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三日,時任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的鄧小平收到一份報告。
這份報告是國務院副總理薄一波寫的,內容是有關山西犧盟會和新軍落實政策的問題。
薄一波是當年山西犧盟會和新軍的主要領導,親歷了那段重要的歷史時刻,他在報告中回顧了犧盟會和新軍的歷史,並且説:“這個問題本來是清楚的,卻被林彪、四人幫搞亂了。……有成千上萬幹部受到牽連,受到不同程度的迫害,有不少人的問題至今未能解決,希望中央予以澄清。”
薄一波報告中還提到總政治部一九五二年和一九五五年關於計算山西新軍軍齡的兩個矛盾規定,即是按實際參加決死隊時間算軍齡,還是從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事變”起算軍齡,請求中央“儘快做出定論,以安人心”。
鄧小平看到薄一波的報告,當即批示:“這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應予澄清。可由總政發一通知,重申五二年二月的規定。鄧小平 九月二十三日。”
所謂“五二年的規定”,就是按照實際參加決死隊時間算軍齡。那麼這兩個規定中反復提到的“十二月晉西事變”是怎麼回事呢?
陜西宜川縣秋林鎮的上、下葫蘆村是二戰區政治部和犧盟總會所在地。綏晉公署政治部副主任劉岱峰原來是共産黨員,脫黨後,仍然秘密地為犧盟會工作,他和犧盟會負責人牛蔭冠都住在這裡。決死二縱隊政治主任韓鈞和夫人張慧君也住在這裡。
韓鈞是一個月前來秋林參加閻錫山召開的“民族革命同志會”代表大會的。為了預防不測,犧盟會和新軍的主要負責人薄一波等都沒來。會開完了,閻錫山故伎重演,不讓韓鈞離開秋林。
當初決死二縱隊成立時,薄一波提名從草嵐子監獄出來的韓鈞當政委,閻錫山不同意,説韓鈞不是山西人,不可靠。因此,韓鈞當了政治主任,張文昂當了政委。但閻錫山知道韓鈞在部隊是很有號召力的,所以執意留下韓鈞並非沒有用意。
此時,秋林會議開過半年了,新軍番號雖説取消了,但薄一波等人並沒來閻錫山這裡走馬上任,軍隊依然掌握在薄一波他們手裏,就是説新軍問題還不算解決,閻錫山為此非常著急。
蔣介石對解決新軍的事也很著急,他許諾閻錫山,新軍問題解決後,可以給閻錫山三十萬法幣,兩萬新兵;解決不了,調閻錫山去蘭州西北行營任主任。這是一筆交易。
閻錫山用文的辦法不行,但是武力解決新軍,又師出無名。怎麼辦呢?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五日,閻錫山派代表,通過當時的山西省偽省長蘇體仁牽線搭橋,到臨汾與日軍清水師團的山下參謀秘密談判,達成四條協議。這又是一筆交易。
就在這次“臨汾會議”中,閻錫山制定了進攻新軍的具體部署。這個部署就是,由閻錫山下達命令發起一個對日作戰的“冬季攻勢”,決死二縱隊作為第一梯隊直接與日軍接火,閻錫山的晉綏軍作為二梯隊部署在決死二縱隊後面;以決死二縱隊的實力和日軍正規師團作戰,力量懸殊極大,後果可想而知;如果二縱隊不和日軍交戰,身後的晉綏軍就以“抗命”為由收拾二縱隊。二縱隊無論打還是不打,都是死路一條。
這是一條“借刀殺人”的計謀。
在閻錫山身邊工作的劉岱峰對閻錫山的部署有所察覺,他把情況秘密告訴了韓鈞。於是,韓鈞一再找梁化之,要求立即回部隊。開始,梁化之總是藉故不見。可是到了十一月下旬的一天,梁化之卻很爽快地答應了韓鈞的要求。
韓鈞沒有按照梁化之指定的路線走,因為曾有許多慘痛的教訓。新軍二一三旅是犧盟會組建起來的,閻錫山讓犧盟會負責人牛蔭冠推薦一個旅長,牛蔭冠推薦了共産黨員郝玉璽。不久前郝玉璽從秋林返回部隊途中,被接到閻錫山密令的晉綏軍抓起來槍殺了,犧牲時年僅二十三歲。
