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警察故事》
訪問對象:張利生(九集紀錄片《警察故事》編導)
訪問時間:2005年6月20號
最早怎麼會想到拍《警察故事》,動機或契機是什麼
這得從收視率説起,去年播出了我拍的反映三峽移民的紀錄片《背影》(12集),收視率很高,其中最高收視率達到了0.71。當時製片人很高興,就説,你看能不能再拍一個高收視率的。我回去以後就左思右想,你看《背影》是一個歷史性的大題材,有利益衝突、有很多矛盾,就有故事。考慮到最後,我覺得收視率高的片子,就得找受眾覆蓋面大的,範圍寬一些的題材,得找大家都愛看的故事。這時候,就想到了警察。我想警察抓小偷的故事,就是大家都愛看的。於是就跟海淀公安分局聯絡,他們的外宣科表示非常支持。最先找到的是宋瑞宏,他抓的是偷自行車的賊,這都是關乎我們老百姓切身利益的,再有就是離老百姓稍微遠點的大案要案,看起來頗為神秘的特警隊。本來還想做歌舞廳裏的掃黃打非,經濟案件,後來沒有遇到合適的時機和案件,就沒有做。
在和警察局聯絡拍攝的過程中,他們有沒有對提出要求,對你的拍攝有沒有限定或約束?
限定或約束倒是談不上,但是並不是所有想拍得都能拍到。一方面,他們從安全的角度替我考慮,在一些真槍實彈的抓捕行動中,警力很緊張,他們不可能再派人保護我,而且我扛著攝像機比較顯眼,也有可能會暴露他們,給他們帶來麻煩。二是案件隨時可能發生,隨時會有進展,我不可能每次都及時趕到現場。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和警察局就會有這麼一個合作。他們都有外宣科,會有專人跟拍案件的偵破過程,他們的機器小,有夜視儀,十分適合這種跟蹤拍攝。而且這種影像資料是十分好看的,特別有現場感。最關鍵的是他們是警察,受過訓練,在現場可以從容處置,應急能力強,不會給抓捕偵查添亂,而且也很敬業。
《警察故事》裏,緊張刺激的抓捕場面,是您拍的還是警方的影像資料?
大部分是警方拍的。我們片子用了很多警察們跟蹤拍攝的影像資料。確實是好看。《警察故事》裏説重案隊偵破九二九持槍搶劫案那一集,警察發現三個嫌疑人的住處以後,決定對他們實施抓捕。當天晚上一直蹲守到三點半的時候,他們摸上樓去在門口聽到裏面的人還在説説笑笑,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們又都退下來。後來證明他們的判斷是正確的,當時有一個罪犯有點察覺,當天晚上他把自製的五四手槍上了膛放在臥室裏,而且後來屋子裏還搜出了一支雙管五連發獵槍。如果當天晚上硬攻,後果不堪設想。第二天早上,他們就制定了一個騙門的計劃,裝成物業上去敲門,説樓下漏水了,當時罪犯還在睡覺,敲了半天門,裏面就把門開開了,特警隊員一擁而上,抓捕過程十分的精彩,這些就是他們派宣傳科的人拍下來的,這個節目就用了三個人的素材。(嗯,我看了以後感覺現場感很強,很緊張。)但並不是所有的片子都能有第一手的資料。比如拍連環殺人案的那個小號手,故事本身十分曲折,很吸引人,但是所有的影像資料就只有不到兩分鐘的審問資料,那整個片子都使用採訪和情境的再現來講故事,可是卻存在這樣一個問題,就是不管再現場景拍攝的多麼講究,多麼真實,那種現場感、緊張感永遠比不上跟蹤拍攝的那種晃晃悠悠的畫面。《警察故事》裏有一集叫《毒梟末日》,就是少林寺緝毒的那集,那裏面的影像資料是一個叫甄拔的鄭州女警察拍的,比如她拍準備抓捕,當時都很緊張,她還和民警説話,説什麼時候抓,同事也為她,對面會不會看到我們在拍之類的。那種緊張感是演不出來的,確實能感染到觀眾,那裏面本身就有懸念,讓觀眾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逼著人往下看。
和警察局達成拍攝協議之後,就需要和具體的警察接觸,甚至要和他們達成一定程度的默契,才能拍好片子,這應該有一個磨合的過程吧?
