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衛視中文臺副臺長 劉春
一直想説説紀錄片。
我跟文學創作絕緣已經多年,但我一直堅持做一個文學愛好者,訂閱了很多文學雜誌,雖然好看的作品越來越少,我的文學品味也江河日下,但一點都不妨礙文學伴我度過無數寂寥的歲月。我一個中年人,一直糾纏于那些虛構的情境,文學構成我生命中最溫暖最詩意的部分。
夏日的一個黃昏,我一邊在三里屯酒吧等人,一邊翻看著北島在《收穫》發表的有關詩歌的文章,那些金屬般嘹亮的乾淨字句一次次撞擊我,裏爾克、帕斯捷爾納克、狄蘭-托馬斯-----北島選擇的詩人非常宏偉地懸挂在我八十年代的天空上,我看著,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夕陽深處飛過沉默的鳥群,那樣美麗而淒涼的文字,最終的結局也只是美麗而淒涼。那個黃昏,那個在夜晚之前無比寂靜的街道,那些昏昏欲睡的酒保和交叉斑駁的樹影,那些在歲月長河中被垃圾和泡沫淹沒的詩歌與詩人,那些曾經駐足我們青春窗口又轉瞬即逝的語言和影像,讓我想了很多,當然,也想到了紀錄片。
如果説,我的八十年代被詩歌佔領,那麼,泥沙俱下的九十年代,我所仰望的彼岸我所棲息的小島,無不與紀錄片有關,它是用鏡頭寫作的詩歌,它和詩歌一樣照亮了我們這一代電視人的心靈,讓我們在職業的操作與學習中有了理想的氣息,讓我們這些粗糙的電視人在鏡頭深處埋進了許多的美麗與抒情。在這個意義上,是紀錄片讓我們的電視職業多了一些藝術家的感覺。
如同八十年代,我們交換著那些詩歌手冊,在九十年代,我們分享著輾轉得到的紀錄片錄像帶,昏暗的光線,模糊的畫面,濃重的煙霧,幾個湊到一起的頭,幾顆為藝術與生命而激動的心,幾瓶酒-------這一幕,與八十年代詩人的小屋或小酒館何其相似。更有趣的是,幾乎所有紀錄片創作者,都有過熱愛詩歌的經歷,而很多詩人,也轉入紀錄片創作的隊伍,你看過於堅的詩《尚義街六號》,那裏面的“老吳”就是後來鼎鼎大名的導演吳文光,他的《流浪北京》《紅衛兵》《江湖》紅極一時。而傑出的詩人于堅,也在觀望紀錄片很久之後,羞澀地抗起了攝影機。
我一直想,難道詩歌和紀錄片之間有什麼隱秘的聯絡嗎?
從作品的表層結構看,詩歌和紀錄片簡直是格格不入,一個抒情,一個敘事;一個唯美,一個求真;一個文字,一個影像;一個簡單乾淨直指心靈,一個強調社會的豐富和命運的曲折;一個強烈的主觀性,是靈魂的獨白,一個最講究客觀性,是社會的寫真;等等。我相信,將紀錄片比作詩歌,會讓我的那些紀錄片朋友狂笑不已:拜託老大,你過時了,真不懂紀錄片了。
但是,我有我的理由,我堅持,紀錄片就是詩歌。
列舉我那些胡説八道的理由:
一、 我接觸的紀錄片作者都有濃郁的詩人氣質,傑出的紀錄片人陳曉卿為紀念我們共同的一個朋友曾寫了《白衣飄飄的紀錄片時代》,一個美麗淒涼的名字,看上去就是詩人。
二、 二、我所看過的紀錄片都是詩,在它冷靜冰涼的物質外殼下,是難以言表的抒情氣質。九十年代初,康健寧的《沙與海》有幾段很是經典,孤獨的沙棗樹,千年安息的駝骨,以及在沙坡上悄然滑行的紅衣女孩。很多紀錄片都以內蘊的詩意衝擊著我們業已疲憊的心,做《DV新世代》時,一部叫《雪落伊犁》的短片,雪花無語,在藍色的夜空靜靜流淌,如淚水,如難以挽回的青春背影,我看了,只能無語。
三、 很多優秀的詩歌其實是紀錄片的影像敘述手法,比如裏爾克的《秋》---“落葉了,仿佛從那遙遠的空中,/好似天國裏的花園都已凋萎,/枯葉擺著手,不情願地往下落。/在一個個夜裏,沉重在地球/也離開了星群,落進了寂寞。/我們大家都在墜落。這只手/也在墜落。瞧,所有人全在墜落-----”請注意最後幾句,轉化為影像,就是兩極鏡頭。
四、 詩歌和紀錄片都是知識分子所愛好,屬於小眾作品,非要讓它大眾化,比如大躍進中的賽詩會,就有點擰巴了,現在的紀錄片欄目,要麼收視極差,要麼挂羊頭賣狗肉,播的是專題片[比如我們的《大視野》],要麼拿紀錄片做原材料,捏巴捏巴做成個新玩意兒[比如陳曉卿老師的《見證》],即使熱鬧,也跟紀錄片本身沒多大關係。
五、 因為小眾,必然邊緣。在一個大眾狂歡的媒體時代,紀錄片遲早如詩歌,説自己的話,曬自己的太陽,享受或承受自己的寂寞。我接觸過很多圈子,發現最相似的是詩歌圈和紀錄片圈,在爭爭吵吵煙霧酒精中,大家都小心奕奕維護著彼此最脆弱的驕傲。我們的心像玻璃。
在一個被無數次複製的黃昏,我的絮叨充滿了無奈。我沒創作過什麼紀錄片作品,正如我沒寫出什麼像樣的詩歌,我只是一個愛好者,在他們的門檻外仰望天國的光芒。但是,有時我比他們更失落,因為“我們大家全在墜落。這只手/也在墜落。瞧,所有人全在墜落”。
責編: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