張光:“實際上人家那個時候在第二天就要暗殺他了,渡河過來以後就要走,已經是很晚了,他就叫上這三個警衛員拉馬就到了山坡坡上,他一個人,那時候也看不出來是一個首長,和士兵一個樣,他就自己徒步走到到城裏頭,找了一個小的洗澡堂,洗了個澡,睡了一覺,天還沒有亮,騎上馬快馬加鞭,經過不到兩天的時候,回到隰縣,回到他的政治部了。”
韓鈞走後,有人問梁化之韓鈞走了嗎?梁冷笑道,走是走了,這一走,即成永訣。
張光:“回去以後就給來了個電報,説平安抵達,閻錫山氣的呀,就摔東西了,哎呀,就整整罵了梁化之一頓。”
這時,日軍已按“臨汾會議”部署,將一些據點讓了出來,晉綏軍趁虛而入,進入決死二縱隊的防區,和日軍共同形成對決死二縱隊還有八路軍晉西支隊的包圍。
決死二縱隊四團三營七連指導員楊劍龍:“十二月二十七號晚上,韓鈞回到縱隊,回到縱隊部來,第二天召集縱隊的幹部開會,領導人開會講了這個情況,説危險。”
就在韓鈞回部隊的同時,第六專署武裝科科長田傑三在大寧縣得到一條來自秋林的重要情報,於是火速趕回部隊。
田傑三:“我回來的時候正是韓鈞開會的時候,究竟打不打仗,正在這個問題上爭論呢,我就説了,説敵人準備五十個團,還有三個炮兵團,要打我們,還有傅作義那個六十二師到了永和關了,永和縣有個黃河渡口叫永和關,到永和關了,這些情報呢,大部分是真的,所以韓鈞聽了以後他就很激動,他説敵人已經要下手了,我們不動等什麼,老子坐監獄的時候也沒低過頭,打。”
決死二縱隊政委張文昂雖然也感到形勢嚴峻,但事出突然,有些猶豫。他覺得事態並沒有發展到那麼嚴重的地步,認為韓鈞是有些神經過敏。韓鈞反駁道:六十一軍已經把我們的地盤都佔了,連小日本也得寸進尺,逼到咱的眼皮底下了,你可千萬不能麻痹呀。
會議陷入僵局,為慎重起見,張文昂專門給遠在秋林的第二戰區政治部副主任劉岱峰發去一封電報。
張光:“(電文説)韓鈞回來神經過敏,説是那麼嚴重,是不是那樣,(把電報)給了劉岱峰了,劉岱峰看了這個電報以後,沒有叫梁化之看,馬上(回電)聽韓鈞的。”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一日,閻錫山以二戰區司令長官名義給決死二縱隊下達了“冬季攻勢”的電報命令。
閻錫山命令二縱隊十三個團部署于第一線,準時于十二月五日向同蒲鐵路靈石、霍縣段的日軍進攻,而晉綏軍四十七個團作為預備隊緊隨二縱隊後面,形成所謂的第二梯隊,實際是借助日軍對二縱隊前後夾擊。
決死二縱隊斷然拒絕了閻錫山的命令,決定武裝自衛。韓鈞還以個人名義給閻錫山發了一份電報:大意如此:
總座伯川先生:
六十一軍欺我太甚,甘做漢奸。學生誓與二縱隊萬餘健兒,為總座爭一偉大勝利……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學生韓鈞
楊劍龍:“閻錫山説韓鈞造反,他不承認我和他是部屬關係,他是我的部下,他只承認他是我的學生。韓鈞造反,所以就要下命令,撤職拿辦。”
其實韓鈞反不反,閻錫山都要向新軍進攻的,就在他給二縱隊下達“冬季攻勢”命令的同時,讓部下楊銘宸秘密通知自己在決死二縱隊的心腹、決死二縱隊隊長艾子謙和六團團長陳雉青趕緊離開部隊。這是楊銘宸給秋林的回電,電文説,已多次通知艾子謙和陳雉青率眾撤離二縱隊;並且報告説,一九六旅旅部及永和縣犧盟會已被十九軍解除武裝。
楊劍龍:“這顯然證明他就是陰謀要消滅我們,毫無抗日的意願,是勾結日本人消滅決死二縱隊,這個陰謀是清清楚楚的,韓鈞同志的判斷從此證明是非常正確的。”
既然韓鈞反了,閻錫山則可以借機欺騙輿論,混淆視聽。於是,閻錫山據此誣指二縱隊“叛變”,是叛軍,通電討伐。十二月事變就這樣開始了。
閻錫山的晉綏軍首先策動新軍中的舊軍官嘩變,逮捕和槍殺新軍中的進步官兵。他們襲擊了晉西十幾個縣的縣政府和犧盟會,殺害了五百多名共産黨縣長和犧盟會幹部。
