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面》第九期——馬燕:我要上學
央視國際 (2003年03月08日 14:51)
她是一個貧困山區的普通女孩。
馬燕:我想上學。
她的日記在法國成為暢銷書。
馬燕:日記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在不經意間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
馬燕:人生的道路是自己走的,不靠任何一個人。
他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著命運。
馬燕:想讓更多的女童都得到資助,象我一樣能上得起學。
馬燕,15歲,寧夏西海固張家樹村的第一個女中學生,曾經兩次面臨輟學。2002年10月,她的日記在法國出版,成為暢銷書。
解説:2002年10月,一本中國女孩的日記在法國成為暢銷書。日記的主人馬燕生活在寧夏南部西海固地區一個名叫張家樹的小山村。
(寧夏同心縣予旺鄉張家樹村)
王志:你好。
白菊花:你好、你好。
王志:大姐你好。
白菊花:你好。
王志:打攪。
白菊花:我是馬燕她媽媽。
王志:馬燕你好。我看她這個衣服是照片上穿的那個衣服嘛。
白菊花:這是到北京去買下的。
王志:到北京去買的。北京好嗎?
馬燕:好,怎麼不好。
王志:有什麼好?
馬燕:有高樓啊!反正多著呢!
王志:我看你特別喜歡這個衣服。
馬燕:嗯。
解説:在張家樹村,馬燕是第一個上中學的女孩,也是唯一一個去過北京的孩子。日記的出版,改變了她的生活。但那之前,她有過兩次輟學的經歷。
王志:馬燕,第一次輟學是什麼時候?
馬燕:是三年級的時候。
王志:為什麼?
馬燕:因為我家裏很窮,要供我們姐弟三個上學。在三年級第一個學期,媽媽就叫我喂小羊羔,就喂得大大的,就去賣。然後我就回家了。就這樣離開了學校。
王志:大姐當初為什麼決定要讓馬燕輟學?
白菊花:因為家裏沒錢,沒錢,家裏。我們五口人只有他爸爸一個人的土地。靠天吃飯嘛。天不下雨,地就沒有收成。就有收成,也收不了多少糧食。就這樣,實在困難,沒辦法。然後她就輟學了。
王志:你給我算算帳吧。為什麼會負擔不起三個孩子上學?
白菊花:你想一家子五口人要吃對嗎?要吃還要穿,還要家裏的費用。就一個人出去打工能掙多少錢?我説過,他爸爸出門打工掙一塊一毛錢,四十天掙了一塊一毛錢,讓人給騙了,幾乎回不來了。那麼咋辦呢?乾脆叫他輟學吧!
王志:那三年以前,馬燕成績好嗎?
白菊花:馬燕成績好。
王志:那好不容易都上到三年級了,而且孩子也願意讀書,成績也很不錯,怎麼要讓她輟學?
白菊花:那時候家裏好苦的。實在沒辦法過下去了。
王志:那你跟馬燕本人商量了嗎?
白菊花:本人商量。我跟她説,老師已經不要了,一張桌子不行,怎麼辦呢?還是緊著弟弟上學吧!你在家裏給兩個弟弟做點飯。
馬燕:她騙我當時説學校裏已經沒有書了。
王志:你媽媽騙你説學校裏已經沒有書了。
馬燕:對。
王志:怎麼説的呢?
馬燕:她就説學校已經沒有書了。你先喂羊羔,你餵大大的,然後把它賣了,你再去學校,到那時候就有書了。
王志:那你當時心裏怎麼想的?
馬燕:我心裏想,媽媽説的肯定是真的。但沒想過是騙我的。但是弟弟可以上學,她説我能砍草,能砍得多,就能把羊位餵大。但弟弟他不砍草。
王志:弟弟不會幹活。
馬燕:會幹活,他偷懶,一到山裏就趴那兒睡覺。打一堆草,就趴在那裏睡一覺。起來就往回走。她就是看我能砍草,就把我弄回家了。我覺得是這樣的。但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
王志:是不是真的?大姐?當時是怎麼個想法?
白菊花:當時沒辦法嘛。有辦法,三個孩子我能讓她一個女兒,讓她回來。我還是沒辦法。
王志:但是三個孩子要選擇的時候,是選擇兒子上學還是女兒上學?
