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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傻傻《1993年的馬蹄》恰同學少年7月26日首播

央視國際 (2004年07月23日 10:41)

  李傻傻

  原名蒲荔子,生於1981年11月,湖南隆回人,,網易和《南方都市報》重點推薦作家,現就讀于西北大學中文系。著有 長篇小説《紅X》,散文集《被當作鬼的人》。

  我喜歡少年意氣。喜歡他們迅速戀愛,迅速分手,對生活懷著美好希望,最後親自體驗必將到來終於到來的悲劇。什麼事都得親自體驗一下才好玩。我明明知道戀愛到最後總是厭倦、無聊、痛苦,我可以懷著天真去愛。可能這也是所謂“少年人澄澈卻又老辣”的行事方式吧。我喜歡這樣。我現在的女友就是跟另外一個人鬥法搶來的,在談判和威脅中戰鬥,哈哈。我喜歡那種意氣風發、敢作敢為的人,我喜歡那種熱愛自由、敢愛敢恨的女人,就像杜十娘。

  

  一九九三年的馬蹄

  李傻傻

  北方的夏天和南方的酷熱截然不同,但是無論身處何地,我對回家同樣懷有莫名的恐懼,它像一陣雷陣雨,讓我爽快的同時,帶來了迅疾猛烈的衝擊力量。

  可能在我出生不久,河灘上還沒有馬匹嘶叫的時候,我們村就接上了電燈,所以我記憶裏沒有摸黑的記錄。後來竟然有兩三戶人買來十四寸黑白電視機,好像是金星牌的。它們無情地佔據了少年和兒童的大部分夜間時光。月光被隨意拋棄在收割後的稻田裏,清澈的眼睛裏跳動著一個個雪花一樣的屏幕。萬一停電的晚上,我們也許會呆在家裏,一邊聽剁豬草的聲音,一邊做作業,一邊想《封神榜》下一集的情節。偶爾,會聽到有趣的故事。有的是純粹有趣,有的教育著人,勵志、尚儉、勸善、行俠仗義、懲惡鋤姦、知識的力量是無窮的……讓我以為世界有説不出的美好,就算暫時不那麼美好的,也會被改造、剪除、扼殺,變得比美好更加美好。

  一九九三年,上初中之後,為數不多的幾則故事,變得跟我的家族密切相關。話題主要集中在如何做一匹千里馬,勤奮刻苦,光宗耀租。我是長孫,我不光宗耀租,誰光宗耀租。我爺爺總是説:你爸爸他們不能讀書,是怪那個社會,你們現在可以讀書了,就要攢勁,不要整天吊兒郎當。具體為什麼社會不讓我爸爸他們讀書了,我一直不甚了了;我想,那時不照樣有人考上了大學嗎?社會還是讓人上學的呀。

  直到有一次,我爺爺像一隻老黃牛一樣用目光上上下下地撫摩著我青春期的身體,説,力子,你不知道,那時你爸爸讀書成績很好,但是別人不讓他讀書啊。那時讀高中是靠推薦,公社都喊了廣播了,讓你爸爸去,但是寅升那時是黨委書記,他把你爸爸的名額給了他兒子了,還對你爸爸説公社讓他到茶場裏去。我聽了沒吭聲。爺爺繼續説,寅升説的那些話,你不知道有多撐人,我還記得那時是走到現在鍋毛屋前,我砍柴回來,遇見他了,他説:要是你們家裏以後能讀到書,我就舔乾淨你的屌!我爺爺説這些話的意思是:現在暫時沒人阻擋你讀書,趕快讀吧。人活著為了什麼?就為了爭一口氣。當然他的話還包含一些別的意思,但是當時,我相信他認為爭氣是一個很重要的目的。

  可惜我一點也不理解他的苦心。初中三年很快被我混了過去,我成績平平,勉強考上高中。高一有了點起色,馬上又跌落谷底。高三才弄到我爺爺夢寐以求的第一名,那時,我回去,真的看到他眉宇間透露出一股喜氣洋洋的英武之氣,再説起那個古老的家仇事件,歡喜也更多地代替了憤恨。

