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下)
央視國際 2004年08月13日 10:30
兩千年前的古老水利工程都江堰,它的神奇設計至今仍讓人嘆為觀止,但是都江堰的種種巧奪天工的創造,在它誕生後數百年間卻沒有任何歷史記載。兩千多年前的那個偉大的治水英雄,歷史的記述也籠罩著濃重的神話色彩,那位秦時蜀太守的真實面目,也始終象冥冥中的神靈一樣難以琢磨。
寶瓶口,是一道在玉壘山崖壁上開鑿出來的石水門,岷江水由此被引入成都平原,被分隔開來的山體稱作離堆。對此,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為“蜀守冰,鑿離堆,辟沫水之害”。但是,在今人研究李冰的另外一部重要史籍《華陽國志》中,東晉史學家常琚卻沒有沿襲從司馬遷就開始的説法,只是記載蜀守冰發動士卒,把溷崖鑿平,以通水路,溷崖又是指哪呢?
同是在《華陽國志》中,常琚卻作了另一段記述,一個名叫開明的人曾經打通玉壘山解除水害,而寶瓶口開鑿的地方,正是玉壘山。
在古蜀國的歷史中,曾經出現過五個王朝:蠶從,魚鳧,柏灌,杜宇,開明。在常琚筆下,開明又名鱉靈,號為從帝,他所處的年代應該是中原地域的春秋早期。如果説,寶瓶口早在鱉靈時期就已經開鑿了,那麼李冰開鑿的又是哪呢?
在《史記-河渠書》中,司馬遷對李冰做了最早的記述。但是,讓後人奇怪的是,在這樣一部編年體史籍中,蜀守冰的位置被排在大禹之後,西門豹與鄭國之前。西門豹引漳是在春秋末期,那麼司馬遷為什麼要把發生秦朝的事情放在西門豹之前呢?
對於同樣修建於秦代的關中鄭國渠,司馬遷明白無誤的多次提到“秦”字,但是對於都江堰的記載,為什麼沒有任何時間描述,甚至連蜀守冰的姓氏都忽略了呢?
採訪:四川工商學院 楊濟中 四川話鱉靈連起來説,説快了就要聽成冰。鱉靈,你拿反切來拼,鱉靈就要拼成冰,靈字和李字(讀音)又很接近,外省人到四川來聽不懂我們四川話,四川人一聽就曉得啥意思,這是語言的差別。中原語言有差別。司馬遷作為陜西人,他到這裡來,有些語言可能就會聽走音,鱉靈兩個子一拼就是冰,所以我的觀點就是,李冰、鱉靈是一個人,這樣的話你們看《史記》就是通順的了。
作為土生土長的都江堰人,楊濟中對蜀地古老的歷史一直懷有濃郁的興趣。史書記載,秦統一天下,滅六國之書,古蜀國所有史料就此付之一炬。
《史記河渠書》中,司馬遷詳細記載了自己的遊歷過程:
當年的司馬遷確實曾經到過蜀地,他無緣看到古蜀國史籍,只能根據蜀地故老的口口相傳,《史記》中只留下簡約模糊的兩句話,留給後人無限的猜測與遐想。秦王朝為了便於統治,把蜀地的先王轉化為一個虛構的秦蜀守。隨著朝代的更迭變化,李冰被一步步推崇為神,後代的史官更加無從了解歷史的本來面目,他們最終把李冰記為秦人。
採訪: 楊濟中 蜀人是瞧不起秦人的,經常挖苦他們,你們是牧犢兒,你們光曉得放牛放羊,你們沒文化,而我們蜀人是輝煌的文化。所以蜀人對凡是秦人派人來修都江堰這句話很反感,心裏很不滿意,包括這個官方的代表李冰,就一起拿過去了,他就要另外造一個神,蜀人反感造一個神。
二郎神,縱生眉間的第三隻眼睛,還有形狀古怪的兵器-三尖兩刃刀,這些在中國古代神話中都是絕無僅有的。在蜀地的民間傳説中,二郎神被認為是李冰的兒子,二郎神的道場在灌江口,而今天的四川省都江堰市,古稱正是灌江口。
採訪:楊濟中 二郎神也是聖人,他既能治水,又能戰鬥,又能降魔,他的最早根源可能就是三星堆出土的那個青銅面具,那個縱目人,因為二郎神就是縱目人。
1986年,在距都江堰數十里的四川廣漢市,一個龐大的古城遺址--三星堆驚現世間。在三星堆眾多出土的青銅器具當中,人們驚訝的發現了一個造型奇特的面具,它雙目高高凸出眼眶,額頭位置還留有一個方孔。學者們普遍認為,這個造型奇特的青銅面具,來自於古蜀國的先王--蠶從。
西漢文學家揚雄在《蜀王本紀》中記載:“蜀之先王名蠶叢,其目縱。”究竟什麼是縱目呢?二郎神眉間豎立的第三隻眼睛,會不會就是傳説中蜀王蠶從的縱目?這是三星堆同時出土的古蜀國的玉器玉璋,從中是不是可以找到二郎神的兵器-三尖兩刃刀的影子呢?
