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治平經常會往返于香港和北京這兩座城市之間,然而50年前的1965年,對於當時只有五歲的程治平來説北京還是個完全陌生的城市,但是就是從這一年開始,他的父親程思遠的行蹤開始變得神秘莫測,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離開定居的香港出門遠行。父親究竟去了哪?年幼的程治平從來沒有得到過答案。直到若干年後,這個謎底才被揭開。
1998年是程思遠90大壽,他的朋友謝善驍又一次提出要他出一本傳記,將他的一生記錄下來,面對朋友的多次要求,程思遠終於答應找試一試,於是做了多年新華通訊社時政記者的薛建華走進了程思遠的生活。
在薛建華為程思遠寫傳記的幾個月裏,程思遠跌宕起伏的經歷讓他著迷,從國民黨代總統的第一政治秘書到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導致這個被認為是天方夜譚一樣的轉變的契機究竟是什麼?薛建華多次聽到程思遠説這樣的話:“如果沒有1956年的回來,我這一生就不會有這麼大的轉變了。”那麼,程思遠所説的1956年的回來究竟指的是什麼?
故事還得從這張照拍攝于1948年5月20日的照片説起,這一天是南京國民政府總統和副總統就職的日子,站在前面的是總統蔣介石,站在後面的是新當選的副總統李宗仁。
薛建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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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建華 |
當時是國民黨競選總統副總統,蔣介石當時是肯定想當總統的,但是做副總統的人選他是看好孫科,就是孫中山的兒子,但是其他派系的軍閥是不贊成這樣的安排的,所有軍閥就推舉他們軍閥裏面比較有名氣的就是李宗仁。48年的時候大家都知道,解放戰爭已經快到尾聲了,蔣介石在各個戰場上都是處於敗局,那麼誰丟失了中國成為當時大家都在議論紛紛的話題,美國就覺得蔣介石太腐敗了,給了他那麼多美元,給了他那麼多軍用,為什麼還會丟失中國,就希望有一個新的形象,或者有號召力的人出來拯救中國,美國就推舉了李宗仁,蔣介石看到李宗仁當選副總統就懷恨在心,就一直跟他過不去,其中有一個很小的插曲,很説明這個問題,當時蔣介石的侍從使通知李宗仁,説明天什麼時候舉行就職大典,説蔣主席説大家都穿軍裝,本來李宗仁定了西裝,趕快換成軍裝,第二天趕著去了,結果蔣介石第二天穿的是馬褂,中式服裝,然後李宗仁穿著軍裝,副總統穿個軍裝在他旁邊好像是他的衛兵一樣,就耍了人家一趟,所以李宗仁當時出席完典禮回來以後很生氣,這一筆在他們桂系上下層都記憶猶深,所以説蔣李的關係在那時候就種下一些芥蒂。
李宗仁是國民黨元老,也是國民黨中桂系的掌門人。抗戰時期李宗仁領導了著名的“臺兒莊戰役”,威震中外。在1948年國民黨舉行的“行憲國大”上李宗仁當選為副“總統”。
在《李宗仁回憶錄》第六十三章中有兩段話,可以讓我們了解這位副總統的生活。
1949年國民黨潰敗,蔣介石下野,李宗仁出任國民黨“代總統”,主持與中國共産黨進行和談。但蔣介石名義上下野,實際上仍牢牢掌握著黨權和軍事大權,李宗仁依舊是虛位的“代總統”。
榮維木:
沈醉曾經有一個回憶,他就説在李宗仁出任代總統之前,蔣介石還曾經制定過,命令沈醉、毛人鳳等人啊,制定過暗殺李宗仁的這麼一個計劃,而且沈醉回憶當時蔣介石有一個想法,別人透露的有一個想法,和共産黨鬥很重要,但是呢最危險的還是我們內部出現這個異己的力量,據沈醉的回憶,就是李宗仁當了代總統以後,李宗仁在南京的住宅完全被監視起來,如果李宗仁有異動的話刺殺方案有三個,一個呢就是當李宗仁坐飛機離開南京的時候,在途中有情報人員馬上通知有關的人員,兩架戰鬥機升空把李宗仁的座機打下來,這是一個方案,那麼第二個方案,是在南京到機場之間設一個埋伏點,李宗仁的坐車路過的時候伏擊,那麼第三個方案就是派人化裝成修理工等等到李宗仁官邸去刺殺李宗仁,那麼這個刺殺命令呢據沈醉回憶他是在1949年1月20號撤銷的,因為21號李宗仁就任代總統了,就是説這個時候蔣介石和李宗仁這個矛盾已經到了就是説蔣介石要殺死李宗仁這麼一個程度了。
1949年12月,蔣介石乘坐美齡號專機逃往台灣,李宗仁眼見國民黨大勢已去,到台灣又不會容于蔣介石,於是以治病為名,帶著家人到了美國,此後長期寓居美國,開始了長達十六年的流亡生涯。但是令許多人都奇怪的是,李宗仁在離開大陸的時候,一直在他身邊幾乎形影不離的政治秘書程思遠卻沒有留在他的身邊,而且在這之後的很多年都看不到有關他的任何消息,他究竟去了哪?