在和他們接觸的時候,我很明確一個目的,就是把片子拍好。但是你不能完全只為了把片子拍好,不體諒別人,不為人家著想。這個過程其實和交朋友一樣,要讓接觸你的人認同你做事情的水平和人格,他們才會信任你。警察在破案子的時候要蹲守,一連幾天,非常的累,你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要求他來做你的採訪,得等他有時間的時候,和他聊天。在拍這個片子的過程中,我覺得和警察們接觸、交朋友所花的時間要遠遠超過我拍片子的時間,這不光是為拍攝奠定了很好的基礎,我也交了很多好朋友。那比如説北京抓捕能手宋瑞宏,他比較有名,也有很多新聞單位採訪過他,他很有性格,他不喜歡的人,他就不理。在我最早和他接觸的時候,我要讓他明白我的誠意,我不會影響它的工作,並且我的拍攝也許會對他的工作有促進。他工作非常辛苦,常常沒有辦法按點兒買飯吃。有時我會幫他買點乾糧和水,他還覺得我太客氣了,緊讓慢讓,類似小細節積累多了,他會明白我不是在利用他,而是真得想交這個朋友。我後來也跟著他一塊兒蹲守,真的是夜以繼日,連著好幾天,一熬就是到淩晨三四點,他會覺得我和他是一樣的,雖然工作不同,但我們都為想做的事情賣命、吃苦受罪不在話下,這樣他就認同了我。我也發現他並不是像剛接觸時那麼倔呼呼、硬邦邦的,其實他是一個特別熱愛生活的人,攝影、寫作、朗誦詩文、養鴿子、養馬,都很有幾下子,本質上是很浪漫、很有想法和毅力的一個人。
我覺得講宋瑞宏故事的《捉賊記》很好看,裏面也有您和他一起蹲守的場景,什麼感覺?
累。警察有多累,我有多累。拍這個片子是我所做的一個嘗試,而這種嘗試在拍攝法制類的節目時也不容易行得通。很少見。一是時間問題,拍這個系列前後我用了半年的時間,拍重案隊,從有線索開始跟蹤一個案子,跟了一個多月,最後就出來一集三十分鐘的片子,這種嘗試是不符合現在電視製作的要求的,機器、經費、製作週期全部都大大地超出了許可範圍。一集這樣的片子,按現在的要求應該是六七天出片,所以如果以後再拍,只能像現在大部分法制類的節目一樣,最好能找到一個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而且這是個好故事,便於做文章,並且還留下了比較精彩的影像資料,這樣才不至於事倍功半。
案情的發展瞬息萬變,您的攝像機能跟得上案子的進展嗎?
這個答案絕對是否定的,而且有些時候會讓我覺得很遺憾。但這種遺憾又是必然的,因為我們所拍的畢竟不是電影電視劇,我也不是一線抓捕隊員,永遠都不可能在每一個最佳的時間到場。而且有時候即使在場,我也必須在不影響警察的工作的前提下。不能説為了我拍到好看的,就影響他們的行動,甚至暴露他們的行動意圖,給他們造成危險。比如説拍KTV抓捕那一場,我當時扛著一個大機器,就被要求留在車裏面,他們説等他們撲上去以後,我才可以下去拍,所以當他們衝上去和犯人搏鬥的時候,我是在汽車裏拍攝,很模糊,但那種現場感已經足夠刺激了。
那您也相當於和罪犯擦身而過了,覺得自己有危險嗎?
危險是肯定的。有一次拍片的時候,警察在門口抓捕了一名嫌疑人,他當場供出裏面還有七個人,並且有槍支彈藥。當時警力不足,他們又不允許我進去跟拍,他們留了一個人在車上看嫌疑人,並且讓我和那個警察一起,把嫌疑人夾在中間。那個時候我覺得很緊張,我的第一任務不再是拍攝,而是要看住這個人,這也算是個考驗。警察突擊,他們有可能可以抓到裏面的人,也有可能抓不到,逃犯有可能會出來營救這個嫌疑人,甚至對車裏射擊。在那個時候,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不僅是我,我想警察本身也是會緊張的,當然他們比我們要更熟悉這些場面,但他們也是普通人,都那麼年輕,也珍惜生命。只是他們的職責要求他們必須去尋找搜捕危害公共利益和百姓人身安全的嫌疑人,在危險的時候第一個向前衝。然而,珍愛生命,回避危險和不怕死並不矛盾,也是理應如此的。
在您拍這個片子前後,對警察的看法有變化嗎?