我們不妨對歷史進行大膽的猜測,秦滅蜀之後,狂熱崇拜祖先的蜀地先民,根據古蜀國先人特徵,造就出一個神話人物--二郎神,並且將這一形象代代相傳。二郎神,也許正是古蜀王蠶從的化身和影子。但是,這個神話中的英雄,為什麼會成為李冰的兒子呢?
採訪:楊濟中 南宋的時候,二郎神在民間的信仰很深,民間對他崇拜的勢力很大,官方就想把他拉入官方的渠道,朱熹恰恰當時就是相當於意識形態的總管,科舉考試都是以朱熹的著作為準,朱熹説了一句話就很管用。他就説蜀中灌口二郎神,當初是李冰因開離堆有功立廟,今來現許多神怪,乃是他第二兒子出來。
楊濟中推測,蜀地的先民不滿李冰是秦人的説法,他們更願意把崇拜之情寄託給二郎神。在宋代,蜀民對二郎神的崇拜無以復加,李冰反被冷落。由於朱熹出面調和,二郎神與李冰第一次成為父子。而如果追根溯源的話,二郎神的原型是蠶叢,而李冰則是開明。
1974年,在都江堰外江河道的淤泥當中,修建索橋的工人們無意間挖出了一尊高約3米的石人雕像。根據石像身上的刻字,可以確定,石像建造于東漢靈帝建寧元年,而石像的身份,正是那個兩千多年前的秦蜀守李冰。經過對石像的研究,成都學者羅開玉提出,古蜀王鱉靈與李冰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採訪:成都武侯祠博物館 研究員 羅開玉 李冰是秦國派到蜀國的一個郡守,他的服飾髮型,使用的語言,是和他身份統一的。我們從都江堰出土的,東漢的石像上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東漢這個石像,它的服飾是秦漢時期出現的,叫神衣,神仙的神,非常明顯的,秦漢時代的特徵,它就和鱉靈完全不同。(鱉靈)個人的事跡,他活動的事跡,在歷史上雖然不是很明確的記載,帶有些傳説成分,但是他的時代是很清楚的,他的去屬是很清楚的,屬於四川的土著民族。他的服飾髮型、他的語言、他使用的文字,都是帶有土著民族的特徵。我們要塑一個鱉靈的形象,就絕不是李冰這個形象,從他的服飾髮型上,整個著裝上都是完全有區別的。
採訪:馮廣宏 在《史記》裏,在戰國時期,一般的稱呼不稱姓的,那個時候人口很少,當官的人也很少,李冰一般的行文都叫冰,都簡化成冰,不習慣叫李冰怎麼樣,就是冰怎麼樣;第二個,古音和後來的音是不一樣的,現代人認為鱉靈兩個字一拼,拼出冰來了,有些古音學家就説,那個靈字古代不讀成靈,讀棱,鱉靈就是鱉棱,不是冰,是棱。
兩千多年前的歷史,讓今人如墜迷霧。如果司馬遷所言,“蜀守冰,鑿離堆”,就是指李冰開鑿了玉壘山上的寶瓶口,那麼常琚在《華陽國志》中所記“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又是指何處呢?