事變很快蔓延到晉東南決死三縱隊所在區域。十二月二十三日上午,正在沁水縣決死三縱隊劇團講課的八總隊宣傳幹事馬明忽然接到通知,立刻去總隊部開會。
決死三縱隊八總隊政治部宣傳幹事馬明:“人到齊了,突然就發生情況了,事前一點也沒想到,就是那個反動的一個副總隊長,也就是副團長,袁士璉連。他帶著一幫人,就是武裝人員,突然就把這個會場給包圍了。會場內外佈滿崗哨,都是荷槍實彈啊!這個時候,我們説壞了,覺得情況變了,這太突然了,接著讓到會的人一個一個從會場裏往出走,走的時候啊,大隊長、中隊長,因為這都是原來舊軍隊的派進來的,都放了,剩下的政工人員出來一個就拿繩子綁一個,先是用細繩子,綁起來以後,用一個粗繩子把你給串起來。”
不久,馬明和戰友們被武裝押送到晉城大南溝村,被囚禁在這座閣樓上。
馬明:“等到二十五號半夜的時候,突然敵人叫了七位同志,其中就有政治部主任,一個老紅軍還有三個連長,還有兩個指導員,一共七位,叫去了。我們就猜,叫過去幹什麼呢?也鬧不清楚,後來就沒有再叫人,但是後來就聽到槍聲響了,大家的心情很沉重,低頭默哀,表示對烈士的悼念。”
由孫楚指揮的閻錫山第八集團軍,摧毀了沁水、陽城、晉城、浮山等七縣抗日民主政權,逮捕殺害了許多犧盟會幹部,由於決死三縱隊內部的反動軍官叛變,三個主力團被拉走了。
秋林犧盟總會的工作人員和參加受訓的犧盟會幹部,在牛蔭冠和劉岱峰的安排與幫助下,分批撤離到安全地區。閻錫山讓牛蔭冠到一戰區衛立煌處接洽公務,並指定了路線,牛蔭冠識破這是閻借刀殺人的計謀,離開秋林後晝夜兼程到達八路軍三五九旅。後來到達晉西北根據地。
決死縱隊在事變前已有準備,加之和八路軍總部在一起,所以沒受損失。決死二縱隊在自衛反擊中與舊軍殊死決戰。
決死二縱隊和八路軍晉西支隊與晉綏軍激戰數日後,轉入晉西北。中共中央軍委電令晉西北部隊接應決死二縱隊北上,同時急令一二零師從晉察冀趕回晉西北,以反擊晉綏軍的進攻。
張文昂、韓鈞率領二縱隊在晉西北和一二零師以及新軍的決死四縱隊、暫編第一師、工衛旅勝利會師,並於一九四零年一月在山西臨縣召開“粉碎十二月事變”祝捷大會。
在新軍和八路軍的反擊下,閻錫山發動的十二月事變被粉碎了,他想消滅新軍的計劃落了空。
十二月事變後,共産黨內有些同志主張和閻錫山完全決裂。中共中央和毛澤東特別強調,要繼續團結閻錫山留在抗日陣營內。在此之前,朱德就明確表示,我們同閻錫山搞統一戰線,要促進他抗日,棄之則不義。
毛澤東親筆為新軍擬了一份致閻錫山的電稿,毛澤東指示此電用薄一波的名義發出。意思是犧盟會、新軍願繼續在閻錫山的領導下,堅持進步,團結抗戰到底。
次年二月,毛澤東又派王若飛、蕭勁光去陜西秋林見閻錫山,並帶去了他的親筆信。這封信寫得極為懇切。
據説閻錫山將信讀了兩遍,似有所觸動。閻錫山表示,新軍問題已交國民黨中央,他已不好説話,只好讓其自然演變,不了自了了。
粉碎十二月事變以後, 決死隊四個縱隊、工衛旅等新軍各部經過整編,分別加入八路軍一二九師、一二零師和一一五師戰鬥序列;
犧盟會停止工作,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至此,山西“特殊形式的統一戰線”不復存在。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薄一波去延安參加共産黨七大,到延安的第二天就被毛澤東招到棗園談話。這是薄一波第一次見到毛澤東,毛澤東這次和薄一波見面,談了八個鐘頭,談到犧盟會和新軍的工作,毛澤東説:你們以少數人團結了多數人,取得了勝利,這是我們黨統一戰線政策的一個成功的例證。
在八路軍和人民解放軍的序列裏,山西新軍作為一支勁旅,轉戰南北,越戰越強。