警察這個行業形象,前些年在社會上不是很好,他們中間有一小部分人利用職權作了一些老百姓不喜歡的事情,很影響形象。我以前在東方時空工作的時候也拍過個別不好的警察,作為一個老百姓,我和老百姓的看法是一樣的,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我以前的經歷讓我比老百姓對其中的背景有更多一層的了解。拍完《警察故事》之後,我對他們的看法確實有一些改變。我覺得不能用一般表象的東西去理解警察。打個比方説,表面上有些人有時説話帶臟字,穿著打扮、行為方式你也絕對看不出來他是一個警察,甚至有時候就像是一個小痞子,但這就是他們的工作所需要的,必須看起來就像一個壞人,要不然就當不了臥底,讓人一眼就認出來了。而且警察確實是辛苦和危險。大家可能覺得現在是和平年代,哪有那麼危險。實際上,就拿北京來説,每天都有案件發生,就在你我身邊,從搶劫、偷盜到大的命案,什麼事情都有。現在好像公安部又有一條規定,叫命案必破,這樣對刑警的壓力更大,雖然這個壓力也能變成一個動力。他們怎樣辛苦,你不在現場是體會不到的。片子裏就有這樣的場景,跟蹤逃犯,常常需要多天的墩守,5天就睡幾小時,但抓人的時候,恰恰需要好的體力,這就要平時鍛鍊好,休息好,可往往幾天的守候,特別的耗體力,你必須一發制人啊,必須撲上去就摁倒了。而且一般的抓捕一個人,需要的正常警力是二到四人,在我跟拍的案子裏,經常是一對一,甚至有時候嫌疑人比警察還要多。比如我在海南拍緝毒的時候,我們希望警察能用他們的小型攝像機多拍些抓捕場面,他們的頭兒苦笑著説,不是不想拍,很多時候都是我們5、6個警察對五、六個犯人,不可能再拍了。他們也都是青春年少,二、三十歲的年紀,可是每一天都有可能失去生命,《警察故事》裏有一集叫《追兇四百天》,裏面週口的那個女幹警,她在執行任務前,就寫好了遺書,偷偷塞在七歲兒子的枕頭底下,事先做個準備啊,萬一齣了事情也好有個交待,所以説,他們承受的壓力和辛苦勞累程度真得是我們難以想象的。二十多年前,為了搞攝影,我曾經去拍過煤礦。我從一個巷道走進去,一直走了四個小時,才重見天日。這四個小時裏,走得很艱難,有些地方很窄,需要匍匐前進,一路上只見到昏黃的燈光、礦工和來回的拖車。從那裏面出來以後,我覺得我對礦工這個群體頓時特別理解。那會兒他們的工資都挺高的,我出來以後就想,他們拿一千、一萬都不為過,因為他們的工作環境是這樣的,而且隨時可能因為積水和瓦斯失去生命。從某種程度上説,警察比礦工面臨的危險可能會更多,他們要面對各種意想不到的危險。比如説現在有這樣的規定,販賣、攜帶超過五百克的毒品可以槍斃。那如果這樣的人面對抓捕的時候,他肯定會抓住最後的一根稻草,一線生機,困獸猶鬥啊,每次較量都是殊死搏鬥。我在雲南見過幾個緝毒民警,他們個個身上都有傷。我們的警察有多危險,並不是很難想象的事兒。
且不説重案隊,宋瑞宏他所面對的是偷自行車的賊,但是他受的苦外人也很難想象。最初我開始拍他的時候是冬天,他在一個居民樓十幾層的樓道裏監視一個小偷,窗戶必須是打開的,北京冬天的風,又幹又冷,一天下來,臉都吹壞了。而且用眼十分厲害,一整天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偷,用他的話説,他的精氣神都從眼睛裏溜走了,被吸出去了。在蹲守的時候,他輕易不敢喝水,儘量不能上廁所,因為就在他上廁所的那一刻,也許小偷就會作案了。他和我説,有時候蹲守一天后回到家小解,那尿就像米湯一樣,純粹是憋得,對身體特別不好。他身上也有抓賊受的傷,每天早上都得吃好幾種藥材能提得起精神。腰和胳膊都不太靈光了。
警察故事中有一小部分已在中央十二套的社會與法頻道中播出過,反響如何,對您片中出現的警察有沒有什麼樣的影響?
反響特別的好。觀眾來信,打電話的很多,都説很好看。都反映説很好看。對警察的影響,還説宋瑞宏,因為我和他聯絡比較多。他對於抓捕小偷,好像是一種愛好,有一種激情,用他同事的話説,就跟打了雞血似的。以前,他週末一去加班,同事們都覺得頭大,因為他抓捕了小偷以後,要作證取證,同事們就都跟著他加班加點,經常得加班到夜裏三、四點才行。片子播出後,對他和他同事之間的互相理解會有一些促進作用。我想我的片子也會讓老百姓了解警察、理解警察,也會起到一個消除隔閡的作用。還有點小作用,我想還有點科教片的作用。你想,誰家沒有一兩輛自行車,誰家又沒有丟過車。如果把一個人的車子挪個地兒,他下樓來沒看見自己的自行車,心裏保準咯噔一下,肯定第一反應是車子丟了。這就説明,丟自行車這個事情很普遍,是老百姓都會遇到的。宋瑞宏就是這麼一個專門抓偷自行車的人的警察,他選的就是和老百姓息息相關的這一件事。在片子裏面,包括他對小偷的刻畫,對老百姓當場講解那種鎖比較牢靠,比較能防範小偷。這可是實實在在對老百姓有用的事兒。
對你的影響呢,是不是現在不用擔心開車違規被抓?
呵呵,那怎麼能行,我現在也不開車。其實説不上什麼影響,我只是覺得片子播出後,我又有了很多朋友。就是前幾天的時候,我接到宋瑞宏的電話,我不是正要搬家嘛。他就和我説,老張,你喜歡五葉楓嗎,就是那種到秋天就特別紅的楓樹,他説,我在一個小土坡上蹲守的時候,發現了一株一尺多高的小苗,長得特別好,你要是喜歡,我哪天就給你挖了送過去。這完全就是朋友的感覺,沒有一點公事公辦的味道。
責編: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