白菊花:我選擇男孩上學。
王志:為什麼?
白菊花:我們這個地方女孩,從來就沒上過學。説女孩上學幹什麼?將來大學上完以後找對象還是人家的人,就讓兒子上學,不讓女兒上學。
解説:馬燕生活在寧夏南部的西海固地區。這裡下轄著七個國家級貧困縣,1972年被聯合國糧食開發署被認定為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區之一。在這樣一個靠天吃飯的地方,好地遇上好年景,畝産可以達到兩百斤。如果年景不好,連吃飯都要靠國家救濟。由於環境閉塞,這裡的人依然保留著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大部分女孩上到三年級的時候就要輟學回家。儘管馬燕成績優秀,但她還是在三年級的時候,按照母親的安排,回家喂羊,給兩個弟弟做飯。
王志:那你當時是怎麼給她划算的?女兒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書也沒有念。
白菊花:當初還沒想那麼多,看到孩子晚上睡覺,我特別難受。那時候,沒想到她以後幹什麼,我就想她以後能幹什麼。這麼小能幹什麼。就實在沒辦法。
王志:輟學輟了多長時間?在家呆了多長時間?
白菊花:呆了一段時間。
馬燕:我記著二十幾天。21天。
王志:二十幾天?
馬燕:二十一天。
王志:你記得那麼清楚?
馬燕:對。
王志:怎麼會記得那麼清楚呢?
馬燕:因為在家期盼上學。我一天把草砍了,就蹲在那小羊羔前面,盼著它快長啊,長得那麼大大。看我能上學嗎?就盼著這一天。
王志:那二十一天,小羊羔能長大嗎?
馬燕:沒有長大。就它肥了,胖了點。他們就把它賣掉了。
王志:就賣掉了。
馬燕:嗯。
王志:那小羊羔到底賣了多少錢?
白菊花:那小羊羔,賺了13塊還是十幾塊錢。
王志:到你手裏才13塊錢。
白菊花:到我手裏13塊錢。
王志:那十三塊錢夠給馬燕交學費嗎?
白菊花:不夠。我還借了錢。
王志:那當初為什麼不借呢?而讓她輟學呢?
白菊花:當時我想,讓她混混吧,混混她就,她上學的念頭可能消逝。可是她一天一天問我,每次她給羊羔拔草的時候,砍草的時候,那些同學們往學校走的時候,我看她淚眼汪汪的,在門道看呀看。最後沒辦法,我跟她爸説,還是借錢吧。借錢讓孩子上學吧!
王志:馬燕,你那個時候是怎麼想的呢?
馬燕:我只想著喂羊羔,把她趕緊餵大了,去上學。其他什麼我都沒想過。就是這樣的。
王志:為什麼那麼想上學呢?
馬燕:在我輟學的那段時間,最多的就是和他們一起砍草。一天到晚就只有砍草,印象最深的就是,我砍草,用鏟子砍了我的手指。劃破了流血,感覺到疼得厲害,就想哭。但是在學校裏就能坐在那兒寫字,就不用再背背刀,比較舒服。寫字比砍草舒服。就是這樣的。
王志:但是你媽媽剛才也説了,你周圍很多女孩子都是上到三年級就不上了。你為什麼還要堅持上呢?
馬燕:我覺得她們的生活比較苦。我就想上學。到以後看是否能夠改變我們的生活和我的命運。就是這樣想的。
王志:但是大家都是這麼過的。馬燕有什麼不同呢?
馬燕:不是我不同。她們抓發菜,我覺得太苦了。冬天去,每次回來臉上還有傷疤。腳都凍腫了。手也凍腫了。我感覺到這樣實在活著太累,太痛苦。我覺得有知識比下苦好。我當時就這麼想的。
解説:輟學21天的馬燕回到學校後仍然是那年的全班第一名。到了馬燕上五年級的時候,中國西北地區連續四年的乾旱,讓她再一次面臨輟學。
白菊花:上五年級的時候,連續乾旱四年,地裏一分收成都沒有。
王志:這個時候,你跟孩子怎麼説呀?