喻權域,現工作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對都江堰的歷史的考證研究已經有幾十年。二十年前,正是因為喻權域的學術觀點,引發了八十年代轟動學術界有關都江堰歷史的一場大論戰。
採訪 喻權域 如果離堆已經形成了,你還鑿它幹什麼?鑿玉壘山以除水害這才通了,開明氏決玉壘山以除水害,是把玉壘山打出一個口,形成了寶瓶口,就不能用鑿離堆。已經形成了,你還鑿它幹什麼?
喻權域認為,離堆的名字是在寶瓶口鑿開之後,後人因其形狀而命名,司馬遷所指的離堆並不在今天都江堰的寶瓶口。
採訪:喻權域 蜀守冰鑿離堆是避沫水之害,沫水是哪?沫水是大渡河。它哪是在灌縣岷江呢?沫是泡沫的沫,郭沫若為什麼叫郭沫若,郭沫若的家鄉在樂山,沫水和若水匯合的地方,就是樂山。郭沫若的老家是在樂山,所以他給自己取名叫郭沫若,就是沫水和若水匯合的地方,沫水就是大渡河。你把所有的古書來查,都是指大渡河。哪是指都江堰這個地方呢?灌縣都江堰這個地方,在古書上叫江水,在中國歷史上,在徐霞客考察金沙江以前,古書上一直把岷江當成長江的發源地,所以古書上所説的,長江,江就是指的岷江,而沫水指大渡河。
喻權域認為,李冰所鑿的離堆並不在今天的都江堰,而是指今天都江堰下游,沫水與江水,也就是大渡河與岷江會合處的樂山。
採訪:喻權域 先是青衣江進入沫水,就是進入大渡河,這個交匯口就在郭沫若的家鄉,樂山的那個什麼地方。匯合後形成大渡河往下流,就跟岷江交匯,兩江交匯的時候,正好對著對面那個烏尤山。烏尤山是個石山,你如果坐木船,你就懂得為什麼要鑿離堆了。古時候那個船一衝下來,就撞到那個石崖上去了,現在還有那個石崖,一下子就撞到那個石崖上去了,撞上去就把船打爛。李冰在這個地方把離堆加以開鑿,現在船走那裏也是很危險的,木船走那裏的時候,前面拿一個蒿桿幾個船工拿著撐上去,不然的話撞到那個懸崖上,船就要打破,所以鑿離堆是把這個(石崖)鑿光滑一些,把下面的礁石鑿掉,就使航運通了。
這是《華陽國志》中的一段描述,作者常琚沒有沿襲司馬遷的説法,而是記載“冰發卒鑿平溷崖,通正水道。” 如果從上下文聯絡起來看,似乎正與喻權域的觀點相吻合。
八十年代初期,喻權域的觀點引起了學術界強烈的爭論。很多學者認為,寶瓶口所在的玉壘山在唐以前並不叫玉壘山,所以開明開寶瓶口之説並不成立,沫水也並非專指大渡河。
採訪:馮廣宏 《唐類函》裏面有一條,就是當時唐朝的《史記》裏面記載:蜀守冰鑿離堆山,避暴水之害。不是沫水,暴水,暴雨洪水,殘暴的暴。古代的古書沒有標點符號,沫水是什麼意義呢?也可能是地名,也可能是個形容詞,避暴水之害,就是避洪水之害,不是專指哪條河。
採訪:喻權域 《史記》裏面還有另外兩個地方有沫水,説的都是大渡河,你怎麼不看呢?