程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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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治平 |
李宗仁出走到美國之後,我父親就到了香港,那麼我父親到香港就是李宗仁派他去的,讓他留在香港作為這個跟李宗仁聯絡的一個聯絡點。那時候我記得學校也要填父親的職業,所以就趕快回家問,爸爸説就填作家,而且我們平時在家裏看到父親也是主要的時間都是在那裏伏案寫作。
1950年3月,蔣介石在台灣恢復了“總統”職務。1954年3月,正式罷免了李宗仁的“副總統”職務。
雖然人在異鄉,李宗仁卻沒有放棄自己曾經的理想,在美國政府的支持下成立一個國民黨與共産黨之外的“第三勢力”成為李宗仁重返政治舞臺的希望。
榮維木:
李宗仁到了美國以後,他是在紐約附近租了一個房子,和郭德潔就是他的夫人一塊兒居住,在美國還有他的養子幼子兩個人,應該説他在美國的生活,雖然受到他的家人親人的一些照顧,生活是很不好的,經濟上他沒有什麼生活的來源。在政治方面,因為他畢竟還是一個政治人物,他剛到美國的時候,曾經有桂系他的老部下也在美國的,就勸他是否要成立一個第三勢力,第三勢力就是説除了中國大陸和台灣以外在海外成立一個第三勢力。
薛建華:
李宗仁他在競選副總統的時候,他看出來了美國對他很有希望,美國認為他是國民黨中間進步的開明的力量的代表,尤其是美國民主黨,就是民主黨這個派系特別支持他,而當時民主黨在美國執政已經有連續兩屆了,李宗仁繼續看好,結果他剛到美國,共和黨上臺了,結果李宗仁感到很失望。
民主黨人的失敗和國民黨蔣介石的報復,使李宗仁一度處於情緒的最低點,他只好拾起他歷來的法寶,保持沉默,靜觀其變。
不久,新的機會就出現了。
1955年4月,周恩來不顧國民黨特務暗殺的威脅,率領中國代表團出席在印度尼西亞萬隆舉行的亞非國家團結會議,他在會上倡導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轟動了世界。
周恩來在會上還有一項轟動之舉,這就是發表了第一份改善中美關係的聲明。“中國人民同美國人民是友好的,中國人民不要同美國打仗,中國政府願意同美國政府坐下來談判,討論和還遠東緊張局勢的問題,特別是和緩台灣地區的緊張局勢的問題。”
周恩來的聲明震動了整個世界,引起了世界輿論的強烈反響。但是讓周恩來也意想不到的是這份聲明會讓一位遠在異國他鄉的人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
住在美國紐約的城郊,李宗仁因為語言不同,平時他很少與當地的居民往來,日常閱讀書報雜誌成為他消磨時間的最好辦法。這天他從報上看到周恩來的聲明,立即寫信給遠在香港的他的前任政治秘書程思遠。
程思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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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思遠 |
他説我準備對台灣問題發表個聲明,請你同在香港的民主人士談談,當時我就把意見寫信給他了,他在1955年8月的時候,他發表了一個《對台灣問題的建議》,反對台灣獨立,主張國共進行合作。
薛建華:
李宗仁他就像,説他是第三種勢力,其實他説我是中立立場,只要對國家對民族好,只要維護民族統一的他就贊成,他就認為總理這個講話很好。
1955年8月,李宗仁關於解決台灣問題的具體建議在美國發表了,這一建議是李宗仁經過反復思索做出的決定,那麼他是否會因為這個決定而改變自己以往的理想,從國民黨的營壘裏分裂出來傾向共産黨呢?