白菊花:我説,馬燕,媽媽有個事跟你商量一下。她蹦蹦跳跳:“媽媽,有什麼話你就説吧!”我説:“你先吃飯吧!飯吃飽了,媽媽再跟你説。”
王志:為什麼要吃完飯才跟她説?
白菊花:我想,她吃飯的時候,我跟她説了,她會哭的。她特別難受,我也特別難受。吃完飯以後,平靜下來,我再慢慢地説。“你説吧,媽媽,沒事。你説,憋在心裏不好受。”我説你們三個孩子,家裏這麼困難,沒法上學了。你五年級學生了,你回來吧。她就頭抬起來:“媽媽” 我説“你可以説你想説的話。”“我兩個弟弟上學嗎?”那時候,她把我問住了。我看了看她,我説我兩個弟弟當然上學。為什麼兩個弟弟上學,不讓我上學?
王志:你怎麼回答她?
白菊花:我説因為你在家裏,你大一點。她説媽媽不行,我還要上學。我説你上學拿什麼供養你?媽媽,你知道嗎?現在是科學種田,當個老農也得要有知識。沒有知識,種下的莊稼沒收成你知道嗎?我説我知道的。她看看我説,媽媽你今天咋能對我説這樣的話呢?我是永遠不明白。為什麼讓男孩上學,不讓女孩上學呢?我説孩子,你長大以後就明白。你長大以後,結了婚以後,你又了孩子,你就能體諒媽媽的心情了。為啥不讓你上學。
王志:這個時候你對她的婚姻有考慮嗎?
白菊花:那時候,有考慮,怎麼沒考慮。有人聽説馬燕輟學,就有人給馬燕提親。
王志:但她很小啊。
白菊花:很小。我們這個地方文化落後嘛,不管很小不很小,有人提親。那時候就這樣。
王志:你這一次打算就是讓馬燕不再唸書了?
白菊花:不再唸書了。徹底輟學。
王志:馬燕當時想到這個結局了嗎?
馬燕:我想過,以前聽村裏人説,女孩子出嫁當大人,這以前都很清楚。但她給我説這些,我還以為她要給我獎勵呢。因為在過六一的時候,學區專幹發獎了,我還以為她給我獎勵呢。大概聽她就給我説了這些,讓我很難過,不敢想像。
王志:你媽媽給你説這些以後,你接受了嗎?
馬燕:沒有,總覺得腦子一片混亂。
白菊花:她哭著給我寫了一封信、
王志:寫了一封信?你識字嗎?
白菊花:我不識字。
馬燕:是我小弟弟讀給她聽的。
王志:什麼時候給你寫的信?
白菊花:就那一次,我還不知道她寫了信。然後她小弟弟説,媽媽這是我姐姐給你寫的信。然後讀給我聽。
王志:馬燕給我們説説。為什麼要用寫信這種方式呢?
馬燕:總覺得這樣比較誠懇一點。看她是否能從這封信中理解我的心情。
王志:她是你的媽媽
馬燕:對。但是她平時,你們看看她,平時臉一扯,對我一點微笑也沒有。在我的心目中,她平時好像都沒有笑過。
王志:都寫了些什麼?還記得嗎?
馬燕:敬愛的媽媽,您好。聽到你對我説的一切,使我百思不能理解。但你説,作母親,是為難的。等你長大了作母親,你就能理解媽媽的心思。這我都很明白,但是弟弟她們為什麼就能上學,而我就不能上學呢?請解釋。就這樣。
王志:你當時心裏有把握嗎?你覺得母親會改變注意嗎?
馬燕:我覺得不敢肯定。
王志:怎麼想的?當時?
馬燕:看媽媽的表情,臉拉得長,就不可能了。但是每天晚上起來的時候,看到她偷偷地在流淚,我覺得就有一點希望。
王志:媽媽為什麼哭呢?
白菊花:我想,馬燕再不能夠象我這樣生活了。這樣的生活太苦了。在外面打工,斗大的字多不認識,男女廁所都分不清楚,活在世上就象明眼瞎子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只能在田裏幹活,出去能抓發菜。能在家照顧孩子,丈夫這一類。再什麼事情都做不了。那時候我特別難受,一邊女兒要讀書,一邊家庭特別困難。沒辦法。
解説:馬燕的那封信激發了母親內心的矛盾。在那之後,她又把自己五年級時寫的日記交給了媽媽。
王志:那後來怎麼想到把日記給媽媽?