薄一波最初建立的決死一總隊,經歷了八年抗日戰爭,參加過百團大戰、沁源圍困戰。解放戰爭中,參加上黨戰役,在“臨浮戰役”中與友軍共殲國民黨胡宗南主力“天下第一旅”。淮海戰役中,重創國民黨王牌機械化部隊黃維兵團主力十八軍,打出赫赫軍威。後來,這支部隊跨過長江,進軍兩廣,解放雲南,而後數十年駐守在西南邊陲。現為解放軍某集團軍四十師。
然而,就是這樣一隻光榮的軍隊,在文革中卻被林彪、“四人幫”潑上了污水。
原一旅三十八團三營六連戰士宋威武:“文化大革命刮來了一股風,要肅薄肅李,薄就是指的薄一波,李就是指的李成芳,李成芳是紅軍派到決死隊的幹部,當時我們昆明軍區的政治委員,他們要我揭發李成芳的問題,揭發決死隊的問題。我聽了以後,我就給他們説,我説,我只沾了決死隊的一點邊,我認為我能夠算是決死隊的一個兵還是很光榮的,你們不了解歷史,決死隊是中國共産黨在山西搞抗日統一戰線成立起來的一個部隊,你們説他是叛軍,閻錫山還説他是叛軍呢,那你們的立場站到哪去了?”
徐焰:“新軍呢,它作為中國共産黨建立的武裝呢確實是從抗戰初期就是中國共産黨領導的一部分軍隊,應該説來講呢他參加新軍應該是作為共産黨領導的軍隊,作為我們軍隊的前身的一部分,這個解放初期呢,比方説一九五二年當時中央有一個正確的規定,就是説參加新軍麼,那就應該算參加共産黨領導的軍隊,就算參軍入伍了。但是在一九五五年這個政策又有了一些變化,這個應該看到是當時這個 形勢産生的一個結果,也就是在左的思潮影響下呀,有些規定就顯得不完全合理,就比方説對新軍的規定來講,它就認為一九三九年發生晉西事變之後,這個時候新軍在名義上這才完全成為共産黨控制的。所以以前的時候參加新軍呢,有的看法就認為它不應該算共産黨領導的軍隊,就不算入伍了,這個看法現在看起來是有一點偏頗之處的。”
一九七八年剛剛平反不久的馬明,懷著對戰友的思念之情,回到晉城大南溝村,在當地老百姓的幫助下,終於找到了七位戰友的遺骨。
烈士的遺骨找到了,馬明依然日夜不安。這些烈士死的英勇無畏,然而死後幾十年卻得不到應有的烈士待遇,如果他們九泉下有知,也會死不泯目啊!
馬明毅然提筆給山西省委寫信,要求將烈士遺骨安放到烈士陵園。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大南溝烈士遺骨和“十二月事變”中犧牲的其他幾十位烈士的遺骨安放到了陽城太岳烈士陵園。
薄一波,後來擔任太岳軍區政委、晉冀魯豫中央局副書記、軍區副政委;華北中央局第二書記;華北軍區政委;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國務院副總理等職,文革中受迫害關進監獄達十年之久。平反後,任國務院副總理、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副主任等職。
閻錫山,國民黨陸軍一級上將,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九日解放軍兵臨城下時離開太原,後隨蔣介石到台灣,曾短期任國民黨行政院院長兼國防部長,總統府資政。一九六零年五月二十三日病故于台北。
梁化之,一直追隨閻錫山,閻錫山離開太原後,任國民黨山西省政府代主席,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四日,解放軍破城之日,在太原省政府地下室內服毒後自焚。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曾在犧盟會及山西新軍工作過的幹部和指戰員中,有幾百人擔任省軍級以上職務,前後被授予將軍銜的有七十二人。
一段血雨腥風的歷史,漸漸塵埃落定。
(CCTV《探索發現》供稿,未經允許不得轉載)
責編: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