄。
(採訪 鳳儀萍)
你因為年紀最小,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是為了這個生死記錄本也要活下去。
費鐸老師在臨死前,把這本生死紀錄託付給了當時年齡最小的鳳儀萍。
劉面換的父親費盡週折了解到女兒的下落,他帶著借來的100元大洋,趕著一整圈的羊,送到進圭村的日軍炮樓裏。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許下人家了,許下説(病)好了還要來,這就放回來了。放回來,我父親從進圭村雇了個毛驢,我也不能騎,就趴到驢身上,趴到驢身上才回來,回來進了門我母親就哭,我父親也哭,我也哭。
把自己活著或死去的消息帶回家鄉,帶給親人,這是鳳儀萍不曾想過的事情。
(採訪 鳳儀萍)
我們當時説,叫做地獄是18層,在19層地獄裏面做這苦力。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
此時,遠離故土的鳳儀萍等勞工們,並不知道家鄉的土地上,人們正為抗戰的勝利徹夜歡呼。
在地獄裏一天天的煎熬中,鳳儀萍小心守護著生死記錄本,直到日本投降一個月後,兩位在北海道尋找美國戰俘的美軍士兵意外發現了這群華人勞工。此時,生死記錄本上記下的被打死、病死、餓死以及自殺的勞工人數達到了98人。
1945年的11月中旬,一艘海輪上的3000多人失聲痛哭,這是最後一批從日本回家的中國勞工倖存者。
(採訪 鳳儀萍)
當我們看到長江口岸的時候,我們大家3000多人跪在甲板上面,抱著大哭,祖國啊我的母親,我説你的孩子在日本北海道地獄裏重新活著回來了,大家把帽子,日本人的那些帽子都扔到長江口,扔下去了。
鳳儀萍回到上海家鄉後卻高興不起來,因為母親從他失蹤後就病倒了,已經生命垂危。
帶著身心所遭受的傷痕,鳳儀萍開始用功讀書。
(採訪 鳳儀萍)
腦子的創傷,肉體的創傷,吐煤屑的痰,不要咳嗽,一咳就一口煤屑的痰,我説怎麼辦呢,我説還是學醫吧。
1949年,鳳儀萍考取了江蘇醫學院,他將生死記錄本帶在身邊,一直努力尋訪著遇難同胞的親友,這成為鳳儀萍頑強生活和努力工作的精神支柱。
轉眼間,劉面換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因為那段經歷,劉面換被當地人看做寡婦,最後嫁給了比他大十歲的男人,婚後她生育了兩男三女,而難言的傷痛卻伴隨著她的一生。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一輩子也沒有舒服了,不幸福。生活幸福不幸福,心是不舒服.
1979年7月,鳳儀萍給日本媒體和社會團體寫信,控訴日本軍國主義的暴行,鳳儀萍和他的生死記錄本開始受到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日軍搶抓中國勞工的內幕逐漸被公之於世。
據半個世紀後披露的日本外務省《華人勞工工作情況調查報告書》記載,從1943年4月到1945年5月兩年期間,侵華日軍共從中國擄掠勞工169批,41762人,其中死亡10237人。
鳳儀萍是當年被抓到日本的年齡最小的中國勞工。
從1990年起,一些被日本搶抓的中國的勞工倖存者再次遠渡東瀛,這次是將日本政府告上法庭,要求謝罪道歉並予以經濟賠償。
1991年12月,韓國的日軍性暴力倖存者首先狀告日本政府。“日軍慰安婦制度”這個世人不曾知曉的戰爭罪惡由此被揭露出來。而當時中國還沒有受害婦女站到公眾面前。此時,羊泉村的一個民辦教師開始關注身邊當年受日軍性暴力侵害的倖存者,並踏進殘存的日軍據點調查取證。
(採訪 張雙兵 山西慰安婦志願調查者)
你第一次調查慰安婦是在什麼時候?
1992年12月份第一次來到這裡,這就是原來就這個樣子,一直沒有動,不同的就是這裡都塌了,左右邊都塌了,在這個院子裏面,日本鬼子把老百姓全趕到村子的西邊,在這裡就專門作為他們關押婦女的地方,就是日本政府所説的慰安所。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劉面換對任何人都絕口不提自己過去的傷痛。
在張雙兵的勸説下,劉面換所在的鄰近村莊就有57位當年被日軍強暴的婦女自願站出來控訴日軍暴行。
據中外學者的調查,中國是侵華日軍性暴力的最大受害國。
(採訪 蘇智良 中國慰安婦研究中心 主任)
我想無論是勞工還是慰安婦,戰爭時候的這種創傷,可以説都是伴隨著他的人生,或強或弱是一輩子。
雖然鳳儀萍是我國著名的泌尿學專家,幾十年來,他幫無數的病患者擺脫了痛苦,卻始終無法治愈自己右手,尤其是內心的創傷。
(採訪 鳳儀萍)
留了個悲痛的傷疤,每次一摸傷疤的感覺,我身體上面一個疼痛的感覺,到現在還是在痛覺,一個手指伸不直,伸出來就這樣子,彎又彎不起來。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一下打得不能動了,把這個肩膀打殘廢了,一直疼了一輩子,一輩子就是這殘廢,吃飯這個手不能端碗。
六十年前的傷痛,是鳳儀萍和劉面換一生的噩夢。
(採訪 鳳儀萍)
我要晚上做噩夢。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有時候夢見他們(日本鬼子)來了,怕得就是不能行,(日本鬼子)子抓來了,我也是嗚啦大叫地哭。
(採訪 鳳儀萍)
整個過程,怎麼被抓去,到日本,到了煤礦。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夢見黑夜(日本鬼子)來了拿著手電,照著看哪有人。
(採訪 鳳儀萍)
打死的,吊死的,餓死的,病死的。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直到現在也還要夢呢!
至今,這些無辜的戰爭受害者的噩夢並沒有終結。經過15年的漫長訴訟,中國勞工和慰安婦的訴訟案至今沒有公正的判決結果。
2005年4月5日清明節這天,鳳儀萍老人將伴隨自己60 年的生死記錄本捐贈給上海松滬抗戰紀念館。
(採訪 鳳儀萍)
説實話,等於我人體上捐了一個重要臟器,把我重要臟器割下來,捐獻給病人一樣。
這天,劉面換老人來到進圭村,一定要親自指認當年日軍強暴她的那處窯洞。從那次血淚傷痛之後,時間跨越了半個多世紀,老人從未踏進這個村莊。
(採訪 劉面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死了也記得了,死過的鬼也記得了。
現在就是不願意死,等著,等著看日本人怎樣做。
責編: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