馬燕:我覺得她能看到我記了那麼多日記,看是否能心裏打動。是否能讓我重新回到校園裏。
王志:你想對媽媽説什麼?
馬燕:我想上學。
王志:就這句話?
馬燕:想要上學。就這句話。
王志:為什麼要上學?
馬燕:我覺得上學好。比在家裏蹲著好。別的不説,聽到我的父母他們吵架,感覺到非常的煩惱。
王志:但是我還是有點不明白:你已經讀到五年級了,別的女孩子可能讀到三年級就不讀了。家裏又這种經濟狀況,你為什麼一定要讀?
馬燕:從三年級到五年級,我們那時候讀的書更多了,也學到的多了,也看到的多了,總覺得再不要過以前的那種生活。
王志:過老的生活有什麼不好呢?
馬燕:他們一天就知道下苦,去外面打工有時候就被人騙了。就是不被人騙,他們還是掙不上錢。這都是看到的。雖然沒有親身體驗過,但是從他們身上可以感受到。
王志:你為什麼一定要改變?
馬燕:我覺得最大的一個還是從我母親的身上學到的。她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婦女,從媽媽這樣的婦女身上我感覺到,需要知識是有用的。
王志:你覺得憑你個人的能力能改變嗎?
馬燕:憑我個人的能力,那要邊走邊看,還要看我的父母,是否讓我學習。不讓我上學,那就輟學。回來還是跟他們一樣,我覺得。
王志:那大姐,當時理解女兒為什麼要把日記給你?
白菊花:她有三本日記在箱子裏,然後她走的時候,把三本日記撇在窗臺上。媽媽,你看我日記。我説你撇在窗臺上幹嗎?我又不識字。“你看去吧!你叫我弟弟給你讀。”我説我不讀。我不讀你的日記,我也不知道。
王志:你沒有看過她的日記嗎?
白菊花:沒有看過,我不識字啊!
王志:沒讓兒子給你念一念?
白菊花:沒有的,都沒有的。我那幾天,她給我寫了那封信,我看到那封信特別煩。日記嘛,我雖然沒有讀過書吧,但裏面記的是什麼,她為什麼讓我看她的日記,但裏面記的是什麼,她為什麼讓我看她的日記,她每次挨餓,受了別人的看不起,她也會哭的。我就知道她在裏面寫了什麼。
王志:那馬燕,當初給了媽媽幾個日記本?
馬燕:三本。
王志:什麼時候開始寫日記?
馬燕:四年級的時候。那時候,老師佈置的一門作業。要完成他的作業,但是到四年級寫的日記,都叫我父親卷著抽煙了。
王志:幹嘛?
馬燕:卷著抽煙了,就是卷旱煙。
王志:給誰呀?
馬燕:給我父親。他自己要(紙)卷著抽煙的。我放在那兒。結果他找著給卷著抽煙了。
王志:你是每天都記嗎?
馬燕:對。
王志:別的同學也是每天都記嗎?
馬燕:別的同學我不敢肯定。
王志:那你為什麼每天都記呢?
馬燕:我當時覺得把一天所看到的,所想到的記下來。到那時候,上得起大學,或者輟學的時候,看的時候,還有一點印象。那過去了的,將會成為親切的懷念。
解説:馬燕交給媽媽的日記,寫在三個作業本上。其中,在2000年9月8日的一篇日記中,馬燕寫道:今天早晨,語文老師給我們上課的時候,説了兩句做人的道理:人要活得有價值,有氣勢,這樣別人才能把你放在眼裏。幾天之後,馬燕又寫道:今天下午我和我的同學出去買東西,他們幾個人都是有錢的孩子,他們一會兒吃這個,一會兒吃那個的,我眼看著沒法兒買東西,因為一塊泡泡糖都要一毛錢。我從這件事上才知道,媽媽為了讓我上學,連自己的病都不看了。而我們一花就是幾十塊錢,這錢一定是靠著苦幹和汗水掙來的。馬燕用日記記下自己對生活的感受。在一篇描寫見到爺爺奶奶的日記中,她説,我再也不能象他們一樣,一輩子就是下苦,吃了再下苦。就是這三本日記,改變了馬燕的命運。
2001年5月,在馬燕把日記給媽媽幾天之後,張家樹村來了一些外國記者,其中包括法國《解放報》的記者韓石和他的助手何岩萍。馬燕的媽媽因為有的村民在接受採訪時沒有説真話,就把女兒的日記交給了韓石。
白菊花:看外國人挺新鮮的,就跑去看去了。有人説我們這個地方一年收入多少。
王志:為什麼想到把日記交給一個陌生人?