但是不管結果最終會如何,中國共産黨人對李宗仁這一轉變給予了高度重視。周恩來親自運籌帷幄,第一個提出要爭取的對象,就是李宗仁的高級幕僚,前政治秘書程思遠。
薛建華:
總理就在一次跟民族黨派高級負責人座談的時候,就跟他們説了一下,這其中有一個民革的中央負責人李濟深,他就跟李老説,説你能不能通過你的關係給在香港的程思遠打個招呼,邀請他回來看看,就這麼説了一句,在場的,中央統戰部的,還有民族黨派的負責人,有些人在場都知道這個,大部分人的感覺都是總理説説而已。
但是不久以後,這個被人們認為總理只是説説而已的一句話卻成為了現實。
定居香港的程思遠一家住在位於香港九龍荔枝角九華新村的一棟靠山面海的白色寓所裏。
2006年初春的一天,程治平又一次回到了兒時居住過的地方,雖然房子還在,但因為幾易其手,只能隱約看出當年的輪廓。
程治平:
我三四歲的時候就隨著全家搬到這兒來了,這裡是九華新村,這個地方是當時離市區很近的村子裏。
當年程思遠的工作就是為香港的《正午報》寫專欄。起初的幾年,一家人都在悠閒和平靜中度過,直到1956年寧靜的生活慢慢被打破。
1956年,是新中國誕生的第六個年頭,程思遠的白色寓所不斷出現一批批來造訪的人影。這與過去六年裏“門前零落車馬稀”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而這些頻繁的來訪者不禁會使人聯想起周恩來曾經被認為只是説説而已的那句話上。
薛建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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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建華 |
總理跟李濟深説,能夠通過他的關係給在香港的程思遠發個邀請,請他回來看看,他就通過在香港的報社的一個老總,就到程思遠家去,就慢慢的接觸,第一次去就是聊天,因為程思遠也在給報社投稿,大家互相聊一聊,第二次去就拿了一篇周恩來的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講話,拿給程思遠,説請你給提提意見,程思遠我哪敢當,但是我看了以後我覺得感覺不錯,好,慢慢地進行這樣的關係,第三次大概是第四次,這個總編就跟程思遠説,北京方面,李濟深希望你去一次,所有我們都安排好了,你願不願意去,這是很突然的。
尋常的客人提出了一個不尋常的問題,雖然意識中似乎已有這種打算或者憧憬,但程思遠仍然覺得太突然了,他略略停頓了一會兒,説:“請允許我考慮一天如何?”
第二天,雙方如約來到九龍太子道一件偏僻的咖啡館會面。
今天,這間咖啡館所在的位置已經成為香港著名的花卉一條街,而這間太子餐廳的位置就是當年咖啡館的所在地。就是在這裡,程思遠答應了那位神秘客人的邀請,決定動身前往北京。
薛建華:
這就是程思遠第一次到北京,現在呢很多民主黨派的一些人士他們回憶,最知道程思遠行蹤的就是總理,總理當時告訴了他們其中一個人説,思遠今天到北京,他們所有人都不知道,因為這都是很秘密進行的,到了北京以後,這是程思遠第一次去,總理有一次就約見,其實是一個公開場合,有很多人在場,但是他是很特殊的人物,總理就專門過來跟他一一握了手,説歡迎你啊,總理悄悄跟他説,改天我們再詳談,這時候程思遠才知道這次邀請的主角根本不是李濟深是周恩來。
其實,不僅程思遠選擇了歷史,歷史也在選擇他,事隔多年以後,他才知道,他的北京之行為何這樣“十萬火急”。
1955年,蔣介石在台灣搞了幾次清黨運動,這一舉動引起了美國政府的強烈不滿。
薛建華:
美國人一看到蔣介石這樣獨裁這樣專橫,準備提出一個方案,支持李宗仁為代表的回到台灣,然後重新取得政權把蔣介石趕下臺有這樣一個方案,如果是美國人在背後插手,把台灣局勢改過來,領導權改過來之後,美國對台灣的控制干預他就會更深入,所以就覺得很不好,正是因為有這樣一個信息,然後總理才下決心趕快啟動,跟李宗仁建立聯絡,爭取最大的可能讓李宗仁回來。
1956年5月11日早上,程思遠接到通知,説周恩來中午在中南海紫光閣請他吃飯,宴會後,周恩來從國際形勢談到中國的革命和建設,最後談到國共合作的問題。
程思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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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思遠 |
我們主張和為貴,愛國一家,過去國民黨和共産黨有過兩次合作,一次呢是 戰爭,一次呢是抗日戰爭,這兩次合作取得了偉大的成果,所以我們希望實現第三次國共合作,他跟我講希望國民黨人來國內觀光、訪問、探親、訪友,特別也希望李宗仁先生也能夠回來看看。