  在初中的後半部和高中的前半部,我的青春期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就過去了。不用説,我很煩。看到什麼煩什麼。我不願意回家。有一次,一個老師迎面撲來,質問我:你為什麼放假不回家?我如果知道就好了,其實沒有什麼高深的答案,一切只是因為我處在萬惡的青春期。

  我變成一個怕回家的人,那是哪一天?我無法回憶起這一切。在我比青春更小的時候,家確實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八歲那年,我爸爸打工去了,我媽媽帶著我和妹妹在家裏。那年夏天冰棒賣五分錢一根,綠豆冰棒一毛,雪糕兩毛。我唆使我妹妹嚷嚷要吃,沒想到被老辣的老媽一眼識破,她撇開妹妹直接對準我高聲呼喊:要吃冰棍,自己去擔煤炭。

  好像我小學時代學過一篇類似的課文,説的也是挑煤掙錢的事兒。一九八九年馬路還沒有修到深山的小煤礦,馬還只能在遙遠的河岸低頭吃草,打著響亮的響鼻。把一百斤煤炭從煤炭山裏挑到大路上,行程約三公里,可獲銀六角整。我那天一共得到一塊四的報酬,但是當天只領到五毛錢工資,老闆説財政緊。那幾天我妹妹把我奉若神明,但是當時我收工的時候,就像在地獄的邊緣歡天喜地地行走。我記得我那天挑得最重的一回也只有六十三斤,中途還把繩子弄斷了一回。那是一截電線。我於是跑到我奶奶家,拿了一根足夠結實的尼龍繩子。那真的是一根結實的繩子,一直到天黑收工,它還沒出現斷裂的痕跡,倒是我出現了。我手心裏五角攥著黑乎乎的人民幣,在我奶奶的溫情裏洄遊。那天我太累了,尤其是我的肩膀紅彤彤的,煞是好看。我很快栽倒在奶奶床上。那時的風是涼快的,還是熱的?我忘記了,它吹拂在我沾著濕發的前額上。天黑時奶奶試圖叫醒我,讓我回到我媽那裏去。我真的被她弄醒了,但是我不想動,我哪一塊肉,哪一跟毛都不想動。於是我繼續裝睡。最後奶奶動用了屢試不爽的那一招:捏鼻子!捏了一陣,我再裝就不像話了。但是我最終賴在了那裏,奶奶給我脫鞋,洗腳,給我洗完了她把自己的腳也洗了。整個過程她罵罵咧咧,但在此刻我的回憶中它們好像天堂的光輝。奶奶于2003年去世。我記得一九八九年在整個炎夏的夢裏我依然有喜形於色的興奮,手舞足蹈,意欲把自己的小收穫馬上告訴我奶奶,再告訴我媽媽。這比起後來我偶爾拿個什麼獎卻再也不願意向家人透露半點風聲一比,不能不讓人懷疑我對那些一同享受過歡樂的人是否産生了無微不至的防備。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大家都眉開眼笑的。畢竟,在一個農民家庭,出一個大學生不容易。而且,在這個農業人口遍佈神州大地的國度,要逃脫歷史賦予我的命運,不再漁樵耕,唯一辦法就是讀,讀書、考大學,等待鯉魚跳龍門那終極的一躍。因此,我的地位明顯地上升了。大家的希望和愛一旦在我身上得到了實現,就繼續加大他們的投資。誰也知道這並不一定就是無償的付出,因為誰也不知道以後自己家中的人就不會因此而受益。我的家族親戚們像我國所有農業人口那樣對權力懷有崇拜、敬畏、渴望等多種錯綜複雜的感情。我相信很多和我一樣出身農家的大學生,他們同樣被家族的責任所累。高行健説:“我主張一種冷的文學。”我也想説:“我主張一種涼的關係。”大家都別太熱乎了。但是現在,顯然已經不行了,顯然是無法實現的夙願了,因為不但有一層濃于水的血緣關係黏糊了所有人,更有一種耀眼的金錢之光籠罩著世界。