白菊花:有的人説的那些,我太聽不上了。因為我們就這麼苦麼,每次都這樣苦,不能這樣説。他還讓我説。我説我是一個大人,説話大概你們有的地方不相信。你們真是看到我們這個地方的環境,從一個孩子可以體驗到這一切。我説有我女兒的三本日記,你們看去吧!孩子説的都是事實嘛。我説你們看去吧。他説這東西我看了還給你嗎?我説不用了,幾張破紙,還我幹什麼?不用。他説這是你女兒寫的?你女兒可愛嗎?我説我女兒沒在家。
王志:那你把女兒的日記給他們,跟他們説你家裏的狀況,你的願望是什麼?
白菊花:當時沒有想那麼多。巧合吧!
王志:把日記給了他們以後,後來發生了什麼?
白菊花:那是六月份了。六月份,入了伏了。太陽好曬。我説不行,我家裏不能呆。我必須要撿菜去。那次我想再撿撿菜,再跟別人湊湊,看她能不能上學。讓她讀完初中,看她可以理解我嗎。等她讀完初中,她已經長大了嘛。
王志:你改主意了。
白菊花:嗯。我改主意。那時候,心裏改主意,還是決定不下來。還有兩個孩子,還是決定不下來。我那次病得特別厲害,他們怕我死在外面。啊呀,這死在外面怎麼回去呢?我特別難受。我在山裏, 我説孩子,媽媽這次給你交不起學費了。你非輟學不行了。我在山裏特別痛苦。我説這次我的女兒徹底是輟學了。沒辦法。
解説:馬燕的媽媽跟女兒説了輟學的決定之後,還是讓她繼續上完了五年級。這也許是馬燕在學校裏讀過的最後一段時光。這個時候,連續四年的乾旱,讓西海固人的生計更加艱難。
王志:家裏這種狀況馬燕是不是特別懂事?
白菊花:特別懂事。有時候,我跟她爸爸吵架,她就直接跟她爸爸説,爸爸你再不要惹媽媽生氣了。你知道媽媽出門特辛苦。你知道嗎?我在房子裏哭。我一邊哭一邊罵,這樣的丈夫靠不住,為什麼我命這樣苦。然後馬燕讓大弟弟看媽媽臉色怎麼樣。媽媽臉拉得長長的,不敢端飯。端飯,媽媽又罵起來了。我一看,家庭這麼困難,我怎麼給孩子這麼大壓力。我就不哭了。悄悄坐在炕上看著。她大弟把桌子放上。馬燕又給我盛了一晚飯,説媽媽你吃一點吧,沒關係。我們長大了就會好起來的。她對我這樣説,我就吃了點飯,連眼淚吃了點飯。晚上他們睡著的時候,我就把燈拉開。我看一看,看一看三個孩子。我想媽媽只能給你們生命,給不了你們遠大的理想。
王志:馬燕給我們説説,你日記裏有時候説挺佩服你媽媽,但是我看你有時候對你媽媽有意見。有時候,她不公平,女孩子不讓上學。讓男孩子上學,我覺得非常不理解,就對她産生了一種……
王志:但是家裏的經濟狀況?
馬燕:經濟狀況我知道,但是我也不知道該從哪入手去幫助他們。而且就能幫助我自己上學。
王志:那這些客觀條件,也不能讓你改變主意。
馬燕:嗯。
王志:也不能讓你不讀書?
馬燕:嗯。
解説:接到馬燕日記一個月之後,韓石和何岩萍第二次來到了張家樹村,這次是專門為了見見馬燕。
王志:馬燕是什麼時候知道媽媽把日記給韓叔叔的?