“蜀守冰,鑿離堆,避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這是《史記》中惟一確鑿與李冰有關的記載。如果開鑿寶瓶口的並非李冰而是開明,後人為什麼會把修建都江堰的功勞歸到李冰一人身上呢?
採訪:喻權域 李冰在都江堰有功勞嗎?有功勞,功勞很大,就是壅江作堋。我們來説這個壅江作堋,什麼叫壅江作堋?他們也是曲解,他們把壅江作堋説成是修建魚嘴,魚嘴是壅麼,壅是堵塞的意思,壅是堵住一條江,壅字用現代漢語就是堵,堵江作堋 ,魚嘴是堵江麼?不對嘛,堋指的是壩,所以不能把壅江作堋説成是修魚嘴。
常琚在《華陽國志》中記載,“冰乃壅江作堋。穿郫江、撿江,別支流,雙過郡下,以行舟船。” 壅江作棚用今天的意思來講,就是攔河築壩,這一點與魚嘴的分水功能明顯相悖。那麼當年的李冰又是在哪壅江作棚呢?
採訪:喻權域 本來都江堰內江是直著過來的,由於河曲作用,慢慢就把河的這一邊拉出去了,(河道)就往左邊擺動,張飛崖和虎頭崖就露出來了。河是這樣一個夾角,水一衝,反彈過來,就把現在飛沙堰人字堤。這個地方沖毀了,李冰那個時候在這裡築了一個堤,就是現在的飛沙堰人字堤,就把水一擋,水是這樣的,往這邊一擋,水過去就進了寶瓶口了,這個壩才是李冰築的。
喻權域認為,當年的李冰在先人的基礎上,在寶瓶口附近修起飛沙堰,將流向外江的水流重新攔入寶瓶口。飛沙堰後來毀於洪水,在唐代重新修建。如果歷史真的是這樣,那麼那個設計精妙的魚嘴又是來自於誰的創意呢?
採訪:喻權域 魚嘴是天然的,根本就不是人工築的。為什麼這麼説?你到中國各個地方去看,凡是兩條江匯合的地方都會有沙洲。你到過武漢嗎?武漢江中間是不是有個大沙洲,長沙那裏也有一個洲,像大渡河和青衣江匯合的地方,岷江和大渡河匯合的地方,都形成大沙洲。古時候都江堰魚嘴不在現在的位置,現在都江堰的上遊還有一個大沙洲,叫韓家壩。
韓家壩和魚嘴原來是連在一起的韓家壩位於今天魚嘴上遊1公里處,舊時的魚嘴分水堤從韓家壩一直延伸到今天的百丈堤,這條長達數公里的分水堤,完全是自然形成的。五代時期的一場巨大的洪水,徹底毀掉了原有的分水沙洲,而形成新的魚嘴。
這似乎是一個合理的答案,開明開鑿了寶瓶口,李冰築起了飛沙堰,魚嘴天然形成。但是為什麼在《史記》當中,司馬遷要把發生在秦朝的歷史提前呢?
採訪:羅開玉 因為過去的古書,無論是史記還是漢書,是用竹簡寫的,用繩子串成一冊冊的,歷史上錯簡,把前面這個簡放到後面去,這個錯簡現象是普遍存在的,還以説任何古書都存在這個問題。
羅開玉的解釋似乎有些簡單,如果説《史記》中的疑點僅僅是因為錯簡,作為一個嚴謹的史學家,司馬遷的記載又為什麼如此模糊,甚至連人物所屬的朝代也漏掉了呢?為什麼同樣修建於秦代的鄭國渠屢屢見於正史,而都江堰,這一更為恢弘的工程卻被史學家們淡忘了呢?
究竟最初是在時空的哪一個環節上,後人被引入迷霧,也許永遠無法得到驗證,我們只能依據想象去彌補那缺失的一環。那一段歷史的久遠,後人也許只能用傳説去描述他們。江流回轉,逝者如斯,把一個驚人而悠遠的故事永遠沉積于滔滔江水之中。
(CCTV《發現之旅》供稿,未經允許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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