  好像考大學一直以來就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雖然我爺爺,我爸爸,我老師……一乾人等都對我説,好好讀書,別以為是為人家讀的。讀書是為自己,讀了書放在肚子裏,別人搶不走、偷不走……但是我知道,我讀書是為了很多東西。比如為了爭一口氣。甚至還有一個古怪的作用:打破我們家的人不能上考場的傳説。

  這個傳説是這樣的:我爺爺的爺爺也是一個讀書人,和一個姓卿的、一個我不知道他姓什麼的,三人結成兄弟,共讀聖賢書,齊赴八股試。據説三人之中以我爺爺的爺爺蒲維新學問最高,文章最好,放到今天次次考試都能得第一,但是考場之上,心神慌亂,文無章法。結果三人之中只有卿氏中舉,後來做到道臺一類的鳥官。於是從此以後,方圓幾十里,竟然都來傳説我們家這個故事。説別看平時那鳥樣,上了考場就迷糊了。後來這個神話被我堂姐首先打破,她成功地考取了一所本科大學。佳人嫌不夠,又趕我上陣,結果我不負眾望,成功地考取了一個二流大學。但是他們還不滿意,説,平時第一,考試也應該第一才對……説到底,我讀書,連這樣一個小小的事情都無法幹得完美,還談什麼為自己……

  我讀書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也不只是我一家人的事情。作為一個農民子弟,學費哪是那麼容易湊齊的,加之我又有點亂花錢,大手大腳,不把爸媽的血汗當回事,光靠我爸,我媽,根本解決不了什麼問題。所以我搭上了我爺爺奶奶的晚年,搭上了我叔叔的壯年,還得到其他若干好心人的資助。大學第一年,開學我一共拿了八千塊錢左右,那裏面可不止八家的錢。第二年也是。第三年也是。就因為這幾個錢的問題,把我爸爸的脾氣搞得很壞,竟然壞到揚言要殺人的地步。那是大一暑假。我天天在家裏切豬草,在我奶奶回來之前做好飯菜。有時突然哭了。不是感嘆身世悲苦,而是心裏難受。

  親戚們的資助,讓我在享受中承受著不能承受的道德之重。本來只是錢的問題,現在抽象到了道德的高度。每次回家,我必須以晚輩的身份感恩的身份去看望他們。如果我沒有去,那就是我沒有良心,是“黃眼珠(知恩不圖報的人)”。看見自己不想看見的人,並且還要陪笑臉,等於見到鍋裏有一隻蒼蠅,卻要歡天喜地地撈起來吃掉。還有那些無窮無盡的愛和希望,它們一遍遍地強姦著我,使我懷孕,使我不得開心顏。當我看到殷切的目光,我已經無法驚恐地大叫,就像被無數遍強姦的女人,我只能痛苦地閉上雙眼。這些本來可以帶給我快感的東西,我卻無法享受,只能無聲地容納。每年暑假,我都以“鍛鍊能力”為由遠離我愛的親人(我永遠愛的),隻身躲避在乾涸的渭水之濱。當我生病,臥床不起,我懷念那些罵罵咧咧的瞬間,我渴望拖著病體倒在老床上。微涼的晚風吹過我滾燙的額頭。我的上衣解開。媽媽端來一小碗的白粥。

  …… ……

  我相信很多農家孩子變為大學生之後,就由整個家族合作供養著。就像一個大工廠的無數股東,他們在設想著工廠的未來。他們給馬釘上了鐵蹄,套上了馬鞍,下一步,就是騎上你高聳的脊背,驅趕著你在通往煤礦的山路上奔跑……如果要我吐露我的心聲,比起接受無數人的資助,我更願意貸款上學,更願意支付利息,因為那只是經濟上的利害關係,我背負它依然能夠健步如飛,所有阻撓終將破碎。

責編:小文  來源:CCTV.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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