馬燕:就是第二次來的當天。
白菊花:我一直沒跟她説,我怕她罵。〕
王志:你一直沒跟他説?
白菊花:沒跟她説。她的日記的事,我沒跟她説。
王志:當時是什麼情況呢?你第一次見到韓石和何阿姨。
馬燕:他們去回小接我。我的父親下了車,叫我就把我的胳膊抓住,還不知道什麼事情呢。他就説,快走快走。那時我第一次坐汽車。心裏很不好受,難受得很。然後到我家門口,然後他們就把我接進去。
王志:不著急,慢慢説。
馬燕:我媽媽當天到處借面、借油,給他們炸了些油香。到第二天早上,他們一下來,跟媽媽就不知説了些什麼。
白菊花:第二天早晨他們下來,給馬燕留了一千塊錢,説小妹你放心。
王志:留了一千塊錢。
白菊花:嗯。
王志:以什麼名義呢?
白菊花:那是他倆個人的錢,説馬燕這孩子你不要擔心,我們永遠不讓她輟學的。讓她讀下去吧。你放心吧,你開心一點,你病得這麼厲害。我當時沒想到。北京的。他們這些人是什麼人?能贊助我女兒?叫我女兒上學?沒想到。他們然後就走了。、
王志:那當時何阿姨跟你説,以後肯定要管你,你當時相信嗎?
馬燕:我當時相信。他們非常地善良。據我看,他們就有金子般的一顆心。好像她的心就在我的眼前擺著,是能看懂她的心的。
王志:你覺得他們看中了你什麼?為什麼要幫助你?
馬燕:我沒想過。
王志:你現在想想。
馬燕:按照我們村子裏人的説法,説我命運好,可能。
王志:你相信命運嗎?
馬燕:我也不太那麼相信,但是要相信科學。我們老師時常説,不要相信迷信。但是村裏人就相信迷信,術我命大,這是天生的。這我都搞不清楚。
解説:馬燕的母親收下那一千元之後,一部分用來還以前家裏欠下的債,一部分用來買糧食,剩下的五百元用作馬燕和弟弟上初中的學費。這樣,2001年的9月,馬燕成為第一個走出張家樹村上中學的女孩子。
2002年1月,有關馬燕的《我要上學》的報道以兩個整版的篇幅,刊發在法國解放報上。幾天以後,法國一家出版社表示,想要出版馬燕的日記。巴黎一所中學一年級的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給馬燕寄來捐款和很多充滿鼓勵的信。不久之後,《馬燕日記》在法國出版。副題為“一個中國學生的日常生活”。這本售價相當於人民幣160元的書在法國成為了暢銷書。版權被轉售給多個歐洲國家和日本。馬燕因此也成為國內媒體關注的新聞人物,這也吸引了來自社會各界的捐款。這些捐款開始資助更多象馬燕一樣面臨輟學的女孩。
王志:當初你明白出版是怎麼回事嗎?
馬燕:不明白。
王志:知道合同是什麼內容嗎?
馬燕:不知道。
王志:但是如果這些錢都給馬燕自己呢,那不是更好嗎?
馬燕:我不知道。我是學生,我現在最想的是上得起學。我不需要那麼多錢。錢並不能代表一切。最重要的是,人得有知識。還有人的那種感情,是最主要的。
王志:大姐你説説?
白菊花:我説他們第三次來的時候,法國一些小朋友,一些人給她來信。馬燕説媽媽我怎麼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呀。我渾身沒有一點力量了。我説怎麼你高興?她説我太高興了。然後我邊做饅頭邊哭了。媽媽你為什麼還要哭呀。你那時候哭我沒辦法上學,現在你應該高興,你怎麼還要哭?我説那時候,我哭是我太傷心,太悲哀地哭了,現在我太高興了。
王志:那時候,你對女兒的看法有沒有改變?這時候我特別高興,我想我女兒大概她能上學,以後能選擇她自己的人生,選擇她自己喜歡的人,選擇她的生活,她能自立了,一切一切就跟我不同了。跟我不同也就沒有這麼苦了。
解説:日記出版之後,馬燕每月可以得到五百元的資助,這些錢不僅足夠支付她的學費,也能改善全家人的生活。馬燕家因此買了一頭驢,添置了彩電,粉刷了房子,在這期間,陸續有三十幾個孩子得到了來自社會的資助。
王志:那你現在個人的生活有什麼變化?