第二天,程思遠的一位密友約程思遠到新僑飯店飲茶,他對程思遠説:“你此來得到周總理這樣的重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幾天以後,程思遠懷著一顆難以平靜的心,回到了香港荃灣他的那座海濱石屋,他興奮地向夫人石泓講述了在大陸看到聽到的一切,並立即把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寫信告訴了遠在美國的李宗仁。
薛建華:
結果李宗仁看到這個以後就勃然大怒,李宗仁就寫了一段給程思遠發過來説如此重大的事件,事前你不跟我商量,真是他説十分遺憾。
程思遠沒想到自己的一腔熱情,召來的卻是李宗仁的“沖天怒氣”。此後,程思遠雖幾經解釋,但李宗仁仍然對此耿耿於懷,但是,程思遠是李宗仁幾十年的至交,他知道李宗仁的怒氣並非衝他而來,其中顯現出李宗仁一種萬般無奈、猶豫徬徨的複雜心態。
果然,程思遠猜對了,過了一段時間,李宗仁就迫不及待做出了比程思遠更“輕率”的舉動。
程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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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治平 |
那就是在1958年的秋天,李宗仁先生寫了一封信給當時在北京的李濟深先生,那麼在這封信裏面,李宗仁先生就很明確的提出來,樹高千丈,落葉歸根,他就很明確地提出來這一點,那麼李濟深先生就收到這個信之後,就把這個信的內容跟周總理報告了。
這是整整兩年後,李宗仁在深思熟慮後的重要抉擇。
正在北京研究這封李宗仁來信的時候,從海外又傳來了一個消息:李宗仁托程思遠轉往北京一封信,表示願將畢生收藏的價值11萬美元的歷代名畫獻給國家。
1959年10月,程思遠被邀參加了港澳地區慶祝國慶10週年活動的代表團,第二次從香港到了北京。參觀了國慶盛大慶祝集會和遊行活動之後,他隨代表團到東北各地參觀訪問。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令他們耳目一新。
10月25日下午三時,周恩來又一次在中南海紫光閣會見並宴請了程思遠,宴會最終的話題又轉到李宗仁歸國的問題上。
程治平:
這一次周總理很明確的讓我爸轉告李宗仁先生,很感謝他這個捐獻的想法,然後就同時也對李宗仁先生要落葉歸根這些想法做了肯定。
薛建華:
總理他知道李宗仁回來這個牽動很大的,如果他一動不光是台灣的國民黨會有一些異動,美國方面也會有異動,就説不要急著回來,可以先到歐洲去走走。
周恩來最後囑咐程思遠,轉告李宗仁先生,歐洲之行,要緊的是“必須按時回到美國去。”
回到香港後,程思遠把自己的想法和總理的叮囑寫信告訴遠在美國的李宗仁。
但是,周恩來在1959年10月所説的那番話的深遠涵義,直到6年之後,程思遠陪同李宗仁回歸祖國之際,才真正理解。
程治平:
到60年的9月,李宗仁先生的夫人,郭德潔女士,就從美國秘密的到了香港,然後就把一些李宗仁先生收藏的字畫,文物帶到香港來,然後就交給了我父親,然後由我父親帶到北京。
薛建華:
周恩來就委託他們故宮博物院的專家就鑒定地看一下,看完以後專家説哪是真的古董,大部分是贗品,假的比較多,或者是仿製的,真正的價值就值三千美元,後來總理那算了吧,不要説三千美元,我們就給他三萬美元支票,那麼這個事情就報告給毛主席,毛主席説哎呀這是人家投石問路啊,他説11萬美元,我們給12萬美元,後來總理説還是主席高明,後來就給了一個12萬美元的支票就匯到香港的帳戶。
宋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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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昆 |
因為李先生這麼一種試探,如果我們做反應不強烈不積極,這個對李先生會有影響,而且事實上我們也想借這個機會給李先生在海外生活有一筆經費.
薛建華:
李宗仁他拿到12萬美元之後,其實他心裏也清楚,他知道那個肯定不值11萬美元,他周圍也有些高人,他拿到12萬美元他認為祖國,共産黨是認可他的,至少是對他還是,怎麼説呢,還是接受的,對他下一步要真正實施他回歸祖國大陸這個進程他就堅定了信心。
回歸祖國的決心在李宗仁心裏更加堅定了,但是,不曾料想的是,迎接他的是一條充滿生死危情的歸國路,而且這條路一走就是漫長的六年。
責編:李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