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秋天,幾乎所有從武漢撤離出來的人們,都把目光投向了這座江邊古鎮——宜昌。地處咽喉地帶的宜昌是個交通重鎮,因為到大後方四川必須通過三峽,宜昌的西陵峽就是第一個峽口。宜昌本來就是長江航線上的一個重要轉運港,所有從下游來的乘客和貨物都必須在這裡換乘民生公司能走三峽的大馬力輪船。
這年十月中旬,武漢已岌岌可危,仿佛一夜之間,西遷的移民和物資就把這座古鎮撐得爆滿。危機時刻,扼守長江三峽的宜昌,成為懸係中國命運的咽喉。宜昌城很小,不足兩平方公里,但每天有幾千人來此,最多時達到三萬,都待在宜昌走不了。民生公司的二十幾條船數量有限。有幸擠上船的作家老舍當時如此形容:好像整個宜昌的人都上了船,連船頭煙囪上面還有幾十個難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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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民生公司職員,現86歲的肖懷柱回憶:那年,宜昌突然一下來了幾萬人,拖兒帶女的在懷遠路附近的街上,晚上搭棚。當時人多船少,很多人坐不上,人們扶老攜幼,哭哭啼啼地要趕船。看到這悲慘的景象,只有嗟嘆難過,沒有其他辦法。涌動的人群裏,演繹著多少日軍侵華戰亂引起的悲歡離合。
這天,一對新人也擠進了宜昌碼頭。新郎潘士豪,抗戰爆發前是武漢亞細亞火藥公司的職員,武漢保衛戰槍聲打響時,潘士豪剛剛舉行完婚禮。原籍湖北,現89歲的潘士豪回憶:結婚時,我還不知道妻子叫什麼名字,後來看到別人送的結婚紀念的紅包,才知道她的名字。潘士豪的妻子很賢惠,他倆常常想:別人是先戀愛後結婚,我們是先結婚後戀愛。婚禮後,新郎偕新娘離開武漢,到宜昌一帶風景區歡度蜜月,直到碰見一位朋友,這對徜徉在湖光山色裏的新婚夫婦才如夢初醒。
那朋友告訴他説:日本人已到了當陽,就要到宜昌了,你們還不趕快走?潘士豪慌了,趕緊去買船票。那時的船票非常緊張:一艘船隻有幾十個位子,可有幾萬人要走。潘士豪想買兩張票和妻子一塊走,可他根本買不到船票,那朋友也只能答應幫他買一張,他只好讓妻子先走。他送妻子臨上船時,真像是生離死別:他擔心妻子在路上遭到日本飛機的轟炸;妻子擔心他在宜昌日本人來了後走不脫。
潘士豪與妻子分手的碼頭上,還堆積著多達9萬噸的待運物資,這些從沿海工業城市轉運過來的機器設備,是當時民族工業的精華,是國家僅存的一點元氣。往返于宜昌與重慶之間的船隻,儘管汽笛聲從清晨響到深夜,但它們怎麼也跟不上戰爭的腳步。向鄂西進犯的日軍,被中國軍隊阻擊在襄河東岸,為宜昌撤退贏得了一段寶貴時間。這天下午,剛剛被國民政府任命為交通次長的盧作孚,飛抵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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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生公司董事長、盧作孚之子,現82歲的盧國紀回憶:武漢淪陷的前一天,我父親離開武漢乘飛機到宜昌。那是1938年10月23日,宜昌一片混亂:搶買船票的老百姓擠滿了幾個輪船公司。看著為爭運貨物互相責罵的人群,盧作孚大喊“請回去,所有人都明天見”。
可就在此時,為阻止日軍進犯,國民政府軍委會早在一個月前就下了沉船封江令:在田家鎮處把所有的船都沉入江底,阻斷航道。沉了招商局、大達公司的船後,還要沉民生公司的船。
得知此事,盧作孚非常震驚:如此危急時刻,沉民生公司船斷敵路的做法,無疑是自絕後路。盧作孚最終也沒有執行此令。民生船不能沉,只有民生船才能在長江上遊的宜昌到重慶段航行,其他船都上不去,若把民生船沉了,從宜昌到重慶的撤退與支援前線就全沒有了。經盧作孚的再三努力,民生輪船公司的船保下來了,但望著密密匝匝的各種亟待轉運的貨物,他又陷入了更大的危機之中。
當時民生公司所有的船,也只有幾千噸力,要運完這些物資,須得一年。更讓盧作孚擔憂的是:時值深秋,長江三峽將進入漫長的枯水期,到時那些大點的船都不能走了,運輸任務就難以承擔。只有40天了,一夜未睡的盧作孚決定打破常規:除了把最重要和最笨重的設備直接送到重慶外,次要的、較輕的設備就縮短一半航程只送到萬縣;更輕、更次要的器材,再縮短一半路程,送到奉節就卸下。這就是著名的 “三段航行”計劃。
即使是實行“三段航行”計劃,也只是春節前的一個多月時間:枯水期是十一月到三月。長江水位正在下降,民生公司徵用的850隻木船也在加緊運輸,木船要用縴夫拉縴。三峽縴夫的照片曾登在美國報刊上,世界由此得知:如此危急關頭,這個民族竟用肉體與鋼鐵搏鬥。
宜昌在經受一場血的考驗。那些船在日本飛機的轟炸下搶運物資,盧作孚坐鎮宜昌指揮,40個晝夜基本上沒睡覺。每天晚上,民生公司招來的3000名搬運工在各個碼頭往來穿梭,激昂的號子此起彼伏,在古鎮江邊回蕩。
其時,川江上還有幾艘海外中立國輪船,但只運一般商品,不運一切有關抗戰的物資,且每噸的運價高達300至400元。一些從長江中下游西遷來的廠礦,因無法承受高額運輸費,不得不將一些分量重、體積大的機器設備,拋擲在沿江兩岸。從河南撤離出來的中福煤礦總經理孫越崎,望著那些無力搬遷的採礦設備,久久地在江邊徘徊。
就在孫越崎一籌莫展時,遇見了盧作孚,因二人皆屬刻苦努力,事業心強者,很有共同語言,兩人相見恨晚,一拍即合,五分鐘即達成共識。盧作孚表態説:我一定把你的設備運上去。盧作孚通過合作辦廠、減免運費的方法,還將無力搬遷的上海大鑫煉鋼廠、常州大成紡織廠、漢口周恒順機器廠挽救了下來,並用那些搶運入川的物資,很快在西南建立了一系列新的工業基地,尤為重要的是,以重慶為中心的兵工、煉鋼等行業的綜合性工業區,構成抗戰時期中國的工業命脈。
責編: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