馬燕:個人生活?就是能吃飽了。還有就是他們給我買了這塊表。他們沒戴表,我戴表了。
王志:原來有嗎?
馬燕:沒有。
王志:你喜歡嗎:
馬燕:喜歡。是他們送給我的禮物。説次書出來了,為了慶賀,送給我的禮物。
王志:你覺得這塊表對你重要嗎?
馬燕:重要。
王志:有什麼重要?
馬燕:最重要的,我可以記住那一天。等我長大的時候,我能想起在初二的某一天,我還去過北京,還出過一本書。還見過好多的人,還能記得。
王志:馬燕出書以後,成名以後,你覺得她有什麼變化?
白菊花:她的壓力有點大吧。她説媽媽你知道嗎?我一定好好學習。不好好學習,我將來考不上高中怎麼辦?有叔叔阿姨這麼多人關心我,考不上高中,以後再考不上大學,同學們之間,老師們之間怎麼看我?我看她的壓力很大。
王志:有壓力嗎?
馬燕:我覺得也沒什麼壓力。就是要更好地去努力學習。人生道路是自己走的,不是去靠任何一個人。
王志:那你現在的目標是什麼?
馬燕:反正以前很多,但現在最想的是上學。去考一個很好的大學,去當一名記者,走遍祖國的天涯海角。
王志:考哪個大學?
馬燕:清華大學。
王志:為什麼要當記者呢?
馬燕:通過這件事,我覺得是記者發現了我們,發現了失學兒童。我覺得當一名記者就能走遍祖國的天涯海角,去關注別的人,關注失學的女童。
王志:説説你媽媽。
馬燕:我媽媽被資助以後,在我心目中最大影響就是我爸和我媽不經常吵架了。有時候,臉也不拉得那麼長了。她也開心起來了。
王志:你覺得你象你媽媽嗎?
馬燕:反正大多數對媽媽是佩服的,敬佩的。
王志:敬佩媽媽什麼呢?
馬燕:吃苦耐勞。在我們村裏,她是最聰明的。我們村裏的人都説她是一個母老虎。這母老虎是對的,就是又能説,又能幹。
王志:大姐,馬燕出書,上學這件事,在村裏有什麼反應?
白菊花:有啊,説馬燕這個孩子上學了,現在她的故事,文章在法國報紙上出版以後,有這麼多的孩子拿到資助,如果不是他們發現馬燕這也的一個故事,不重視我們村子裏這樣的一個孩子,我們的孩子也拿不上資助。我們永遠也不會讓女孩子讀書的。村子裏小孩都這樣説,看馬燕姐姐給我們帶來多少好。這一點,從馬燕故事發生以後,現在上學的孩子越來越多。家長也看得遠一點,也讓孩子去上學了。
王志:那你希望以後馬燕的路怎麼走?
白菊花:那我希望,馬燕能考上很好的大學,不是希望她一個人,我希望我的三個孩子將來都能考上很好的大學,能自立。這是我最大的心願。
王志:你覺得馬燕能達到這個目標嗎?
白菊花:我覺得我會教育她,她過去是怎麼樣,現在還是怎麼樣。她學習特別認真,她不能辜負那麼多叔叔阿姨關心她,她一定要好好學習。有沒有想到過為什麼馬燕和你的家庭會那麼幸運?
白菊花:我想這是巧合吧。怎麼我也想不通這一切。他們怎麼來的,我怎麼想到把馬燕的日記給他們我也沒想到。我那時候給日記也沒想到這回事情。怎麼也想不通。王志:馬燕想好了沒有?
馬燕:不知道。
王志:又説不知道了。
馬燕:這本身就是事實。我最大的目標還是上學,學習。再別無他求。
解説:馬燕的故事發生後,張家樹村確實有更多的家長把自家的女孩送進了學校。整個地區上初中的女孩子,也開始多了起來。馬燕的媽媽沒有上過學。馬燕出書之後,她開始學習寫字。現在她不僅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會寫這樣一句話:可愛的女兒,你好嗎?
策劃:肖紅
編導:郭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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